第27章 (27)
衆人的面突然燒起來的,若非天意如此,單憑凡人之力豈能做到?”
“這世上沒什麽不可能的,只要你多讀點亂七八糟的書,就會明白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
妙蕊不明白,葉薇也不知道怎麽解釋,只能托着下巴回憶昨夜三清殿內的情形。香案擺放在大殿中央,朱紅的帷幕垂下,遮住了案身,而成堆的經卷就擺放在上面。
火是從經卷上燒起來的,越來越猛烈,把一幹人等吓得面無血色。謝懷說這是道君降下的神跡,不許任何人靠近,然後很快,煉丹房又出了問題,大家就在太上皇的帶領下急匆匆朝後面走去。
只是離開時她留了個心眼,趁着旁人不注意,仔細聞了下空氣中的味道。
刺鼻的惡臭,和從前在書本上看到的記載完全吻合。
“唔,《岐州志》裏曾記錄過一種礦物,磨成粉末狀呈淡黃色,當天氣炎熱到了一定程度,會自動燃燒。我想,那些經卷上一定灑了這種粉末,所以才會燒起來。”
“可,可昨晚并不熱啊……”
“另一個關鍵自然在香案上了。帷幕遮住了香案四周,看不清裏面是什麽情形。我想,那下面一定放了加熱的燭火,案板的下半部分應該是銅板,只有面上是木頭。燭火隔着案板燒灼,只要掐好時間,就可以在皇後跪拜祝禱時燃燒。”
等到這兩步順利完成,旁人早被這變故打得六神無主,就算有個別清醒的想一探究竟,卻又立刻被“丹爐出事”的消息拖去後面。而之後的時間,足夠那些人處理現場、毀滅證據。
好一個滴水不漏的妙計,妙蕊瞠目結舌,“這、這也太……”
“太聰明了對吧?”葉薇嘆口氣,“感覺自己被比下去了,有點憂愁。”
妙蕊咬了咬唇,“照小姐的說法,這麽複雜的計劃,阖宮內外也沒幾個能辦成的。一定要找出個人的話,也只有……只有天一道長最符合了。”
她不知葉薇和謝懷之間的牽絆,卻也從幾次密會猜出兩人關系非比尋常。莫非此次真是謝道長特意出手,為的就是除掉皇後、為小姐掃清一名勁敵?
那天一道長對小姐可實在有些好啊……
果然,連妙蕊也這麽覺得。葉薇閉了閉眼,将手中的書冊都放回抽屜,扶着書桌踱到窗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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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目所見是生機勃勃的庭園,綠的葉、紅的花,更遠處是修剪花木的宮人。葉薇看着他們的手落在柔軟的花枝上,忽然想起那天在太液池上,謝懷修長漂亮的手指握住那莖綠荷,颔首朝她道謝的情景。
當時他說,宋楚惜的仇不能由別人來報,只能是他。所以,這便是他設下的大局?
兵不血刃地除掉宋楚怡,這樣高明的計劃,連她都只能擊節叫好。
看似合情合理的推斷,可她總覺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麽。
究竟是哪裏不對呢?
太上皇被氣得昏厥後,皇帝連夜傳召四名侍禦醫到建章宮,整個大燕最高明的杏林國手齊聚紫微殿,用盡渾身解數終于使太上皇清醒過來。
據說,他醒來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摔碎了榻邊的玉碗,吓得殿內的人再次跪了一地。
皇後在當晚便被押回了椒房殿,接下來的幾天都不曾踏出過殿門。皇帝派羽林衛将長秋宮圍了起來,除了每日照常供給,不準任何人和裏面互通消息。
堂堂一國之母,如今形同囚犯,這樣的狀況卻無人敢質疑。上皇親口下的聖旨,還因此被氣得昏厥,往嚴重了說就是動搖國家根基。就算是皇後之父、權傾朝野的左相也只能眼睜睜看着,除了上疏請罪,不敢為女兒辯解半句。
與此同時,禦史臺的官員關于皇後善妒失德、難堪國母之位的奏疏也一封接一封地遞上來,與上皇的命令遙相呼應,卯足了勁要把中宮拉下馬的架勢。
上皇醒轉的第三天,再次命令皇帝降旨廢後,可一向孝順的君王此番卻沉默不語,似乎極不情願。上皇很是發了通脾氣,最終被宮人勸下,這才願意去琢磨自己這個養子的心思。
“陛下的親事您老人家不曾上心,也就不知道內裏究竟。微臣最近聽說了樁傳聞,說陛下當年之所以非皇後娘娘不娶,乃是因為她曾對他有活命之恩。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況這淑女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陛下對她自然和旁人不同了。這些年雖然先後有姚昭容、慧貴姬得寵,可微臣看在陛下心中,還是只當宋皇後是自己的妻子。您要他廢了她,那邊自然不樂意……”
周兆已經小心措辭、盡量不觸怒上皇,孰料他還是冷笑着摔了杯子,“孽子!為了個女人,連朕的話都敢不聽了!什麽救命恩人?宋氏一個養在閨中的貴女,上哪兒去救他!”
這個周兆就不得而知了,只能苦哈哈地跪在那裏,手掌被瓷片渣子劃出血了也不敢吱一聲。
太上皇要廢後,皇帝雖然不明着反對,卻沉默裝死,兩宮開始了這麽多年來的第一次對峙。宮內宮外旁觀這對父子的交鋒,都不免心驚肉跳。
局勢在七日後的朝會出現轉折。禦史大夫龐中當廷上疏,彈劾左相宋演交通後宮、教唆皇後,宋後犯下的一系列過錯全是其父在背後主使,為的便是阻撓上皇成仙,繼續獨攬大權!
紫微殿內,太上皇狠狠掀翻桌案,上面的金盤玉碟嘩啦啦砸到地上,發出震撼天地的聲響。周兆抖若篩糠,恨不得躲得遠遠的再不出來,可整個紫微殿都仰仗着他,沒有逃避的道理。
“太上息怒!千萬要保重龍體啊!”
“龐中的奏疏真是這麽說的?一切都是宋君陵在背後搗鬼,他不想讓朕成仙?”
宋演字君陵,上皇從前這麽叫他都代表了信任和器重,如今的意味卻大不相同。
周兆咽了口唾沫,“龐禦史的奏疏是這麽說的,至于左相大人是否樂意太上成仙,微臣、微臣不敢妄言!”
“在朕面前,誰許你遮遮掩掩!照實說!”
周兆又是一抖,“諾……”大口喘氣,“微臣多年來服侍在太上身份,對左相大人也算熟悉。他固然忠君愛國、是股肱之臣,卻、卻對權力太過看重。微臣私心想着,左相興許是擔憂太上您往登仙界之後,不能繼續庇護着他。若有朝一日陛下不想再用他,可就再無轉圜的餘地了……”
他的話說完,上面久久沒有回應。大着膽子偷觑,卻見太上皇面無表情,只是脫力般看向遠方,“你說得對,宋演不會希望朕成仙……有朕在宮中,才能保得他宋家富貴長久、百世綿延……”忽地冷笑,“真是膽大包天,把我賀蘭氏的天下當成他囊中之物了麽?”
明明是八月的午後,周兆卻連脊梁骨都涼透了。
朝堂上的紛擾都盡數傳入了葉薇耳中,交織在一起彙成無法反駁的結論。
陽光和煦的下午,她在太液池邊的水閣內的點茶,姿勢優雅到近乎完美。終于完成擡頭時,意料之中的人也現身了。
“這是今年新産的‘渠江薄片’,整個披香殿也只分到了二兩,天一道長不過來品一品?”
謝懷從容走近,從她手中接過杯子,認認真真飲完後才微笑道:“娘娘的點茶法是跟誰學的?适才貧道在一旁觀看,竟挑不出一絲錯處,顯然已是行家了。”
這就多虧了安傅母的用心教導,導致葉薇上一世雖各種貪玩胡鬧,大家閨秀該學的課程卻半點沒落下。非但如此,恐怕比絕大多數名門貴女還學得更好、更廣博。
“雕蟲小技,讓道長見笑了。您既然都想替本宮找尋錯處,可見也是個中高手。”葉薇視線落回茶筅上,唇邊笑意悠然,“今日約道長來此相見,除了請您品嘗,還有樁要事相詢。”
“娘娘請講。”
“本宮想知道,中秋當夜的事情,與道長究竟有多少關聯?”
萦繞着重重迷霧的眸子微微眯起,他看着她,笑得又是客氣又是疏離。葉薇面無懼色,目光清明地與他對視。于是片刻後大霧消散,雨後初霁的天空如此清朗,讓人從心底愉悅起來。
“娘娘果真聰慧,什麽都瞞不過您。”他贊道,“當晚的事确實與貧道大有關系,您看了覺得如何?”
“兵不血刃、切中要害,是難得的良策。換了我來想,恐怕也想不出更好的。”葉薇誠心誠意道,“所以本宮很想當面對道長表達一下我的敬佩之情。就算是楚惜姐姐泉下有知,恐怕也得叫一聲好。”
“貧道也這麽覺得。”謝懷神情裏添了幾分溫軟,無限憐愛,“她愛看熱鬧,若能親眼瞧見那晚的情形,一定會很開心。”
葉薇被他的語氣弄得很不自在,不斷告訴自己“千萬別帶入、千萬別帶入”,才能繼續自然地與他對話,“那日在太液池上,道長告訴本宮說要親自給楚惜姐姐報仇。那之後我其實擔心了一段時間,害怕你的計劃和陛下的計劃撞上,到時候都失敗了可怎麽是好?好在道長出手精準,一下便打中了皇後和左相的七寸,當真是道君庇佑。”
謝懷唇角上提,笑容有加深的趨勢。葉薇忍不住皺眉,“我說了什麽很好笑的話嗎?”
“娘娘勿惱。貧道只是覺得,娘娘既然知道中秋當晚的事情是貧道一手策劃,便該清楚我對道君實在欠缺尊重。對這樣的人說什麽‘道君庇佑’,有點不太合适。”
“道長這麽說也有些道理。不過本宮很好奇,中秋當晚的事情,真的是你一手策劃的嗎?”玲珑妙目流轉,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這狠狠打中皇後和左相要害的毒計,是天一道長獨自想出來的,還是你和陛下攜手合作、共同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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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那個灑在經卷上的都是白磷啦,在濕空氣中大約四十度着火,香案設計的是上面是木頭,但下面是銅板,然後木頭的着火點是240度,在下面點火加熱,白磷會先于木頭燒起來,所以只要操作得當,這個設計還是行得通的。
☆、74 廢後
周遭很安靜,只有水波流動的聲音隐約傳來,空氣中浮動着荷花的幽香。如今已是八月底,今夏最後一片荷也要謝了,之後再想見到蓮葉接天、粉白碧豔的美景,就得熬過漫長的冬天。
謝懷沉默許久,“娘娘為何這樣問?”
“原本我确實認為這些事都是道長所為,畢竟從各種跡象看,你都是最有嫌疑、最方便動手的那個。可之後幾次宮堂上的局勢,卻讓我有些糊塗了……”
各方人馬齊齊上疏彈劾宋楚怡跋扈無德便罷了,龐中那封奏疏才真是神來一筆,她幾乎可以想象,建章宮中的太上皇看到這東西會憤怒成什麽樣子。準備得如此充分、後招一個接着一個,若說是謝懷一人所為,她着實有些不信。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她确定,中秋當晚皇帝會有所動作。
如今回想起來,那天晚上他明着做的事情就是用吹笛子吓唬了宋楚怡一下,雖然讓她出了醜、受了驚,說到底沒什麽實質性的傷害。這種程度的報複實在不符合皇帝對宋氏一族的憤怒程度,若說沒後招打死她都不信。再聯系最近發生的事情,她終于大膽揣測,皇帝和謝懷其實根本就已暗中聯手。
“備受上皇信任的天一道長、對修道興趣缺缺的皇帝陛下,這樣關系疏遠、甚至近乎敵對的兩個人,誰能猜到他們其實早就是一夥兒?”葉薇曼聲道,“謝道長瞞得本宮好苦,那天在太液池上,我可是把你的話都當真了……”
迎上女子眼中類似于的挑釁情緒,謝懷神情不變,只語氣低沉了些,“娘娘既然猜到了,把話藏在心中便可,何苦挑明?茲事體大,您就不怕貧道心生歹念、殺人滅口?”
确實是茲事體大。直到謝懷這等同承認的回複出口,葉薇才算真正明白他和皇帝的計劃。要除掉左相,當務之急就是要摧毀上皇對他的信任,所以他們選了宋楚怡下手。謝懷因為身份的關系可以順利進行三清殿的一系列計劃,而等到太上皇認定是宋楚怡毀了他的修仙大業之後,皇帝再安排朝臣一封接一封地上疏,把箭矢對準左相。
“既然娘娘已經猜到,那麽貧道也不用隐瞞。您适才誇贊這計劃絕妙,該去對陛下說。經卷自燃也好、上疏彈劾也罷,都是他的安排,我不過幫着打了個下手。”
“道長忽然變得這麽坦白,都讓本宮有些不習慣了。”葉薇道,“可您不是說過,為楚惜姐姐報仇這件事只能由對她最重要的男人來做?如今陛下都快把宋家弄垮臺了,您豈不是再沒機會了?”
“宋家垮不了的。”謝懷輕笑,“貧道不信娘娘會想不到。宋氏一族紮根甚深,宋演是在位多年的左相,長子宋楚恒是骠騎将軍,朝中軍中皆有勢力。哪怕真讓上皇對他生厭,也不可能說倒臺就倒臺,更何況上皇的态度還說不準呢……陛下這回費再大的功夫,也最多損其一股,刺不進心髒。”
損其一股,那一股自然是代替宋氏執掌後宮的宋楚怡了。葉薇不知道什麽心情,“謝道長的意思是,只要宋家不垮、宋楚怡不死,你就不算輸給陛下?”
“娘娘聰慧。”謝懷嘆口氣,“其實娘娘方才的猜測并非完全正确,貧道和陛下不曾早早勾結,甚至從未正經地談過合作。我們只是……一直有某種默契,所謂心照不宣。”
葉薇思忖片刻,明白了他話中含義。載初二十二年,謝懷入宮給上皇獻仙丹,從而把他蠱惑得退位讓賢。皇帝雖然覺得他禍亂朝綱,另一方面卻也不得不感謝這道長的幫忙,不然自己也不能早早登上皇位。在之後數年間,這兩個亦敵亦友的男人在日複一日的相處中逐漸達成默契,他繼續留在上皇身邊教他修道、一點點奪走上皇對左相的信任,而皇帝則可以擺脫父親的鉗制、專心朝政,真正是各取所需。
“所以,這次的事情是……是陛下第一次明白對你提出要求?要你配合他行事?”
“是。”
“什麽時候?”
謝懷頓了頓,“在娘娘告訴我陛下和楚惜的關系之前。”
葉薇蹙眉,繼而恍然,“所以,那天在太液池上,你是故意逼問我?為的就是從我這裏套話?”她還在奇怪呢,謝懷當時的态度太過惡劣,不給她留半點退路,最後才會把什麽都說了。
“陛下突然要對皇後發難,還是這樣不留情面的手段,貧道自然會好奇為什麽。吓到娘娘我很內疚,萬望海涵。”
內疚?這個人臉上才看不出半分內疚!
葉薇此刻方知自己居然被人耍了這麽久,不免又是氣憤又是憋屈,“道長好演技!佩服,佩服!”
謝懷仿佛沒有聽出她的諷刺,含笑道:“不如娘娘。”
正如謝懷的預測,左相與上皇多年君臣,并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摧毀。九月初三當天,上皇召了宋演入宮見駕,兩人關在紫微殿內不知說了什麽,只隐約聽到左相的磕頭和哭求之聲。最後宮人打開殿門,見到本已對左相厭憎不已的上皇與他相對而坐,君臣兩人共品同一壺茶。
竟是寬宥了他。
次日,左相親自上疏、代女請罪,稱其“言行無狀、觸怒君上,不配母儀天下”。皇帝在早朝時接到這封奏疏,隔着垂下的十二旒凝視跪地長拜的左相許久,最終沒有說一句話。
然而早朝結束後,他甚至不曾回永乾殿換下朝服,便直接去了紫微殿參拜上皇。兩人密談的時間比左相那次還要長,當他終于出來後,沉默地在紫微殿外的臺階前站了許久,才對侍立在側的高安世吩咐了一句。
“傳旨中書省,朕要廢後。”
九月伊始煜都就開始下雨,連續幾天之後天氣也變得陰沉沉的。椒房殿如今是被圈起來的禁地,除了日常供給別的東西十分有限,所以哪怕屋子裏已經暗得看不清路了,也沒辦法在白天點燃燭火。
被關了大半個月,宋楚怡已經有些記不清具體日子,唯一清楚的就是把守宮門的羽林郎一直不曾撤離。軒窗半開,她倚靠在那裏,可以看到不遠處嚴陣以待的兵卒和他們手中的劍戟。那些人從前只能匍匐在她腳下,為了護衛她的安全而存在,可如今也是他們團團圍住她的宮殿,讓她從國母淪為囚犯。
天是晦暗的灰色,一如許多人這些日子以來的心情。而站立窗邊的前皇後宋氏身着正紅色的襦裙,上面凰鳥騰飛,頭上則整整齊齊地梳着流雲髻,面貼花黃、珠翠釵環,端的是尊貴無比。
這樣的裝扮,是她身陷囹圄後所能維持的最後的尊嚴。只有如這般華服盛裝,才能讓她在這陰暗的宮室內還能記起自己是母儀天下的皇後。
落衣端着熬得糯糯的小米粥走到她旁邊,低聲道:“娘娘,吃點東西吧。您已經好幾天沒怎麽吃東西了。”
她看都不想看,啞着嗓子道:“拿走。”
“娘娘……”落衣無奈,“您別這樣,左相大人在外面一定會為您設法周旋的。事情還沒壞到最後一步,您千萬別自暴自棄啊!”
宋楚怡頭顱靠上窗框,自嘲道:“周旋?父親能怎麽幫我周旋啊?我這次是開罪了上皇,破壞他老人家的修仙大業,差點被當場誅殺……呵,從古至今,恐怕還沒有我這麽狼狽的皇後。”
她這麽一說,落衣又想起那晚荒唐的一幕,還覺得心有餘悸。太上皇簡直是想成仙想到瘋魔了,居然做出那麽不成體統的事來!
可害怕歸害怕,該勸着的時候還得勸着,抛開那些萦繞于心的擔憂,她強笑道:“娘娘,您別這麽快放棄。左相大人一向最有本事,太上不是也很信任他麽?奴婢相信,他一定能找到辦法平息太上的怒火。到時候您再去建章宮好好給太上磕頭請罪,這事也就過去了……”
落衣一句接一句的安慰讓宋楚怡猛地燃起希望,近乎祈求地握着她手腕,“會嗎?父親會有辦法嗎?”
“一定會的!”落衣肯定點頭,“況且除了左相大人,還有陛下啊!奴婢可記得清清楚楚,當晚太上要誅您,是陛下頭一個沖上去抱住太上的胳膊懇求,您這才逃過一劫。無論之前如何,他心中始終記挂着您的。您是他的救命恩人、結發妻子啊!”
宋楚怡低下頭,片刻後忽然笑起來,喃喃自語,“對,你說得對。我是陛下的妻子,他不會廢了我,不會不管我的。他不會。”
仿佛為了她印證心中所想,外面适時響起通傳之聲,如天籁般傳入宋楚怡的耳中。
“陛下駕到——”
宋楚怡不可置信地看過去,雙手死死地掐住落衣的手背,讓她都覺出痛了,“落衣!是陛下!是陛下來了!他是來放我出去的,對不對?他來告訴我,沒事了,可以繼續做我的皇後了!對不對!”
“是!陛下來放您出去了!奴婢恭喜娘娘!”
宋楚怡眼睛大睜,一滴淚立刻滑出。來不及擦拭淚水,她已經提着裙子跑出去。石榴紅織金的裙裾拖過團雲地衣,裏面的絲履邁得又快又急,仿佛奔向她此生唯一的希望。
她終于沖到椒房殿門口,而那個玄衣玉冠的男人已經穿過長長的庭園走到了臺階下面。他沒有帶多少侍從,只高安世一個跟在身後,在走到臺階前時也停住了腳步,似乎打算在那裏等他出來。
或許是太久沒有吃東西,又或許是近鄉情怯,她居然覺得腿有些發軟,不敢繼續前行。雙手攀住門框順着滑下,她在金磚地上跪好,等着她的夫君走近。
一雙絲履停在她面前,而她顫抖着俯身跪拜,卻連恭請聖安的話都說不出口。眼睛被适才的淚水弄得迷蒙,她胡亂擦拭了一下,微微擡起頭,終于看清了他的面龐。
挺拔高大、形貌昳麗,坐擁天下的君王也擁有不可多得的好皮相,足以讓任何女子心動。他站在她身前一步之地,面上沒什麽表情,唯有黑眸專注地凝視着她。宋楚怡被看得緊張,半晌才嗫嚅地喚了聲,“陛下……”
許是她的聲音太過惶然可憐,他勾起唇角,很輕地笑了下,“楚怡。”
他這麽叫她,帶着難言的溫柔。宋楚怡覺得懸在頭上多日的巨石終于落下,又是酸楚又是慶幸。不用多說什麽,眼淚已控制不住地湧了出來,又快又急。她知道這樣很難看,連忙用袖子掩住面龐,抽抽噎噎道:“臣妾失儀,請……請陛下恕罪……”
“小事一樁,楚怡不用緊張。”君王寬宏地擺擺手,繼而親自伸手扶起她,再上下打量,“這些日子在椒房殿過得可好?朕本來以為楚怡身陷囹圄會無心理妝、形容狼狽,可如今見你依舊錦衣華服、美貌更勝從前,倒覺得是自己小瞧你了。”
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只能繼續埋着頭。他似乎也不在乎她的答複,繼續道:“朕今日來是想告訴你,中秋當夜的事已經處理好了。你不用再囚禁在椒房殿,可以離開了。”
雖然已經猜到,可從他嘴裏切切實實地說出來,宋楚怡還是驚喜交加地擡起頭,“當真?”
皇帝颔首,“君無戲言。”
劫後餘生的喜悅沖上頭頂,宋楚怡再次跪地長拜,激動得聲音都有些沙啞,“臣妾多謝陛下寬宏,感激不盡!”頓了頓又道,“求陛下準許臣妾出去後親自到建章宮請罪,求得太上的原宥!”
她言辭懇切,皇帝卻拒絕了,“你觸到父皇的大忌,要他原宥是不可能的,還是省點力氣吧。說起來這次還多虧了左相大人巧舌如簧,宋氏一族才不曾受到你的牽連,有這樣的結果已經要感謝道君,就別多生是非了。”
宋楚怡知道他說得在理,然而到底有些不甘心,試探道:“其實陛下,臣妾真的沒有對道君不敬。那晚的事情,是有人想嫁禍臣妾,臣妾是冤枉的……”
這番話說出來本沒抱什麽希望,誰知那笑意溫和的君王竟柔柔地看着她,輕聲道:“朕知道。”
“您知道?”宋楚怡訝然。
“朕當然知道。”皇帝蹲下|身子,拉過她的右手,慢慢從袖中抽出一份聖旨放到掌心,“朕知道你是冤枉的,不過算計你的人來頭太大,朕也沒辦法對付他。所以,你只有把這口氣忍下,乖乖認命吧。”
絲帛上用金線繡着五爪金龍的圖騰,握在手裏觸覺十分清晰。宋楚怡不知道這是什麽,又被他話中的深意弄得糊塗,恍惚間竟生出個可怕的猜想。
“難道……難道是天一道長?”
是了,肯定是他。一個裝神弄鬼的假道士,明明煉不出仙丹還敢撒那種彌天大謊,事到臨頭自然需要找個替死鬼。把過錯推倒她的身上,不僅能夠讓自己脫身,還可以打擊父親的勢力,一舉兩得!
“天一道長?”皇帝挑了挑眉,“原來楚怡也覺得是他。不過很可惜,你這回猜錯了。”
手越握越緊,宋楚怡忽然發現這份聖旨的軸柄居然不是貼金軸亦或是黑犀牛角軸,而是規格最高的玉軸。能用這種軸柄的聖旨所宣布的全是震動朝野的大事。
“陛下,這、這到底是什麽東西?”
他卻按了按她的肩膀,“先別管這個,楚怡你難道不好奇,這回的事究竟是誰策劃的嗎?”
他的笑容依然溫柔,宋楚怡卻沒來由地覺出股詭異。就好像他即将說出的話是将她打入十八層地獄的魔音,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她畏懼了,本能地想要退卻,“臣妾不……”
“是朕。”
她僵在原地,如泥塑的石像,半分也動彈不得。右手依然維持着緊握聖旨的姿勢,手指彎曲的樣子卻十分古怪。
而在她對面,龍章鳳姿、氣度超然的君王滿面柔情地看着她,仿佛在訴說最動聽的情話,卻生生将她的心摔得粉碎。
“這陷你入無底深淵的毒計,是朕一手策劃。
“是朕,想要你死。”
☆、75 攤牌
宋楚怡一生聽到過許多可怕的陰謀。小時候,母親是後宅主母,雖出身高貴、與父親感情和睦,但底下偶爾也會有因得寵而張狂的妾室。每到此時,母親只需略施小計,便能讓那些女人再也鬧騰不起來。她偶然撞上過一次,在心中留下的印象即使過了十餘年也無法磨滅。後來長大了,代表家族利益嫁入天家,父親開始給她透漏自己的計劃,而她為了應付層出不窮的後宮傾軋,變得越來越深谙陰謀、精于算計。
一如當初的母親。
她曾以為,到了如今的地步,已經沒有什麽事情能吓到她。哪怕是刑囚加身,哪怕是廢位賜死,她會恐懼、會憤怒、會傷心,但也僅此而已。
無論如何,都不會是現在這樣肝膽欲裂的絕望。
她放在心上多年的夫君,用那樣陌生的眼神看着她,親口吐露世上最無情的真相。
“是……您?”她覺得自己的牙齒都在發抖,一下、又一下,仿佛垂死病人的無力掙紮, “為什麽?”
“你問朕為什麽?這個問題,難道不是楚怡你自己最清楚嗎?”
她最清楚?明明一個月前他對她的态度才略有好轉,怎麽會突然發生這樣天翻地覆的變化?
父母從前的警告浮上心頭,她一直不願相信的那些推論,如今卻成了唯一的解釋。
“因為父親,對不對?你要對付他,所以,就不能讓我繼續當皇後,對不對?”
皇帝不置可否,她于是以為自己猜對了,右手脫力般垂下去。原本被攥在掌中的聖旨順着在金磚地上攤開,極品蠶絲織成的明黃绫錦,上繡祥雲瑞鶴、騰飛金龍,端的是富麗堂皇。可她卻無心注意那些,視線跟黏住似的死死盯着正中。那工整磅礴的字體,一筆一筆寫滿了她的罪狀:
“……皇後宋氏,得沐天恩,母儀四海。然其恃恩而驕,恃寵放曠,結黨營私,弄權後宮,有失婦德,難立中宮。今黜其皇後封號,貶為庶人,谪居陽東宮。欽此。”
這是,她的廢後聖旨。
時間仿佛凝滞了,她不知道自己盯着那幾行字看了多久,只知道當她擡起頭時,皇帝已經站直了身子,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
喉嚨有些幹澀,她艱難道:“您要廢了我……”
“是。”
“你要廢了我……廢了我……”
他這才發覺她不是在問他,而是在自言自語,似乎要多說幾遍,才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外面起了風,穿過半開的軒窗進來,讓正紅的衣袂也跟着飄拂。他看着她,眼中不帶絲毫感情,而她仿佛被這冰涼的視線刺激到,狠狠地打了個寒戰。
神智紛紛回籠,她用力攥緊了聖旨,眸中燃出兩團火,灼灼地看着他。
“你不能廢了我!我是你三媒六聘娶進門的妻子,你不可以廢了我!”
皇帝嗤笑,“你身為皇後,卻善妒失德、殘害妃妾,早就不配母儀天下。如今連上皇的修仙大業也被你破壞,不孝不敬至此,朕為何不能廢了你?”
她倔強地睜大了眼睛,“不,父親他不會同意的。他肯定知道你這麽做是為了對付他……他絕不會同意的!”
“你父親?他自身都難保了,哪裏顧得上你?朕不妨實話告訴你,中書省兩日前草拟廢後聖旨,一路送達門下省審核,幾乎沒有遇到半點阻力便通過了。這般順利的原因是為什麽你可知曉?全因左相大人數日前在朝會上當着百官上疏,稱其女不配為後,理應廢黜……”
這句話出來,宋楚怡臉色霎時慘白,身子不斷顫抖,如同在狂風暴雨中無可依附的落葉。有心反駁他的話,可心底更深處卻已經相信。
是了,以父親的性子,若她果真危及到他的地位和安全,便會毫不猶豫将她放棄。這麽輕易就被廢黜,他是什麽态度還不明顯嗎?她已經從代表家族榮耀的皇後,淪為棄子。
一無是處、活着都是多餘的棄子。
女子的眼中是深不見底的絕望,連華貴的襦裙都失了光彩。她游魂般立在那裏,凄惶無助地看着他,說着最卑微也是最後的祈求,“可是,你答應過會一輩子對我好……你答應過的……”
皇帝瞧着這樣的她,眼中閃過殘忍的快意,“朕答應過?哦,朕好像确實答應過。其實朕原本也考慮過是否給你留個妃位安置,畢竟後面還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可既然令尊大人都不管你這個女兒了,我又何必枉做好人?你要怪,就怪你爹太過心狠,連親生女兒都舍得放棄。”
不知道為什麽,宋楚怡覺得皇帝說到最後一句時語氣變得有些奇怪,似乎壓抑着什麽極為濃烈的恨意。她茫然地看着他,而他也沒有閃避,烏黑的雙眸中是昭然的暗示。
一股寒意從脊梁骨湧上,有可怕的想法冒上心頭,怎麽也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