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

下去。

她發着抖,很慢很艱難道:“你……知道了?”

随着她這句話落下,皇帝那虛僞的笑容終于被一點點抹去。黑眸如玉,而他面無表情地看着她,輕輕道:“是,朕知道了。”

宋楚怡渾身僵硬。

“朕确實答應過,要一輩子對一個姑娘好,永遠不背棄她。可你是那個姑娘嗎?你不過是個李代桃僵的假貨,再低賤不過。”

他一步步前行,她一步步後退,仿佛躲避劇毒的蛇蠍。可是後路終究有封死的那刻,她的背抵上塗抹了花椒的牆壁,而他緊貼着站在她身前,右手落上她的眼睛。

明明厭憎她到了極點,可是當指尖碰上那熟悉的眼眸時,他的動作竟控制不住地變得溫柔。她在他掌下如驚弓之鳥,而他左手粗暴地攥住她的肩膀,右手卻是截然不同的小心翼翼。

“就是這雙眼睛。朕被你騙了這麽多年,全是因為這雙眼睛。上蒼造物真是不講道理,你這樣一個醜惡陰毒的女人,怎麽配和她生就同一雙眼睛?”他喃喃自語,“事到如今,你渾身上下什麽地方朕都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唯有這裏還有些不舍。可是一想到再過不久,你就會帶着和她一樣的眼睛去投胎轉世,朕心裏就不痛快得緊。不如這樣,你把這眼珠子留給我,就當是騙了我這麽多年的補償,朕回頭送你上路時,也大發慈悲留你個全屍,如何?”

他的掌心覆蓋在她眼睛上,她看不到熟悉的景致,唯有一團黑暗。那瘆人的話語一句句傳入耳中,即使早已萬念俱灰,還是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說什麽?!

他想挖了她的眼睛,就因為和那個女人生得相似?!

“陛、陛下……”

“怎麽,不想答應?覺得朕太狠毒?那你當初害得楚惜命喪黃泉時,怎麽沒想過自己有多狠毒?做下這等喪盡天良的事情,居然還有臉冒認她的功勞,來到朕的身邊……窮朕一生的光陰,都不曾遇到比你更寡廉鮮恥的女人。”掐住她下巴,他一字一句道,“你真是……讓朕惡心。”

來自情郎毫不掩飾的唾棄終于擊垮了她,宋楚怡再也支撐不住,抽去骨頭般癱坐在地。他盯着她看了會兒,轉身欲走,她卻不知哪裏生出的勇氣,居然撲上去抱住了他的腿。

“不!陛下你聽我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臣妾不知您聽信了誰的讒言,可我沒有殺我的長姐,當初救您的人也确實是我!陛下,陛下您相信我……”

他不可置信,“事到如今,你還想蒙騙朕?難道朕在你心中就真的這麽愚蠢,可以讓你三番五次的戲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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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的……”她說着眼淚就簌簌落下,完全是一副崩潰了的模樣。鬓發散亂,精致的妝容也花了,她就這麽狼狽不堪地跪在他腳下,終于第一次有了冷宮廢後的形容,“就算我真的做了什麽,也是因為、也是因為我愛着你啊……太子殿下,打從當年第一次在冬至節遇上,你送我冰燈起,我就愛上你了……”

她的深情表白卻只換來皇帝更洶湧的怒意。擡腳踹上她心窩,直接将她仰翻在地,而他也擺脫了她的糾纏,“佛口蛇心,留着這套去騙別人吧。”

他力氣太大,她撐着磚地堅持片刻,還是嘔出口鮮血。慘笑連連,她一邊咳嗽一邊道:“您、您要殺了我嗎?”

“朕當然要殺了你,不過不是現在。”他理了理裳服,尤其撣了下被她碰過的地方,“以後你就安心在陽東宮靜思己過吧。等時機到了,朕自會放你出來,親自去給楚惜請罪。”

說完這個,他再無別的話和她好說,當即提步朝外走去。高安世在臺階下迎他,而他走到旁邊時停住腳步,淡淡吩咐,“交代下去,皇後的親近宮人一律打入慎刑司,什麽厲害用什麽。對外就說是受不住拷打、畏罪自盡了。”

一句話便判了那些宮人死刑,高安世卻面不改色地應了,然後服侍着他朝外走去。

落衣還不知道自己的結局已經定下,焦急地跑到宋楚怡身邊。有心想扶她起來,卻又被唇畔染血的娘娘吓到,戰戰兢兢不知如何是好。

宋楚怡沒有理睬面帶畏懼的侍女,只是木然地看着不遠處平攤開的聖旨。他今日專程過來,就是為了給她送這個東西,這個決定了她命運的東西。

就在半個時辰前,她還期盼着皇帝來接她出去,告訴她一切都已結束,她還是統轄六宮的皇後。可是如今,金絲绫錦、磅礴隸書,明明白白昭告世人,她已失去了一國之母的身份。

失去了,他妻子的身份。

++++++++++++++

作者有話要說:宋楚怡的廢後聖旨是在網上搜到的,據說是歷史上有過的版本,但我總覺得不太像。下午修改了一下,只留了幾句話,有那麽個意思就行了。如果回頭有哪裏不妥的話,我再換成別的吧,暫時想不出更合适的了。趴地。

這不是宋楚怡最後一次出場,之後大家還能看到她更慘的樣子,笑眯眯。泥萌猜陛下留她一條命打算幹什麽呢?

☆、76 深夜

宋楚怡感受滅頂絕望的這天晚上,葉薇久久不能入睡。

廢黜皇後是震動朝野的大事,白天的時候,高安世已經派了數名宦官分別前往各宮各殿,将此事曉谕六宮。葉薇跪在淩安宮外,恭敬地聽完了皇帝對宋楚怡的處置,再目送那人離開。妙蕊和憫枝都極力克制面上的欣喜,旁邊的江容華則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甚至不敢與葉薇對視。正好她也沒心情搭理她,搖了搖扇子就自回了披香殿。

她覺得自己的心态有點奇怪。明明是期盼了很久的事情,可是當它真的發生,她卻覺得喜悅也不是那麽強烈。思來想去許久,最終将緣由歸結于沒能親眼見到宋楚怡跌入谷底之後的慘狀。

皇帝傍晚時帶着廢後聖旨去了椒房殿,宮人們都說他終究是心疼皇後,所以這種時候還要跑去見她一面。只有她知道事情不是這樣。她明白他如今的心情,也大概能猜到他會對宋楚怡說些什麽。老實講,無法親眼看到那大快人心的一幕,她覺得甚為遺憾。惆悵地嘆了好幾聲氣後,她開始在心底祈禱,皇帝可千萬別脾氣上來,一失手把宋楚怡給弄死,那樣事情就不好玩了!

身為這殺身之仇的當事人,她務必得在宋楚怡臨死前做點什麽,才不枉自己死去活來、費這麽大勁重活一遭。如果真的讓她這麽幹脆就解脫,才是太便宜她了!

這麽胡思亂想了一個多時辰,身下的芙蓉箪都被躺得溫熱,她終于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

這一次,她回到了載初二十二年的明州城。

大雨初歇,庭園裏格外涼爽,枝葉被洗刷得幹幹淨淨,綠幽幽的看起來很漂亮。茯苓的病養了四五天還是不見好轉,車隊不能起程前往煜都,她待得也有些無聊。趁着府中的人都睡下了,她拿了柄扇子從後門溜出去,想看看入夜後的明州城。

後來的很多次,她都不能理解是什麽力量促使她做出那種事來。明州和大燕所有的大城一樣實行宵禁制度,日落之後居民一律不準在街上行走,官府會派出幾對人馬巡視,一被逮到、打死不論。她在明州人生地不熟,官兵也不會知道她是左相的千金,所以那晚的心血來潮着實是冒了生命危險。

外面一如她預料的那樣靜悄悄的,街道和街道交織、房屋和房屋并排,整座城池如同蟄伏的巨獸,而她是穿行在巨獸腹中的探險者,手中的纨扇便是開疆辟土的武器。

……自我滿足的時候總是很輕松,然而剛轉過一個拐角,探險的勇士便看到疑似巡邏兵卒的身影。倒抽口冷氣,她快步後退,一不小心居然踢到個軟軟的東西。

确定兵卒朝另一個方向走了後,她用扇子挑開旁邊的籮筐破布,微微彎下腰,終于借着皎潔的月色認出這個是男人。鼻端萦繞着刺鼻的血腥味,她知道自己大概撞上了什麽麻煩,在“扭頭就走”和“察看詳情”之間掙紮了一瞬,很快做出決定——看看這個人長得怎麽樣再說!

軟底繡鞋踩着石板上像貓兒似的,沒發出一絲聲響。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琉璃白的馬面裙垂到地上。不想弄髒自己的手指,她很不客氣地把纨扇伸到男人的頭顱下,略顯粗魯地把他歪到一邊的腦袋給扭過來。

濃黑的眉毛,高挺的鼻梁,因沾染了血跡而顯得有些魅惑的嘴唇。這是張極誘人的臉,在她認識的男人裏,也唯有謝觀主可以和他一争高低。

但讓她不能移動的原因卻不是他的英俊,而是熟悉。

這個男人,是她認識的。

烏雲蔽月,周遭的一切忽然變得晦暗,她盡力想看清前方的人影,眼前卻始終模糊成一團。她開始急了,掙紮着伸出手,想要碰到他。再往前一點,他就在那裏,只要再過一點點她就能抓到他了……

“賀蘭晟!”

她猛地坐起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氣。這不是夜色中的明州城,而是她的披香殿,芝蘭芬芳、金雕玉砌的披香殿。身上早已大汗淋漓,手腳更是酸軟得不行。她摸摸冰涼的額頭,知道自己做噩夢了,不由苦笑地閉上了眼睛。

簡直魔障!

大晚上夢什麽不好,居然跑去夢那個喪門星。她上輩子會死,宋楚怡固然是罪魁禍首,那個引來黴運的男人也難辭其咎。要是讓她重選一次,那天晚上肯定不将他從後門背進府中,由得他被仇家找到了也好、被兵卒發現了也罷,通通與她無關!

咬牙切齒地腹诽了一通,她搖了搖頭,終于無奈地承認,其實說到底還是怪自己一時心軟。因為之前那根本不算前緣的前緣,才會熱血沖腦、多管閑事,就此惹來殺身之禍。

賀蘭晟一直以為被救的那天是他們的初次相見,可他不知道的是,在那之前的好幾次機會,她已經遠遠瞧見過他。只是那時候她是端坐馬車內的大家小姐,而他青衫鬥笠、策馬獨行,她以為他是行走江湖的俠客,兩人之間從未有過半句交談。

那天晚上她在小巷中發現重傷的他,第一個想法便是,他難道是被江湖中的仇家追殺了?

她對他的印象并不壞,當晚又狀态詭異、着了魔般,終于決定出手相救。因為誤會了他的身份,所以認為他的仇家都是些無權無勢的武夫,完全可以擺平。誰知判斷失誤,俠客不是俠客,而是自己老爹視為宿敵的當朝太子,而她管了這趟閑事,就此就自己的命運扯進個怎麽也走不出的牢籠。

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

長籲短嘆地想了許久,就差沒跪求上蒼讓我重來一次,耳邊卻猛地想起男人的聲音,驚得她差點喊出聲來。

“叫我做什麽?”

她往後一縮,這才看清床榻邊的胡椅上竟端坐着個人,以手支頤、老神在在地看着她。

她試探道:“陛下?”

那黑影點了下頭,“是朕。”

葉薇這才長舒口氣,想到剛剛受到的驚訝,口氣裏忍不住帶上抱怨,“您大晚上的坐在這裏幹什麽?”

他不以為忤,“朕睡不着,想到很久沒見你了,于是過來看看。”

葉薇這才覺得他有點不對勁。仔細想想,白天剛剛廢了自己的皇後,晚上就跑來這裏看寵妃睡覺,确實不像個正常人會幹出的事情。這麽一想睡意立刻散去,她掀開被子剛打算從榻上下去,卻被他阻止在半路。

“你坐在那兒別動,朕過來。”

他說着,果真走到了床邊坐下。葉薇被他重新裹到絲被裏,而他隔着被子将她抱住,頭下巴抵着她的頭頂,久久沒有說話。

雖說是九月的晚上,被子捂得這麽緊還是有些熱,不過片刻葉薇就不舒服了。可知道他這會兒心情複雜,她硬是忍住沒有說話。

兩人就這麽在寂靜深夜裏依偎,仿佛同根而生的兩株大樹,誰也離不開誰。他感覺到她平穩的心跳,忽然就覺得自己迷茫了一天的眼睛找到了方向,如同漂泊大海的小舟,前路茫茫、水天無邊,而她是指路的燈塔,引導着他前進。

“阿薇……”忍不住輕聲喚道,他嗓音沙啞,“朕今天很難過。”

難過?為什麽難過?因為只能廢了宋楚怡而不能殺了她?

“陛下和皇後娘娘躞蹀情深,她如今做錯了事,您不得不廢了她,肯定會有些難過的。”

他松開她一點,借着月色與她對視,“你也是這麽覺得?”

葉薇歪頭想了想,“如今宮裏宮外都這麽認為,臣妾和旁人沒什麽區別,自然和他們想法一樣。”

皇帝一時間好像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片刻後按住她的背部,将她重新帶入自己懷中,“朕這些日子刻意冷落你,你不高興了,對嗎?”

“臣妾沒有。”

“在朕面前,不用說這些客套的假話。你若不高興就直說,這不會怪你。”

“陛下,臣妾确實沒有。”她語氣有些無奈,“您都說了您是刻意冷落臣妾,那麽肯定有這麽做的理由。臣妾想明白了這個,也就不怎麽難過了。只要您覺得時機合适,自然會再來找我。”

“既然如此,你剛才那副口吻又是怎麽回事?”

“臣妾沒有因為陛下的冷落不高興,但臣妾因為陛下的隐瞞不高興。”她看着他,一雙大眼黑白分明,“您曾說過臣妾是您可以信任的人,但這次卻什麽計劃都不肯提前告訴我,甚至連個口風都沒有露。我就這麽毫無心理準備地被您撂在一邊,最開始的時候,确實有些忐忑……”

他許久沒有說話,再開口時竟帶了無限複雜的情緒,“朕很早以前就知道,即使身為天子,也有辦不到的事情。山河傾頹,你想扭轉乾坤,卻總有人來阻撓掣肘。從前只是因為這狀況而無奈,心中卻堅信遲早有改變的那天,直到兩個月前,才第一次感覺到悲憤。

“明明有想保護終身的人,她卻在我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就被人害死。而多年後的今天,我想為她報仇還得費心籌謀、隐忍蟄伏。我甚至不能直接把那些害了她的人屠戮殆盡,算什麽一國之君、天下君主?真真可笑至極。

“我想到這些,才發現原來想要保護一個人是那麽困難,比要殺一個人困難多了。我不希望你也重蹈她的覆轍,所以決定暫時将你藏起來。

“提刀殺戮的事情交給男人去做,而你只需要安靜地站在我的身後。”

☆、77 承諾

寝殿內久久沒有聲響。

他的手掌還落在她肩頭,兩人的距離極近,葉薇可以清楚地聞到他身上龍涎香的氣息。貴重而正統,一如他這個人。君臨天下的帝王,從來都是俯視衆生,她曾以為他絕不會說出這種近乎于自認無能的話語。

她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問出以自己目前的立場最應該問的話,“您想要保護終身的人?您說的……是誰啊?”

皇帝聞言苦笑,“別問。至少今晚別問。朕現下不想提這個。”

逃避是軟弱者的行為,他從來都自認心硬手狠,卻原來碰到真正在意的事情,還是會害怕、會畏懼。

他可以把宋楚怡從後座上推落,可以掐着她的脖子揚言要剜她的眼睛,卻不敢在這個與她無比相似的女子面前講述這段過往。

他居然,怯懦至斯。

葉薇也被他的回答弄得詫異了,半晌才整理好情緒,不自然地笑道:“所以,您是因為擔心臣妾,這些日子才會冷落我?還有,将我藏起來,什麽意思?”

皇帝輕嘆口氣,“朕做了一些事情,如果洩露必然開罪左相。雖然朕已經盡力将禍水東引,但西涯公何其奸猾,用不了太久就會再次疑心到朕身上。到那時,朕身邊受看重的人,都會成為他們箭矢所向的靶子。”

禍水東引?哦,一定是說這次他策劃了此等大事,在外人看來最有嫌疑的卻是謝懷。他與宋演同為上皇寵臣,這些年明裏暗裏肯定沒少争鬥。那人不知出于什麽原因,居然真的甘願擔這個虛名,好讓皇帝多争取到一些和左相周旋的時間。

想明白這個後,葉薇忽然心生警覺。他話裏的暗示太過明顯,在這個特殊時期,只要稍微聰明點的人都能猜出內裏深意。

他可是多次贊許她與他心有靈犀啊……

抿了下唇,她慢慢道:“您做了一些事情?和……皇後娘娘被廢有關系?”

皇帝果然沒有露出驚訝的神色,目光溫和地落在她身上,“你心裏明白就行了。茲事體大,要不是你這麽堅持,朕真不打算告訴你。”

心跳越來越快,葉薇懷疑自己都能聽到那砰砰砰的聲音。今晚的一切都太過奇怪,超出了她的掌控和理解。皇帝對她的态度完全不像是一個帝王對待寵愛的妃子,簡直有點情根深種的意味了!

她心亂如麻,他卻撫着她的臉頰輕輕笑了,“朕剛剛聽到你叫了我的名字。”

葉薇一愣,有片刻的茫然。适才她從噩夢中驚醒,惶恐不已的時候,好像确實喊了句什麽。

似乎是……賀蘭晟?

意外一個接一個,她有點應對不暇,“陛下,臣妾失儀,請您不要見怪……”

他阻攔了她想請罪的動作,長臂一伸便将人圈在懷中,“朕本來就沒有怪你。說說,夢到了什麽,為何喚我?”

他從後面擁住她,心房貼着她的脊背,滾燙的熱度讓人不安,“臣妾……臣妾只是夢到了剛入宮的事情。我被蘇氏施以脊杖,性命垂危之時就盼着陛下前來解救。我也不知怎麽會喚了您的名諱……”

他低聲念道:“賀蘭晟……很多年沒人這麽叫過我了。記憶裏,好像還是七八歲時在傳睢,王府的伴讀無法無天,有次與我吵架,脫口喚了這麽一句——就算是他,也被管家杖責了二十大板,此後再不曾逾矩。那晚在太液池上,你喚過我子孟,如今想來,好像還不如适才直呼其名來得有趣。再叫一次試試。”

她覺得為難,“陛下,這不合規矩……”

稱呼君王的表字已經是僭越,遑論直呼其名?除了那些大字不識的平頭老百姓,稍微讀過點書的人家都明白,連名帶姓稱呼別人是十分無禮的行為!

“這裏沒有別人,不會有誰知道。朕喜歡你那麽叫我,所以再叫一次,好不好?”他認真和她打着商量,心中卻有個不敢宣之于口念頭。

如果楚惜還活着,大概也會這麽毫不客氣地稱呼他吧?他們相處的時間雖短,卻也能看出她是不喜按常理出牌的性子,一定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可惜這些想法不能讓她知道。之前的那次交談還歷歷在目,她是如此介意被當成別的女人的替身,他不能這般傷她。

眼前的君王目光深沉,裏面浮動的全是不達不目的不罷休的堅持,葉薇終于屈服,“好、好吧……”

深吸口氣,她勇敢地對上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賀蘭……晟?”

視線交織,他并沒有答應,只是唇角慢慢勾起。極清淺的笑容,葉薇卻覺得窗外的月色都被襯得失了光彩。

“恩。是我。”他嘴唇落到她額頭,無限憐愛,“下次你要是再遇到危險,就這麽叫我。無論什麽時候,我都會來救你的。”

楚惜已經離去,母親遠在傳睢,他身邊也就只她一個是他真正在乎的。他不會讓楚惜的遭遇發生在她身上,左相也好,旁人也罷,都休想再把那套陰謀用到她的身上。

“朕以帝王之尊起誓,以後我會佑你護你,不讓你受一絲傷害。”

宋楚怡被廢的三日後,葉薇終于找到機會和沈蘊初見了面。

她是以替上皇祈福的名義被鎖入無極閣抄經,如今既然經抄完了,那麽除非上皇和陛下又有旨意,便不用再回那幽僻之地。好不容易逃出生天,葉薇雖然有很多話想跟她說,但因着最近宮中局勢混亂,為明哲保身二人都決定低調行事,幾乎不怎麽離開寝宮。如今一切塵埃落定,才終于能松口氣,見見老友、聊聊近況,彼此都生出無限感慨。

“我瞧你氣色不大好,是無極閣裏日子太清苦了吧?回頭吩咐太醫署開幾帖藥好好調理調理。自己的身子要自己上心,不然以後有的是苦頭吃。”

沈蘊初微微一笑,“大半年不見,阿薇你怎麽變得唠叨了?果真是女人歲數越大愛操的閑心也越多,你再這麽下去早晚得成老媽子。”

“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我關心你你倒來取笑我。”葉薇揚起纨扇作勢要打她,沈蘊初連忙閃避,“貴姬娘娘氣性可真大,這樣下去底下人得對你心生畏懼了!”

這麽玩鬧了一番,彼此都覺得并未因為長久不見而變得生分,心下頓覺安慰。沈蘊初見葉薇錦衣華服、美貌更勝從前,忍不住感慨,“其實我在無極閣并不怎麽辛苦。你在六尚局那邊規矩立得好,那些人知道你與我走得近,并不敢過分苛刻于我,日常飲食都過得去。倒是你,在外面的大半年才真的是勞心費神,我光是聽旁人講都替你捏一把汗。”

說到在六尚局立規矩,還多虧了宋楚怡。去歲除夕,她出手陷害,害得她被軟禁在拾翠殿數日。那幾天真正是食不果腹、室寒如冰,導致她一出來就對皇帝告了一狀。六尚局因此折損了幾位管事,而她也在那邊得了個“不好伺候”的名聲。蘊初被軟禁之後,她便派人去打過招呼,如今看來那些人也知趣,果真沒敢像當初對她那樣祈福蘊初。

“當初咱們說了要一起為表姐報仇,可我在中途就被迫離場,再出來時才發現你都把事情辦得差不多了。”沈蘊初自嘲一笑,瞧見葉薇的表情時微微挑眉,“怎麽,難道三清殿的事情不是你做的?”

“你為什麽會覺得是我做的?”

沈蘊初眼睫輕顫,“我以為,你是通過某種方式聯絡到了謝道長,當晚的事情,是你們聯手策劃。難道不是?”

她提起謝懷,立刻挑動了葉薇腦中最敏感的那根神經,“你早知道謝懷就是天一道長?姚氏失子那晚在毓秀殿,你看見他時,表情并不怎麽驚訝。還有更早以前,咱們一起去小三清殿給姚氏的孩子跪拜祈福,我說天一道長是個老頭子,你當時的神色就有些不對。你究竟什麽時候知道的?”

沈蘊初沒料到這麽早的事情她居然還記得,頓了片刻方道:“我其實并不确定,只是一直有個猜測。表姐去世之後,我遵照她的遺囑,請來謝道長為她誦經超度。那是我們頭回見面,以前都只在表姐的講述中知道他。表姐的三七過後,他便回了青雲觀,我因為放心不下,特意找了機會去山中進香,這才知道他把觀主的位置讓給了師弟,孤身一人不知去了哪裏。就在同一年,天一道長入宮獻丹的事情傳遍天下,大家都說那位道長是神仙中人。我也不知哪裏來的執念,居然堅信天一道長便是他,所以入宮之後一直想找個機會見他一面……”

看着神情複雜的女子,葉薇心頭滿是震驚。當初書信戲言,她說如果她被繼母給弄死了,請表妹千萬請來謝觀主為她超度。豈料一語成谶,她真的死于繼母和妹妹的算計之下,而她也遵照她們的約定,把謝懷請到了她的墳前。

蘊初并不知道謝懷對死去的宋楚惜心存愛慕,也就不知道讓他親自為心上人超度亡魂是多麽殘忍的事情。哪怕是對男女之情始終抱有懷疑的她自己,光是想象下那個畫面,都忍不住難受。

謝懷他當時,究竟是以怎樣的心情為她誦經的?

☆、78 妄念

沈蘊初見葉薇許久不語,試探喚道:“阿薇,你怎麽了?”

葉薇回過神來,掩飾一笑,“只是有點驚訝,原來楚惜姐姐故去之後,是謝道長為她做這等事體。可既然她的死別有內情,宋府應該不準謝懷登門吊祭才對,你們是怎麽做的?”

“連我都不曾在表姐頭七之前入她靈堂吊祭,何況謝道長一個外人?他們說表姐生的是頑疾,就算咽氣了還是會過人,所以停靈出殡都只走了過場,頭七剛滿便匆匆下葬。待我們趕到惠州時,她的屍骨已經歸入宋氏祖墳。我不忍表姐的遺願落空,又實在想見她一面,于是和謝道長趁着夜色潛入了陵園……”

葉薇怎麽也沒想到居然還有這樣一樁往事,整個人都愣在那兒了。

謝懷和沈蘊初,一個是儀容出衆、德高望重的道觀之主,一個是英姿飒爽、幼承庭訓的大家閨秀,這樣的兩個人居然做出夜闖陵園的事情,說出去恐怕也不會有人相信……

“你們的膽子……還真是大啊。”憋了老半天,她也只能說出這麽句話來,“若是被人發現,謝懷固然是無法在惠州立足,蘊初你的閨譽也得徹底毀了。若再被有心人引導,恐怕連私通這種話都能傳出來……”

沈蘊初淡笑,“是啊,我如今回想起來,也覺得那晚我的膽子真是大極了。”

好不容易消化了這個事情,葉薇想了想卻又覺得不對,“不過,既然棺木已經入土,罪證都毀得差不多了,只要蘊初你說想請青雲觀的觀主為表姐超度,料來宋家人也會答應,又何必冒此大險?”

“後來我們确實是這麽做的,只是我找到謝道長那天下午,他很堅持。他一定要去,我說服不了他,反而被他說服,所以……我就跟着去了。”

說這句話時,沈蘊初的語氣有點奇怪,初聽像是在抱怨被拖入險境,可仔細一品,才發現更像是回憶起了樁美好的往事。她的眼神落在虛無的空中,惆悵之下暗藏溫柔,如同上巳踏青的麗人,雖然笑稱滿頭落花惱人,心中卻終究是歡喜的。

雖然謝懷不顧她的安危、帶着她以身犯險,她卻是歡喜無限、甘心情願。

好像在盛夏天嗅了下瑞腦,一股寒意直接沖上頭頂。葉薇曾經懷疑過的事情終于落到實處,徒留給她石破天驚的無措與茫然。

蘊初她果然對謝懷……

扶了扶冰涼的額頭,她告訴自己要冷靜。果然是天不遂人願,重活一世受到的沖擊一個接一個,怎麽這些看起來聰明睿智的故人都放着安生日子不過,争先恐後跑去那癡情孽海裏沉淪了?閑得慌嗎!

清了清嗓子,她裝作什麽也沒發覺,“如此說來,謝道長他對楚惜姐姐還真是有情有義,我輩難及。”

“他們年少相識、互為知己,當中的情誼自然是我們旁人不能理解和介入的。”沈蘊初輕嘆口氣,“只是苦了謝道長,表姐這一走,徒留他孤孤單單在這世上。‘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古來男女,沒有比這更悲涼的事情。”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葉薇的心被這兩句詩弄得狠狠顫了下,喉頭都有些發緊。看着蘊初悵惘中帶着無奈的神情,她終于發覺自己剛才的想法至少有一點錯了。

謝懷對宋楚惜心存愛慕,蘊初她是知情的。

謝懷明明是潇灑不羁的性子,卻甘願入宮廷這座牢籠,她從前只是不解,以為權勢果真有那麽大的吸引。可是如今聽到蘊初娓娓道來這些往事,一個可怕的猜測忽然浮上心頭。

他豁出性命不要,跑到煜都蠱惑上皇、禍亂朝綱,難道是因為……

及時遏制住這個念頭,她覺得自己有點不敢去窺探那個答案。如同大船航行在壯闊江面,只要不知道水底藏着怎樣的礁石深淵,就能毫無畏懼地繼續向前。若哪天當真觸礁,道一聲“命數如此”便可罷了。

目光落在蘊初身上,她忽然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其實以蘊初的性子也不該入宮。她記憶裏的蘊初喜歡無拘無束的生活,自小便騎馬練劍,夢想着嫁個大俠然後和他一起行走江湖。

這樣的女人,怎麽會甘心老死在這九重宮闕裏?

抿了抿唇,她還是決定問出口,“蘊初,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什麽?”

“你究竟……為什麽到宮裏來?”

沈蘊初不妨她有此一問,神情便有些不夠自然,“家裏人讓我來,我便來了。反正我不來,也會有別的姐妹入宮,何苦拖累她們一生?”

這答案合情合理,葉薇卻覺得不是真話。為了保護那些并不親近的姐妹,就毀掉自己的一生?這麽無私可不像她。

而且她是寧城沈氏的嫡女,備受父親疼愛,只要自己不願意,絕不會有人逼她。

所以,她一定是為了別的原因。

這些日子的煩躁似乎在此刻盡數湧了上來,她已極力克制,卻還是沒能管住自己的嘴,脫口而出的話讓彼此都變了臉色。

“你是不是因為猜到謝懷在宮中,所以專程來見他的?為了個對你無意的男人,就把自己一輩子的年華鎖入了這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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