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

頹唐了不少,她卻還能維持自己的架子。這麽看起來,姚嘉若雖然外表像個率真單純的小姑娘,內裏的骨頭倒比嚣張慣了的宋楚怡還硬些。

難得,難得。

葉薇向來欣賞有骨氣的人,若換了旁人少不得稱贊幾句,但對着這個害了蘊初、害了韻妃、現在還打算繼續害她的姚嘉若,所有佩服都化作厭煩,完全不想給她好臉色。

她不是想對付她嗎?那咱們就看看誰手段更高吧。反正阖宮都知道她行事嚣張,如今不過是再展示一次而已。只要不做出真正出格的事情,就算是大長公主也找不到由頭治她的罪。

要我忍氣吞聲、好言好語地陪你演了姐妹融洽,回頭再耐心等你的報複,算盤也打得太好了點。既然咱們都成了仇敵,不惡心得你寝食難安,怎消我心頭之恨?

紫微殿前有長長的臺階,長階盡頭的空地上,錦衣華服的女子們沉默對峙,一時竟找不出化解僵局的辦法。

“貧道參見諸位娘娘,娘娘大安。”

陡然傳來的聲音讓衆人都為之一驚。忙不疊轉頭看去,卻見儀态出塵的天一道長手執拂塵立在一丈之外,淡淡地看着她們。

葉薇見到謝懷後,第一個反應便是偷眼去看沈蘊初。然而讓她意外的是,蘊初并沒有盯着謝懷看個不停,反而垂下視線,開始研究腳邊那塊雕刻有蓮花紋樣的地磚。

“諸位娘娘緣何立在門口?若是來為太上侍疾,請去偏殿伺候,湯藥膳食自有需要幫忙的地方。諸位這般擠在門口,恐擋了道君的祥瑞之氣。”

賢妃聞言忙道:“多謝道長指點。本宮适才忙着敘舊,竟忘了這個,還望饒恕則個。”

“娘娘言重。”謝懷客氣地颔首,“太上再過半個時辰便會醒來,貧道得去準備下午的講經,就不陪諸位了。”

賢妃福了福身子,“不敢打擾道長大事,請自便。”

衆人也跟着她福了福身子,“道長請自便。”

謝懷目光如水,不經意般掠過賢妃左側、暗藍襦裙的葉薇,在那張玉顏上停頓了兩息的功夫,然後面無表情地轉身離去。

葉薇入宮後的第一次侍疾就在這樣詭異莫測的情況下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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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殿內有吳國大長公主盯着,賢妃和姚昭容都在那裏打下手,葉薇和睦妃則被分派到偏殿盯着湯藥。紅泥小火爐上放着【熟銅小罐】,殿內彌漫着苦澀的藥味,她和睦妃相對而坐,彼此臉上都帶着笑,卻幾乎不怎麽交談。

不為別的,只因兩人的關系太過微妙。

睦妃岳芷汀飽讀詩書、娴靜文雅,與人說話時總是客客氣氣的,葉薇對她印象并不壞。若非她與宋楚怡自小交好、親如姐妹,她大概還能和這位才女深度交流一番。可惜如今宋楚怡倒臺,岳芷汀的父親、吏部尚書岳霖又是左相多年的擁趸,她便成了左相一派在後宮中新的勢力代表。葉薇還籌謀着把這位老爹和他夫人打入谷底,自然與她站到了對立面。

淡黃色的燭光裏,女子容貌靜美恬淡,眸如琉璃膚似玉,察覺到葉薇的注視時微微擡眼,流露出詢問的意味,“慧昭儀,怎麽了?”

葉薇笑着搖頭,“沒什麽,剛才被白氣沖了下,眼睛有點不舒服。”

帷幕被挑起,有宮娥快步進來,輕聲道:“奴婢參見睦妃娘娘,參見昭儀娘娘。您二位誰能随奴婢去一趟,關于這湯藥,侍禦醫有點細節需要交代。”

葉薇眼珠子一轉,搶在睦妃之前站了起來,“哪能勞煩娘娘,讓臣妾去就好。您在這裏看着藥,臣妾很快就回來。”

她身份較睦妃低,這種跑腿的活本就該她做,所以睦妃也沒推辭,“那就辛苦慧昭儀了。”

夜晚的建章宮漆黑一片,今天正好是十月初十,天上一鈎彎月,旁邊灑落幾顆星子,給這寂寥的夜多少增添了點意趣。

紫微殿東南方向有間精巧的閣子,太上身體不好,經常需要禦醫在這裏通宵當值,所以那裏漸漸成了他們的寝居之地,此刻宮娥便帶着葉薇朝那個方向走去。然而眼看就要到了,她卻拐了個方向,朝着黑暗中的

葉薇卻沒有露出疑惑,從容地跟在她身後,不出所料地瞧見憑欄而立、挺拔颀長的男人背影。

“一盞茶後,奴婢來接昭儀娘娘。侍禦醫那邊已經打點好了,請您放心。”

宮娥說完就消失在黑暗中,而葉薇平複了下呼吸,腳步平穩地走了上去。

“天一道長。”

謝懷早就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卻直到她開口才慢慢轉身。借着并不明亮的月光,葉薇一點點瞧清了眼前男人的裝扮。

銀灰色的道袍寬大而飄逸,烏黑的長發盡數散在腦後,只在頭頂戴了頂和田白玉蓮花冠。右手握着管翠綠的竹笛,卻并不吹奏,只是在指間把玩。

眸含笑意、姿态潇灑,他施施然立在白玉欄杆旁,身後是巍峨的十丈高牆,越發襯得他如雲層中的神仙中人。

……這道士今晚打扮得還真是好看啊!她都快挪不開眼了!

☆、82 迷茫

“只身赴約,娘娘好膽色。”朝葉薇微微颔首,他的語氣仿佛贊嘆,“這三更半夜的,您就不怕貧道把您騙到這兒來,有什麽不好的企圖嗎?”

他話說得暧昧,可惜葉薇完全沒往那方面想,走到旁邊學着他的樣子憑欄眺望,入目皆是黑漆漆的宮殿樓閣,“道長您德高望重,又是本宮的故人,能有不好的企圖?您總不會還打算把本宮從這兒推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吧?”

謝懷輕笑,“貧道自然不會推您下去。”

“那不就結了。”葉薇道,“本宮知道您神通廣大,既然敢深夜引我過來,必定做好了完全的準備。不過如今建章宮到底人多口雜,有什麽事就快些講了吧。”

前來傳話的宮娥她曾經見過,知道她雖明面上是紫微殿的宮女,暗中卻是謝懷安插在上皇身邊的眼線。适才看到來請人的是她,便知道不是禦醫有請,而是謝懷想見她。

雖然之前曾下過決心,在宋楚怡的事情了結後就與謝懷保持距離,可那糾結于心的問題越來越煩人,她實在很想知道謝懷到底是怎麽想的。

他抛棄恣意潇灑的生活是為了什麽,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入宮是為了什麽,留在這是非之地拿性命搏鬥又是為了什麽?

冥冥之中有個念頭在告訴她,這個問題的答案很重要,也許,能夠改變許多紮根她心中的信念……

原本還在思考要怎麽在人來人往的建章宮尋到私下交談的機會,誰知他居然搶先一步,打點好一切後邀她相見。雖不知他有什麽目的,但自己今晚正好可以抓住機會,把心頭的疑惑通通解了。

“貧道引您過來?”謝懷挑眉,“難道不是娘娘有話想問貧道,我才特意等在這裏的?”

啊?

葉薇眨眨眼睛,“你怎麽知道我有話想問你?”等等,他們不會被人下套了吧!

見少女滿臉警惕地四下察看,謝懷慢悠悠擡起拂塵,在她面前晃了下,好像在喚回不安的寵物,“放心,沒人給我遞話。我是自己看出來的。”

葉薇被他的舉動唬得一愣,下意識後退半步,語氣卻不小心被他帶走,不再是客客氣氣的恭謹,“你自己看出我有事兒要找你?怎麽看出來的?”

“白天在紫微殿前,你看我的眼神。我又不是瞎的。”

葉薇愕然。她記得很清楚,下午見到謝懷時,因為擔心被旁人看出端倪,她還特意控制了下表情,只在最後與他對視時不小心流露出點迫切。也就是說,謝懷便因為那麽一個小小的眼神,看出她有事想問他了?

別開玩笑了!

“道長反應如此敏銳,真讓本宮佩服。”

她神情有點奇怪,謝懷蹙眉沉思一瞬,“娘娘不信?誠然,您當時确實掩飾得很好,不過貧道屬于不太好騙的那種,所以被看出來了您也不用氣餒。”

……氣餒你個大頭鬼!

葉薇抑郁。他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啊!還是說一個人裝神仙的時間長了,真的會生出天目慧眼來?簡直驚悚!

“別管貧道是怎麽看出來的,還是先說說您的疑惑吧。再拖延下去,那宮女就得接您回紫微殿了。”

葉薇一凜,“對,正事要緊。”

謝懷颔首,作出洗耳恭聽的樣子。葉薇看着他溫和的眼眸,忽然沒來由地生出絲膽怯,連那期盼已久的答案都不想要了。

“娘娘?”

深吸口氣,葉薇慢慢道:“本宮知道,以我的身份問這個或許有些失禮,不過本宮實在好奇,還望道長可以解惑。”

“娘娘請講。”

“楚惜姐姐在世時,本宮與她書信往來,曾聽她說過謝道長您潇灑不羁,平生最大的願望便是訪遍名山大川,不為世俗功名所累。這些話給我的印象很深,所以這次在宮中見到您時,我心中很是驚訝。您既然是這樣的性子,又為何會甘心入這樊籠?您應該知道,這是條布滿刀劍、随時可能喪命的險路。”

她問完之後默默看着謝懷,等待他的回複。本以為聽到這樣的問題,男人至少會流露出點異樣,然而讓她意外的是,謝懷似乎早猜到會有這麽一問,依然微笑着看她,“娘娘想知道的便是這個?”

葉薇點頭,“是……”

“娘娘這麽聰慧,難道猜不出貧道是為了什麽?”他笑意愈深,“您心中早就有了答案,今夜問這一遭委實有些多餘。”

見他似乎不打算回答,葉薇聲音略微提高,“不!我想要你親口說!你來宮裏……究竟是為了什麽?”

話說出口才發現自己的失态,她掩飾地別過頭,暗藍衣袖在風中鼓動,“我不是那個意思……您要是不想說,那就……”

“因為楚惜。”

她猛地看向他,男人蒼白的面龐陷在沉沉的夜色中,俊逸得有些不真實,“我進宮,是因為楚惜;我一路走到今天,也是因為楚惜。

“這個答案,娘娘滿意嗎?”

葉薇覺得肩頭好像有什麽東西砸了下來,沉得讓她接不住。呆呆地看着男人,喃喃道:“你說過,她是你傾慕的人。如今六年過去了,你還是像當初那樣愛着她嗎?”

謝懷聞言沉默片刻,繼而輕輕一笑,眼中既有濃得化不開的深情,又有世間萬物都不在乎的灑脫。就好像無論那個人活着還是死了、上升天界抑或谪居地府,都不會對他的心意産生半點影響。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慧昭儀,偏殿也有卧榻,你要不要去眯一會兒?”

葉薇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歉然地朝睦妃看去,“是臣妾失禮了,娘娘勿怪。”

睦妃淡淡一笑,“本宮素聞你身子病弱,昨夜通宵未眠,想來是有些熬不住。你去睡一會兒也不打緊,這裏有這麽多侍女宦官,咱們能做的本就不多。”

葉薇不想說自己那麽累的原因是整個晚上思慮過甚,配合地領受了睦妃的好意,朝她福了福身子,便去了隔壁的殿閣。

寬敞的房間內垂下紗帳,裏面高床軟枕、熏香清雅,都無聲地發出出邀請。宮娥伺候她脫履換衣,然後輕手輕腳給她蓋上被子,“奴婢就在外面守着,昭儀娘娘若有什麽吩咐,喚一聲即可。”

宮娥退出去了,葉薇躺在柔軟的床榻上,卻遲遲不能進入夢鄉。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昨晚在白玉欄杆旁,謝懷對她說的話。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那八個字仿佛一個魔咒,讓她哪怕回到了藥房、哪怕就坐在睦妃身旁,還是無法控制地一遍遍回憶。他說話時微微勾起了唇角,仿佛是愉悅的樣子,周身卻環繞着落花流水般的哀傷寂寞。

平靜而綿長,讓她心生酸澀。

從前她總認為,男女之間再美好的情愫與思慕都是過眼雲煙,發生的時候再熱烈美好,也無法長久。可是如今謝懷用他的行為狠狠駁斥了她的看法,讓她在震驚之餘也生出了迷惘。

宋楚惜活着的時候,他愛着她;如今宋楚惜死了,整整六年之後,他依然愛着她。

也許蘊初說的是對的,世間男兒并不全是她爹那樣,謝懷他……就和他們不一樣。

神智越來越迷糊,就在她快要睡着時,卻感覺有一只手落上了她的額頭。帶着點溫柔和小心,慢慢将一縷頭發別回耳後。

有點癢,她立刻睜開眼睛。

“你沒睡着啊?”皇帝微笑,“還是朕又把你吵醒了?”

這種時候看到他葉薇心情格外複雜,不自覺往後縮了縮。他察覺了,有些詫異地揚眉,葉薇于是眨了下眼睛,輕聲道:“是您把我吵醒了。”

“噢,那倒是對不住了。”皇帝拉過引枕,再扶着她肩膀讓她靠上去,“朕來給父皇問安,順道折進來看看你在做什麽,結果睦妃居然說你在隔壁補眠。怎麽,做什麽噩夢了嗎?剛才為何那樣看着朕?”

葉薇咬唇,“恩,做了個噩夢……”

“夢見什麽了?惡鬼還是修羅?能把你這麽個膽大包天的人物吓成這樣,朕還真有些好奇了。”

他言笑晏晏,葉薇卻怎麽也不能像往常那樣跟上他的情緒,只輕輕搖了搖頭,“都不是。”

皇帝一愣。

葉薇看着他,忽然生出股沖動。那些念頭困擾了她整個晚上,哪怕明知道不可能在他這兒得到答案,也控制不住地想跟他說一說。

“臣妾做了個夢,在夢裏卻發現我打小堅持的一些想法也許是錯誤的,而因為我的錯誤,還可能害得某些人一輩子無法安寧。我覺得很茫然,不知道應該怎麽辦,所以被吓到了。”

漂亮的黛眉微微蹙起,小臉上滿是困惑不安,皇帝覺得她仿佛一只受驚的狐貍,無比的可憐可愛。

“那你究竟是什麽想法錯了,居然還害了別人的一輩子?”

這個問題葉薇卻沒法回答,只能吞吞吐吐道:“臣妾……忘了……”

皇帝皺了皺眉頭,好像有些無語。她今天實在太過反常,哪怕習慣了她的各種怪招,皇帝也覺得理解困難。

“忘了?你都不記得了,讓朕怎麽給你出主意?”

他理了理她的頭發,神情無奈。而葉薇對上這張不輸給謝懷的英俊面龐,忽然發現自己忽略了什麽。

她不是好奇這些男人的感情到底能堅持多久嗎?謝懷愛慕着宋楚惜,賀蘭晟也一樣啊!她如果真想找出答案,光逮着一個人問怎麽行?

☆、83 後位

還在醞釀該怎麽措辭,外面卻傳來高安世的聲音,“陛下,太後娘娘來了,您是否出去見見?”

太後過來了?

上皇身體不好,她這幾個月也一直是卧床不起的狀态,皇帝本打算給太上問完安之後再去長樂宮,沒想到她居然主動過來了。

“恩,朕這就出來。”說完他轉頭看葉薇,“你也随朕一起吧,要補覺等見完母後再說。”

葉薇知道這種時候聽他的比較好,于是順從地點點頭,掀被下床,跟在他身後出去了。

紫微殿難得這般熱鬧。

上皇将養了這麽些日子,身子也稍微好了些,有精神和大家說說話。趙太後搶了吳國大長公主的位置,坐在榻沿親手喂上皇喝藥,而他靠在石青色引枕上,也是難得的和顏悅色。

“你身子也不好,別在這裏伺候朕了,去歇着吧。”

趙太後微微一笑,把喝完的藥碗遞了回去,“臣妾的身子不打緊,只要太上能早日康複,臣妾就別無所求了!”

上皇點點頭,露出幾分疲憊。衆人知道他服完藥照例要睡一會兒,于是識趣地退出去,轉而在正殿閑話家常。

吳國大長公主捏了柄描金牡丹的團扇,坐在趙太後身側,掩唇一笑,“适才見皇嫂伺候皇兄湯藥,果然是情真意切、關懷備至。您二位躞蹀情深,瞧得妹妹好生羨慕啊!”

趙太後自從上次被姚嘉若氣得吐血之後,對這個皇妹就沒多少好感,此時也只是不鹹不淡地說了句,“妹妹要是羨慕,改天回去找姚都尉試試也是一樣。只是都尉身強體壯,恐怕不能給妹妹多少發揮的機會。”

吳國大長公主的驸馬都尉乃行伍出身,心高氣傲的大長公主嫌棄夫君不通翰墨,向來不怎麽看得上他。若非先帝堅持賜婚,她是絕不可能委身下嫁的。二人成婚近三十載,大長公主卻只給姚都尉生了姚嘉若這一個女兒,還極為強勢地不許他納妾。姚家五代單傳,眼看香火就要斷在這裏,朝中上下都頗有微詞。可大長公主仗着自己是上皇寵愛的妹妹,對那些批判的聲音都充耳不聞。

趙太後在這種時候提起姚都尉明顯不安好心,大長公主雖覺刺耳卻也不好發作,只皮笑肉不笑道:“皇嫂說笑了。”

皇帝進來的時候,殿內正沉浸在由這姑嫂二人引發的詭異氣氛中。諸位侍疾的妃嫔跪坐左右,品茶的品茶、發呆的發呆,都不敢随意開口。

皇帝朝太後行過禮後,含笑問道:“母後怎麽過來都不知會兒子一聲?若提前知道,兒子下朝後便先去長樂宮接您,咱們母子一道過來,路上也熱鬧些。”

他口吻親近,趙太後聽得高興,“皇帝忙于國事,哀家哪裏敢煩擾你?反正你也是要來紫微殿的,在這裏見也沒差。”招了招手,“來,走近一點,讓母後看看你是不是瘦了。”

皇帝配合地上前,趙太後握住他的手,認真打量片刻,“确實是瘦了。最近前朝事多,偏偏後宮也不安生,母後知道你過得辛苦。說來說去還是母後不好,沒能替你選個懂事能幹的妻子,讓你身為帝王還得親自操心這些後宮事務。”

“母後這麽說真是讓兒子無顏以對。宋氏犯下的錯與您無關,若真要歸咎于誰,那也是兒子識人不明。若兒子當初肯乖乖聽您的安排,也不會讓宋氏入主中宮,繼而釀成今日的大禍。”

趙太後欣慰地拍拍他手背,“你能這麽想再好不過。咱們母子這麽多年,無論平時有什麽分歧,母後這心裏總是替你打算的。所謂‘妻賢夫少禍’,有個得力的女子坐鎮後宮,你才能專心朝事、大展宏圖啊!”

話說到這份兒上,大家都聽出了太後言下之意。宋氏被廢、中宮虛位,趙太後再次提起她為陛下選的妻子,自然是想扶持曾經身為太子妃候選人的賢妃上位。而看皇帝的态度,似乎也并不反感,至少在太後把意思表達出來後,他依然微笑着陪在身邊,标準的孝子模樣。

趙太後見狀更是欣喜,“哀家看以蘅這些日子打理宮務就做得很好,連長樂宮的婢子都曾跟哀家誇過,說賢妃娘娘‘端娴莊重、溫和大氣’,頗有主母風範……”

大長公主的臉色早在她挑起話頭時便猛地一沉,此刻更是連勉強的笑容都維持不住。

這個死老太婆實在是太過記仇!嘉若當初雖開罪了她,可自己之後也伏低做小、反複表态了,她居然還不肯松口!讓那個姓秦的女人當了皇後對她有什麽好處?她都這個樣子了,難道還巴望着用此事讨好右相,再往朝事上插一腳嗎?

“長樂宮的宮娥真不愧是服侍皇嫂的,膽子可比別處的婢子大多了,居然敢當着太後的面說哪個妃子有主母風範。”大長公主語氣慵懶,目光流轉時有譏诮和嘲諷洩出,“這樣的話,是一個奴婢可以講的嗎?”

趙太後神情一僵,卻又想不出該怎麽反駁。畢竟是自己一時失口,被她抓住漏洞也無可奈何。

吳國大長公主見狀心氣稍順,轉而換上個笑臉,對着睦妃身邊的葉薇溫和道:“孤适才見慧昭儀是陪陛下一道過來的,怎麽,你們剛才在一起?”

葉薇欠身颔首,“回禀太主,臣妾适才确實與陛下一起。”

“陛下剛給皇兄問完安便去找了你,看來宮中的傳聞果然不錯,陛下對慧昭儀甚是寵愛啊。”贊賞地将葉薇上下打量一圈,“氣質脫俗、容貌美麗,難得的是心思還靈巧機變,這樣的妙人兒也難怪陛下喜歡了。”

她說着,沖皇帝打趣似的一笑,全然是長輩調侃小輩的樣子。皇帝也配合地看向葉薇,不知怎的竟覺得她那副恭順謙和的模樣很有趣,輕笑道:“昭儀确實是個妙人兒。”

尾音有些拖長,牽連出無限寵溺愛憐,聽得殿內的人心肝兒發顫。

姚嘉若心情複雜地看向葉薇,無法控制住目光裏的嫉妒。她早已知道自己被囚的大半年裏,宋皇後被廢,而葉氏從承徽一路升遷至昭儀,如今居然越到了自己上頭!

身居高位、聖寵優渥,全然是自己剛進宮時的翻版。可她乃公主之女、皇親國戚,這個出身低微的女人憑什麽和她一樣!

大長公主看了看太後和賢妃的臉色,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便不再多話,放下團扇去端茶盞,“早聽說皇兄這裏的渠江薄片是今年新産的,今兒可得仔細品品,方不算辜負了這道好茶。”

“大長公主好像打算用臣妾去打壓賢妃娘娘,她今兒那些話讓娘娘聽了,心生不快怎麽辦?”

建章宮中有一處飛橋,從空中連接兩側的樓閣,是登高望遠的好去處。此刻葉薇就站在飛橋之上,一本正經地問身後的男人。

皇帝手指搭上欄杆,“賢妃那邊朕會處理,你不用擔心。”

“那就好。”她拍拍胸口,慶幸不已,“要是讓娘娘誤會我有與她争奪後位的意思,那可就糟了。”

這語氣太真摯,皇帝有點驚訝,等了片刻發現她居然沒有繼續問下去的意思,忍不住道:“你就一點都不好奇?”

葉薇眨眨眼睛,“好奇什麽?”

“如今後位虛空,大家都想知道朕屬意的皇後人選是誰,你卻一次都沒問過。莫非,你對此事全不關心?”

葉薇想了想,“冊立皇後是關系社稷宗廟的大事,臣妾本就不該過問。您是一國之君,想立誰都可以,又何必管我們的意見?”

她眸含笑意、滿臉真誠,皇帝卻在這表情裏看明白了一件事。

原來她從不曾想過,也許他會立她為後……

這個認知讓他震驚。

平心而論,他認為自己對葉薇的好已經勝過了從前任何一個女人。這樣的寵愛,足夠讓沉溺于情愛中的女子喪失理智,進而恃寵生驕抑或跋扈張狂。他也曾擔心過她會變成這樣,所以當看到她依然理智如初才會那般欣慰。

這本是高興的事情,可如今,他卻在她不帶絲毫雜念的眼神中生出了新的想法。

原來哪怕自己已經這般用心地待她,她卻從未對他有過更多的期待。

她不盼着當他的皇後,甚至在潛意識裏認為這是完全與她無關的事情……

知足常樂到了一種地步就顯得詭異,而他向來知道她不是那些被《女誡》《女訓》弄壞了腦子的迂腐女子,所以這樣的表現絕不會是因為她謹守妾妃之德。

那麽,她這樣的心态究竟是因為什麽?

見皇帝一直盯着自己不說話,眼神還很古怪,葉薇心頭發毛,“陛下,您怎麽了?這麽看着臣妾,怪吓人的……”

他慢慢移開視線,“吓人?朕不過是多看了你幾眼,居然能把你吓到?看來是朕長得不太好。”

“陛下真會開玩笑,您的風姿在整個煜都都是有名的,您難道不知道?郎君若非帝王,不知多少小娘子會蜂擁而至、圍着您不讓走呢……”

玉白的蔥指攥住他衣袖,皇帝順着往上看去,卻見葉薇并沒有看他,而是望着遠方。這裏地勢極高,又距離宮牆不遠,所以能夠遙遙望見煜都城內的街道市坊。

那是與這三千宮闕完全不同的人間煙火,是他一生都無法觸及的俗世溫暖。

而她帶着笑容看向那裏,眼中隐隐流露出懷念和向往。風吹動她的長發,有一縷朝他飄來,卻在他伸手想要碰觸時又縮了回去。皇帝的手尴尬地頓住半空中,忽然生出個詭異的錯覺。

這個狡猾得像狐貍似的女子,雖然已待在他身邊一年多,但也許她的心從未真正留在這裏。她是從外面來的,而終有一日,她還會離開這裏,再次回到那片廣闊的天地。

就像那縷長發,曾經飄拂到他面頰,卻最終被風帶走。

☆、84 弄玉

君王長久不語,眼神還越來越冷,葉薇終于覺得不安。他的古怪反應一定有其原因,自己此刻卻不宜去深究。思忖半晌,她終是決定扯開話題,“陛下,您上次答應臣妾的事情,如今可還作數?”

他淡淡道:“什麽事?”

她皺皺鼻子,“還問臣妾什麽事,您果然沒放在心上。那首《蕭史弄玉》,您不是說了會回去練熟,等哪天有機會再與臣妾合奏麽?都過了這麽幾個月,您到底練熟沒有?”

他輕哼一聲,“朕本就會吹,是你嫌我吹得不好,拖拖延延不肯合奏,如今卻來怪我?”

他果然把這事兒撂倒腦後了,葉薇忍不住在心頭輕嘆。

那天在清蓮水閣,她送出了親手制作的竹笛,他當即表示要合奏《蕭史弄玉》,效仿前人往登天界。被嫌棄笛藝不夠好之後,又承諾會勤加練習,等什麽時候她滿意了,再來合奏。

其實這不過是句閨房閑話,當時逗個樂子便罷,萬萬當不得真。可葉薇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居然真的存了期待,此刻聽到他的話也就不可控制地生出了失望。

看着他淡漠的神情,她也覺得怪沒意思的。他願意說好聽的哄着她,自己領受了這個心意便可,怎麽能真的拿這個去要求皇帝陛下勤練笛曲呢?這樣容易就信了他的話,以後的日子還不得時時刻刻地失望啊!

最後的結論讓她一個警醒,生出種崖邊行走的危機感。原來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有些劃不清兩人的界限,如此下去只怕會生出禍患。

可那禍患究竟是什麽,她卻又沒個頭緒。如同深山大霧中行走的旅人,前路迷茫、四野混沌,她不知道在大霧的盡頭潛藏這巨獸還是寶藏,所以畏縮駐足、不敢向前。

壓抑住奇怪的感覺,她微微一笑,仿若無事,“您都發下宏願要引來紫鳳赤龍,自然得嚴格要求才行,不然回頭豈不得見笑于天神?臣妾也是為咱們的前程考慮。”

振振有詞、一本正經,換做以往皇帝定然覺得她這個樣子十分可愛,此刻卻只覺刺目。那樣靈動的眼睛、那樣飛揚的黛眉,這是他鐘情的佳人,可在她心裏,究竟是怎麽看他的呢?

他忽然扭過頭,不想再去看那張面龐,語氣也變得冷淡,“紫微殿還要你伺候,回去吧。”

葉薇正好也覺得心裏亂得很,順從地福了福身子,“那臣妾先告退了。陛下再待一會兒便回永乾殿吧,這裏是風口,別感染了風寒。”

他沒答話,凝視着遠方的亭臺樓閣,而她袅袅娜娜地下了飛橋,倩影很快消失在回廊拐角。周遭變得很安靜,連遠處屋檐上的風鈴被吹響的聲音都隐約傳來,那樣清脆悅耳,讓他想起她唇間指下奏出的美妙笛聲。

右手伸進寬大的衣袖,他慢慢抽出一管竹笛,通身碧綠、毫無瑕疵,比水頭最好的翡翠還要瑩潤幾分。唯有尾端篆刻着兩個小字,筆跡潇灑大氣,一如當初刻下它的那個人。

阿薇。

将竹笛放到唇邊,輕輕吹了一下。聲音短促、轉瞬即逝,卻讓旁邊的高安世心肝猛地一顫。

那管笛子他認識,是慧昭儀娘娘數月前贈送給陛下的,據說是她親手所制。陛下當時收了禮物,轉頭便交給他收起來,似乎并沒有多麽放在心上。然而就在宋皇後被廢的次日,他忽然又讓他把竹笛找了出來,然後随身攜帶。

這些事陛下從未跟任何人提過,可他身為離君王最近的大監,又怎能不清楚?

非但如此,陛下還特意找了本曲譜過來,每天都會抽出半個時辰練習,反反複複都是同一支曲子。他好奇心作祟,終于在某次陛下練習時偷看了一眼,卻見古舊的曲譜上方,是清麗瘦潔的四個大字,蕭史弄玉。

這便是他和慧昭儀娘娘約好要合奏的曲子,他明明有勤加練習,适才卻為何任由娘娘誤會他不曾上心?

高安世琢磨了許久都不得結果,不由感嘆自己果然是歲數大了,跟不上這些貴人的心思。

“不逢秦女在,何處聽吹簫……”皇帝輕聲念道,唇邊溢出絲苦笑。

弄玉都不在了,他一人獨奏又有什麽意思?

手腕翻轉,年輕的君王握緊了竹笛,負手立于欄杆旁。飛橋如虹、劃破天際,而他錦帶當風、衣袂飄飄,将巍峨的宮闕、氣派的鸱吻一并踩在腳下,仿佛騰空而立的仙人。

唯有這至高無上的地位、無與倫比的尊嚴,才能幫助他趕走心頭的不安。

因那女子而起的,湖水般漫過天地四方、八荒六合的不安。

謝懷走到飛橋上的時候,皇帝正準備離開返回永乾殿,二人碰了個正着。謝懷揮了下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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