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塵、颔首施禮,“貧道參見陛下。”

皇帝擺擺手,“道長無需多禮。您怎麽有功夫來這裏,不用陪着父皇?”

“陛下說笑了。太上如今卧床養病,用得着貧道的時候并不多,無需時時守在紫微殿。”

“原來如此。”皇帝微笑,“朕知道道長辛苦,若有用得着朕的地方,盡管開口。”

上次廢後的事情,自己欠了謝懷一個極大的人情,他清楚早晚有一天會需要還回去,所以并沒有因為此事就改變對謝懷的看法。他們不過進行了一場交易,對于這種弄權禍國的妖道,他從始至終都是反感的。

“如此說來,貧道确實有件事要請示陛下。上皇與太後都聖躬違和,貧道覺得不如在宮裏舉行一場齋醮,祈求道君庇佑二聖早日康複,陛下以為如何?”

皇帝想了想便點頭準允,“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只要有利于父皇母後,但憑道長安排。”

謝懷颔首謝過,視線卻不經意掃到他手中的竹笛,神情随之一滞,“這是……”

皇帝道:“一管綠笛而已,怎麽,道長有興趣?”

“這笛子瞧着甚是眼熟,貧道記得自己似乎也有管類似的。”

皇帝笑起來,“道長這話,莫不是懷疑朕偷拿了你的笛子?這可真真冤枉,朕再是輕狂,又如何敢動您的東西?”

“陛下說笑了。”謝懷沉吟片刻,“貧道僭越,能否借陛下的竹笛細看?此物的制法瞧着甚至精妙,貧道也曾學過制笛,見到好的就忍不住品鑒學習一番。”

皇帝這才想起謝懷喜歡吹笛子在宮裏也是有名的,既然癡迷此道,提出這樣的要求也很合理。可不知為何,他聽到這話的第一個想法居然是不想給他,仿佛這個決定很重要,一招走錯便會改變之後的許多事情。

然而他終究還是擡手,微笑着将笛子遞給了過去,“不過是後宮女子閑暇時的游戲之作,能得道長如此贊賞,實在是意外之喜。朕回頭告訴了她,定能讓她也高興高興。”

略顯蒼白的手指握住了綠如翡翠的竹笛,目光順着從上面掃下來。滑過了光潔無瑕的笛身,滑過了圓潤均勻的笛孔,最終停留在最下方的刻字上。

他是上皇身邊的道士,不該知道後妃的名字,所以哪怕背在身後的另一只手已經青筋暴起,依然能從容地詢問:“制作這笛子的,是陛下的妃嫔?手藝瞧着像是師從名家。這樣精美的一管笛子,沒有大半個月的功夫絕不可得。哪裏是什麽游戲之作,分明用足了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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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腔裏有什麽情緒在翻湧,他看不到自己的臉色,所以也無法得知此刻有沒有煞白了面孔,只覺得每個字都說得無比艱難。

皇帝因為他那句“用足了心思”而頓生柔情,凝視着笛子看了許久,輕聲道:“朕知道。”

謝懷笑了笑,将竹笛交還給他,“馬上就到了做晚課的時辰,貧道先行告退。”

晚膳之後,建章宮衆人都得知了七日後會舉行齋醮的事情,葉薇和沈蘊初領了個意料之外的命令,去三清殿取青藤紙,供上皇書寫青詞所用。

所謂青詞,即是道教舉行齋醮時獻給上天的奏章祝文。一般為骈俪體,用紅色顏料寫在青藤紙上,形式工整而文字華麗,是齋醮儀式中十分重要的一環。

因着這特殊性,葉薇覺得她們被選中也很合理。蘊初曾閉門抄錄八個月經文,而自己則“道法修為高深”,這種要與上天作交流的大事,每個環節都十分重要,俗人萬不可沾手。

各自帶兩名貼身婢女,一路循着月色步行而去。想起白天的事情,沈蘊初還覺得好笑,挑挑眉頭道:“你可真夠可以的。大家都在外面扮孝順,你卻躲起來睡覺,就不怕被人說閑話?”

葉薇打個呵欠,“就是因為昨晚孝順得有些過分,所以今天才累成這樣。我從前總覺得宮裏的娘娘們個個都很嬌弱,如今才知道關鍵時刻,她們都是能當男人使的。通宵不睡沒什麽,長跪祈福也沒什麽,大家都很堅強。”

沈蘊初忍不住搖頭,“躲懶就算了,嘴上還這麽刻薄,也不知陛下喜歡你什麽。”

葉薇聽到這個話題就有些煩躁,“陛下喜歡我?他當初不是也挺喜歡你的嘛。與其好奇這個,不如琢磨下他喜歡你什麽,盡早改變頹勢才是真的。”

沈蘊初臉色一變,葉薇還在繼續道:“無論如何,你如今已經是陛下的妃子,若沒有他的寵愛,在這宮裏也過不舒心。我看你從無極閣出來後就心如止水,已經幾個月了,居然一次召幸都不曾有過,是打算孤獨終老麽?”

她苦口婆心的勸告被沈蘊初冷冷打斷,語氣帶着厭倦和抵觸,“阿薇,別說了。”

葉薇冷眼看她一會兒,無趣地扭過頭,“罷了,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也是我白操心。你這麽果決的一個人,未來要如何打算想來早就考慮好了,無需旁人多言。”

說話間已經到了三清殿前,二人并肩上了臺階,卻見寬敞明亮的大殿內熏香袅袅,數名道士立在門外,見到她們後主動上前。鄒遠颔首行禮,“貧道見過慧貴姬娘娘,見過琳婕妤娘娘,不知二位娘娘大駕來此、所為何事?”

葉薇讓他免禮,然後道:“本宮與琳婕妤奉上皇的命令,來取青藤紙去紫微殿。”

“原來如此。好教娘娘得知,師尊正在丹房靜思,而青藤紙都收三清殿中他日常打坐的小閣內。娘娘是想同貧道去見了師尊、由師尊親自拿給您,還是貧道取來給您?閣子的鑰匙前些日子師尊給了我一把,今日倒是可以為娘娘開門。”

葉薇忙道:“些許小事,如何敢叨擾天一道長?就請鄒道長取給本宮便是,我們拿了也好快些回去複命。”

鄒遠點頭,“那就請慧昭儀娘娘随貧道入殿,琳婕妤娘娘請在此等候。”

三清殿內檀香的氣息很重,葉薇看到熟悉的閣子,想起上次來這裏還是和謝懷合謀算計宋楚怡。她假扮成女鬼,從後門進入那小房間,再鑽出來吓唬她那中了“清夢引”的妹妹。如今故地重游,她控制不住地想起那晚謝懷冰涼的手指。

他握住她的手腕,慢慢把一段清夢引放到她掌心,眼神裏帶了辨不清道不明的深意,讓她心驚、讓她茫然。

……還好還好,現在他不在這裏。

謝飛卿啊謝飛卿,你就好好在煉丹房裏沉思人生吧,我拿了青藤紙就走,絕對不會再來打擾你的!

經過昨晚那個“我心匪石”的刺激,她已經打定主意不再出現在他面前,免得增添不必要的麻煩。

上輩子的仰慕者什麽的,真的讓人不知該如何是好啊!

“青藤紙都放在閣內的玉臺上,貧道不便入師尊的居處,就請您自己進去吧。”

葉薇沒想到他居然是這麽打算的,下意識拒絕,“還是您進去替本宮拿來吧。我身為宮嫔,更不好擅自進去道長的打坐之處。”

鄒遠面露難色,“這樣的話,就只能去煉丹房請師尊了。”

葉薇見他提步欲走,立刻阻止,“不、不用了。”毅然道,“好吧,本宮自己進去拿。是放在玉臺上對吧?”

她獨自走了進去。閣子并不大,和外面比起來氣息也要清爽許多,沒有濃郁撲鼻的檀香,而是清爽的翠竹清韻。她快步走到玉臺前,彎腰拿起一疊青藤紙,卻又看到旁邊放着管竹笛。

通身青碧、光潔無瑕,只在尾端用小篆刻着兩個字,一筆一劃都牽動舊時記憶。

若水。

這是她當初送給謝飛卿的禮物。上面刻着她的小字,用意是希望他每次用這笛子時,都能想起制笛人的辛苦,時時刻刻謹記她曾送了他這麽一份大禮。

如今想來,自己還真夠恬不知恥的,用謝懷教她的制笛手藝去給他送禮,還滿臉的理直氣壯。虧得他涵養好,才沒讓她下不來臺。

唉,一個臉皮這麽厚的姑娘,也不知他喜歡她什麽……

“好看麽?”

“啊——”控制不住的尖叫從喉嚨裏擠出,她猛地轉身,背慌亂地抵上玉臺,心幾乎沒從喉嚨裏跳出來。

閣內只點了一盞燈,光線半明半暗,所以她剛才居然沒發覺裏面藏了人。此刻雙眼大睜,她清楚地看到昏黃的燈光下,謝懷青衣潇潇、袖手而立,一雙眸子冷冷淡淡地落到她身上。

那目光,竟比冰刀還要鋒利。

☆、85 揭穿

“天一道長,你、你不是在煉丹房嗎,怎麽會在這裏?”

謝懷看她滿臉的震驚慌亂,微微一哂,“哦,原本是在的,不過呆了會兒就嫌裏面窒悶,就回來了。”

“那方才鄒道長還說……”

“他一直在三清殿內誦經,并不在近前侍奉,我又是從後門進來的,不知道也很正常。”

葉薇将信将疑。事情這般湊巧,着實有些古怪。他不會是守株待兔,特意在這裏堵她吧?可是轉念一想,他堵了她又能做些什麽呢?那麽多雙眼睛看着她進來,一盞茶的功夫不離開,立刻就會惹人懷疑。

謝懷淡淡道:“七日後便是齋醮,娘娘是奉命來取青藤紙的?”

葉薇颔首,“是。既然東西已經取到,琳婕妤還在外面等候,本宮便先走了。”說着,彎腰拿起一疊青色的紙張,就想經過他身旁離開。

謝懷卻握住了她的小臂。

“謝道長!”葉薇驚怒,甩手就要掙脫,“請你注意分寸!”

她用的力氣極大,謝懷順勢松開,“娘娘這般生氣做什麽,莫不是以為貧道想對您做些什麽?我只是想提醒一句,貧道的笛子還在您手中。怎麽,您不打算歸還了?”

葉薇這才發覺,适才被他一吓,她居然就攥緊了那管竹笛不放,差點就把它給帶走了。

“抱歉。”她倉促道,低頭把笛子遞了過去,“本宮剛剛見這笛子放在青藤紙旁,做得又漂亮精巧,所以忍不住拿起來看了看。擅自動了道長的東西實在失禮,還望見諒。”

“娘娘不用道歉。其實這笛子讓您看看也沒什麽,畢竟制笛人也是您的故人。”謝懷并沒有伸手接過,只是繼續道,“娘娘還不知道吧?這是楚惜當年送給貧道的禮物,上面篆刻的‘若水’便是她的小字,犬上善若水’之意——楚惜的小字是若水,她可曾給娘娘說過?”

“提過……一兩次,我記不太清了,現在回想起來,好像确實叫這個。我說剛才看到笛子上的刻字怎麽那麽眼熟,原來是楚惜姐姐的小字。”葉薇笑道,“既然是她送給道長的東西,本宮就更不能擅動了,您好生收着,我這就回紫微殿複命去了。”

眼看她就要離去,謝懷忽然提高了聲音,瞬間将她釘在原地,“娘娘取青藤紙,是為了供書寫青詞之用。然而滿朝上下,青詞寫得最好的人,您知道是誰嗎?”

葉薇仿若不懂,“天一道長身為我朝道家宗師,若論青詞寫得好,自然非您莫屬。”

“娘娘過獎。貧道确實會寫青詞,勉勉強強也能稱得上一個好字,然而上至陛下太後、下至文武百官,誰不知道皆知上皇這些年歷次齋醮,最喜用的青詞不是貧道所寫,而是另一個人的大作。

“那個人娘娘也很熟悉,正是廢後之父、前傾朝野的左相,宋演宋君陵。”

葉薇慢慢轉頭,小小的燈燭能照到的地方有限,她兩步之外便是明暗交接處。光影在地上拖長,演變成一條慵懶的弧線,而他便踩在這條弧線上,眸中的冷漠已經斂去,轉而換上和這滿室暖光一般懶散的眼神,閑閑地看着她。

有些事不需要謝懷重複,葉薇也一清二楚。這些年他靠着教上皇修道,在許多方面都把左相壓了下去。身為上皇的寵臣,宋演從前也曾舉薦方士、協同修行,以讨好主君,可打從謝懷入宮,便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上皇最看重的修仙大業,他幾乎已無介入的餘地。但唯有寫青詞這樁,哪怕謝懷占着這樣的身份優勢,居然也沒能讨到好來——宋演不愧曾才名冠絕帝都,不僅青詞寫得好,一筆墨書也頗受上皇的贊賞,不是旁人幾句诋毀就能改變的。

之前受廢後一事的牽連,宋演在朝中聲望受損,大家都摸不準上皇對他的态度,心存觀望者衆多。如今又要齋醮,若他憑借此事再度得到上皇的垂青,他們之前的許多功夫就相當于白做了。

葉薇與他點漆般的眼眸對視片刻,回過味兒來,“您今夜是專程引我過來的?您等在這裏,是想和我說這個?”

謝懷不置可否,葉薇一直浮在心頭的疑惑卻終于平息,不由輕舒口氣。

她就說沒有這麽湊巧的事,他方才還不承認!果然是故意把她騙到這裏,然後再說這些話,他居然還想繼續與她聯手對付左相!

不過這樣也好,她原本見他幽魂似地從後面竄出來,還當發生了什麽大事,第一個直覺居然是自己身份暴露、而他是來興師問罪的,吓得心跳都不對了。如今既然只是說這個,那她也能應對自如。

“天一道長,有些話其實本宮一直想跟您挑明。之前為了對付宋氏,我冒昧找到您合作,之後種種也很感謝您的幫助。可如今宋氏已死,之後我有什麽想法,都和您沒有關系。您說您是為了楚惜姐姐入宮,可本宮誠心勸您一句,你如今已身在煉獄熔爐之上,若不及早謀求退路,恐怕将來會不得死所。”

這也是她擔憂的。如今上皇還活着,謝懷自然能呼風喚雨,可一朝山陵崩,皇帝第一個便容不下他。陪在君王身邊這麽些日子,她多少能看出他的态度,對這個蠱惑了父親的妖道,皇帝的厭惡恐怕不比左相小。

“不得死所?”他品味這四個字,露出了奇怪的笑容,“娘娘是在擔心貧道?”

“您是楚惜姐姐故人,也是本宮的朋友,我自然不希望你落得那樣的下場。”

“貧道的下場早在入宮那天便已想明白,不勞娘娘費心。倒是您,可有想過自己的下場?身為天子宮嫔,卻一門心思和皇後、左相作對,您是打算登上後位、母儀天下嗎?”

怎麽今天一個兩個都在問她想不想當皇後?那位置和她有什麽關系啊,難道不是秦以蘅和姚嘉若搶得比較激烈麽!

“娘娘不回答,是默認了?不對,看您的表情,倒像是不怎麽上心的樣子。既無意後位,那麽您純粹是為了楚惜才冒此大險,深情厚誼真令貧道感動。”

葉薇長嘆口氣,“道長光會說我,您還不是一樣?我不過是一口氣咽不下,所以誓報此仇。如今宋楚怡已經被廢,這仇也算報了大半,後面的事情我一個人也能處理。所以,您還是盡快想辦法離開吧。

“您是楚惜姐姐的摯友,她在天有靈一定希望您能夠平安順遂、福壽安康。若知道你為她毀了自己的一生,哪怕身在陰司,恐怕也不得安寧。就當是為了安慰亡者,也請您千萬要善待自身、切勿放棄。”

這是她的心裏話。自從知道謝懷身在皇宮、自從知道他成了那個勞什子天一道長,她就想這麽勸他。青山綠水、天高地闊,那才是他的去處,而不是這被重重宮牆圍起來的黃金牢籠。

有她一個耽擱在這兒已經夠了,不能把他也折進來。

她說完之後,他久久沒有回應。葉薇只當自己的話沒起作用,心中頓生無限疲憊。她原本便是十幾個時辰不曾入眠,亢奮勁頭過去後,手足都開始酸軟。

罷了罷了,能做的都做了,謝懷最後要怎麽決定她也沒法左右。聽天由命吧。

剛想開口告辭,卻見他以手抵唇,輕輕地“噓”了聲,“娘娘你聽,外面有人在吹笛子。”

确實是有人在吹笛子。雖然渺遠,卻也能聽出曲聲的清麗悠揚,不過短短片刻,便勾起她的無限回憶。

“這是……《碧湖碎玉》。”她神情恍惚地看着遠方,喃喃自語。

當年謝懷教授她笛藝,指法等基本功學完後,這是她第一首真正會吹的曲子。因意義特殊,她記得他們還曾就曲子的名字進行過一番讨論。

“《碧湖碎玉》,是說打碎的玉石都落到湖中了嗎?”

謝懷的問題有些熟悉,可她腦袋這會兒有些糊塗,怎麽也想不起是誰這麽問過,反而另一句話率先跳了出來,“什麽呀,碎玉,說的是雪花……碧湖碎玉,形容的是漫天飛雪裏的湖面,是很美、很美的景色……”

“原來如此。”謝懷輕笑,“可我覺得是這名字取得不對。若是都漫天飛雪了,湖面肯定也結冰了才對。哪有什麽碧湖,有的,只是冰湖……

“你說對嗎,楚惜?”

有寒意順着脊梁骨竄上來,直接沖入腦海。葉薇渾身僵硬,仿佛真的被人投入了冰湖,從裏到外都涼透了。她慢慢轉動脖頸,每一下都仿佛扯到了周遭的神經,痛得連眼眶都紅了。

謝懷不再是冷漠無比的樣子,卻也沒有笑,只是用一種秋水般和緩平靜的眼神看着她。葉薇對上他的眼睛,卻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呆愣片刻後下一個動作便是拔腿就跑!

她瘋了!一定是她瘋了!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是幻覺,只要離開這間屋子,所有的事情就都不作數了!

她動作快,他卻比她更快,長臂一伸便攬住了她的腰肢。她投入他的懷中,撲面而來的是他身上的檀木香混着竹葉香。那樣熟悉,卻讓如今的她渾身戰栗。

大手死死地扣在她的腰上,如同禁锢的鐵索,将二人纏繞出兩世都不曾有過的親密姿勢。

“楚惜,我知道是你……我一早就知道是你……”

他的聲音在顫抖,拂開她鬓發的手也在顫抖。好像比起僞裝被揭穿的她來說,将一切掌握在手中他還要更加緊張。

他看着她,大睜的雙目一點點赤紅,終于有晶瑩的淚珠倏地落下。

“我知道是你,我的楚惜。”

☆、86 人心

他的聲音是從未聽過的怆然,夾雜着割肉剔骨般的痛楚。葉薇原本想推開他,卻被這聲音弄得心頭一顫,半晌才找回神智。

微仰起頭,對着近在咫尺的面龐艱難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他勾起唇角,居然輕輕地笑了,“別裝了。事已至此,你還指望繼續糊弄我不成?”湊近一點,嘴唇在她額角鬓發處摩挲,卻又隔着微妙的距離,竟像是不敢碰觸一般,“讓我抱抱你。多少年了,無數次午夜夢回,我都想這麽把你摟在懷裏。楚惜,不要再離開……”

他語氣裏的悲戚太過深刻,哪怕是處在滿世界的兵荒馬亂中,葉薇還是被撥動了心弦。

這個男人,是她的莫逆之交、死生之友,是哪怕輪回轉世、她依然能全心信任的人。她曾以為,自己于他也只是這樣的存在,可是原來在她不知道的時候,他已經對她情根深種。

那種她并不相信的感情,将他擒獲俘虜,剝奪了他的恣意潇灑、快活人生,将他送到這無邊深宮,與她重逢。

真真是天意弄人。

眼睛有點刺痛,她眨了兩下,便有眼淚順着滑落。謝懷看到她的淚水,眉頭狠狠一跳,大拇指卻已順着按到那裏,堪堪接住晶瑩的淚滴。

“別哭。我不想讓你哭的……”

葉薇閉上雙眼,用力地搖頭,仿佛無力承受。他衣袍上的檀香味萦繞在鼻尖,讓她想起從前青雲觀的無數個日夜。他教她吹笛、帶她賞月,他們一起将美酒埋入土中,約好十年之後再來挖取,不醉不歸。

那麽多的美好回憶,此刻回想起來才讓她恍然驚覺,原來自己前世短暫的十幾年裏,唯有與他在一起時才是真正快活的。

他依然抱着她,而她忽然什麽都不想管了。忘記了後果,忘記了彼此的處境,只知道自己虧欠面前這個男人。而她最不想的,就是讓他難過。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不想讓你這樣的……都是我的錯……”

她哭得不能自已,讓他整顆心都揪緊了,只能輕柔地替她擦着眼淚,“不,不是你的錯。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與你沒有半點幹系……你不要覺得我受了什麽苦,上蒼能讓你回到我身邊,我已經充滿了感激……”

她還是搖頭,謝懷又是困惑又是無奈,捧住她的臉就要望進那雙眼睛裏去。湖泊般美麗深邃,依稀還能從裏面看到熟悉的影子,是那個烙印在他靈魂中的少女。

是他失而複得的珍寶。

“琳婕妤娘娘,您怎麽進來了?貧道不是讓您在外面等候嗎?”

鄒遠強自鎮定的聲音傳進屋子,讓相擁的兩人都如夢初醒。葉薇忙不疊推了他一下,環住她腰肢的手松開,謝懷後退半步,而她扭頭朝外面望去,滿臉的緊張。

“昭儀娘娘遲遲沒有出來,本宮有些擔心。是出什麽事情了嗎?”

“沒、沒有。貧道不便入師尊的居處,所以是昭儀娘娘獨自進去的,也許是沒找到青藤紙吧……”

沈蘊初沉吟片刻,“那本宮進去看看。”

葉薇渾身一凜,攥住謝懷的袖子就将他往外推,“你快走,別讓蘊初看到了……”

他卻并不想離開,“她是你的表妹,不會害我們的……”

“不,你不知道她對你……反正不能讓她看到。你快出去啊!”

她的語氣是切金斷玉般的堅決,謝懷終于屈服,握住她的手用力地捏了下,“那好,我改天再來找你。”

葉薇閉眼,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只是道:“當心別被人看到。”

青色的颀長身影消失在屏風後,葉薇凝視着他離開的方向,慢慢跌坐到地上。有女子的繡鞋停在她身邊,沈蘊初蹲下來扶住她肩膀,如水的目光裏有隐約的掂量,“你怎麽了?為什麽坐在這兒?”

葉薇略微側過頭,昏黃的燈光掩蓋了她哭過的紅腫雙目,也掩蓋了她神情下的心虛和不自然,“沒看清路,結果扭到了腳,痛得我眼淚都出來了。覺得太丢人了,所以沒敢讓鄒道長聽到聲響。還好你進來了,來,扶我一把,看能不能站起來。”

沈蘊初無奈一笑,“真是的,平地上也能扭了腳,你也太不小心了。”托住她胳膊往上一提,“很疼嗎?不然我出去叫宦官來擡你?”

“不用了,你扶我一下就好。這裏到底是天一道長打坐的地方,他應該不會希望什麽人都跑進來。”葉薇借着她的力氣站起來,兩個人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等等!”沈蘊初忽地停步,懊惱地拍拍額頭,“瞧我們這記性。大晚上來這裏,最要緊的事情是什麽?青藤紙都沒拿,回去還不得被姚昭容給擠兌死!”

葉薇一愣,“對哦,我居然把這個給忘了。”

沈蘊初松開她,折回去找青藤紙。卻見光可鑒人的玉臺上,瓷青色的紙張散亂地放着,有一些還落到了地上。她忍不住蹙眉,“那些道士也真是的,這麽重要的東西也不說收拾好點,胡亂放着像什麽樣子?”

她走到葉薇身邊,重新扶住她胳膊。此刻距離門口近了些,她也能借着大殿的燈光看清她蒼白的面色,還有通紅的眼睛,“看來你剛才痛得夠嗆。唉,這趟差使辦得也真是曲折,居然都把你弄傷了。”

葉薇餘光往屋內一掃,正好看到那管熟悉的竹笛。謝懷走得匆忙,并沒有帶走它,此刻就安靜地躺在房間的角落。屋子裏太暗,她看不清笛子的顏色,更看不清上面篆刻的小字。

就好像剛才發生的一切,當時再驚心動魄,現在也陷入了混亂的記憶,如同一場幻夢。

輕輕一笑,她喃喃道:“是啊,這趟差辦得,真曲折。”

腳傷只是裝的,騙騙蘊初還成,鬧大了就不好了。葉薇以“此番乃是為上皇侍疾,若被人知道我受傷了,難免多生是非”為由,打消了蘊初替她請太醫的念頭。

建章宮如今到處都是危險,葉薇實在不願在這裏多待,索性把自己關進藥房不出來。好在第二天午後,上皇便嫌侍疾的太多,擾了他的清靜,于是賢妃做主,讓其中幾人先回去,過兩天再來替換。

葉薇回到久違的披香殿,第一個動作便是撲到床上,用被子把頭埋起來不願見人。

憫枝被她的動靜唬了一跳,“小姐您怎麽了,侍疾很辛苦麽?”葉薇就是為了伺候人而去,宮娥自然不能多帶,身邊只妙蕊跟着,憫枝則留在披香殿處理各種瑣事。

“你是不知道,小姐那晚去三清殿取東西,途中居然把腳扭了。為免被人說三道四,連太醫都不敢請,看得我真是心疼。”妙蕊一壁解釋,一壁彎腰去掀被子,“您別捂着,今天還挺熱的,當心捂出痱子。”

葉薇翻身仰躺在床榻上,目光落在虛空中,“出痱子就出痱子吧,我看我腦子裏多半也長痱子了,救不回來了。”

妙蕊和憫枝對視一眼,困惑地問道:“您究竟在說什麽呀?”

葉薇苦笑一聲,用素白的纨扇蓋住臉龐,不想去看她們探尋的眼神。

那晚在三清殿的事情,她這兩天反複回想,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會大意成這樣。一樣的大殿、一樣的小閣,還有閣內香爐袅袅散發出的白煙,處處都透着股不同尋常。她不久前才在那裏用清夢引算計了宋楚怡,轉頭居然就被人用同樣的招數放倒,簡直是奇恥大辱!

她就說聽到那首《碧湖碎玉》時,她的神智怎麽會那般糊塗,幾乎是毫不設防,謝懷問了什麽,便下意識回答。什麽“碧湖碎玉”是打碎的玉落入湖中,那分明是她當年第一次聽到這四個字時給出的評語!

他說了她曾說過的話,而她在糊裏糊塗間重複了他那時的回答,就此徹底露餡,兜都兜不回來。

謝懷他……真是夠狡猾!

眼看自家小姐“痛不欲生、惆悵欲死”的模樣,妙蕊朝憫枝遞了個眼色,“你去廚下把炖好的湯端出來,一會兒好讓小姐喝了。”

她們主仆二人支開憫枝談事情已是尋常,從前都相安無事,偏偏這次那姑娘居然有些不情願,“你們要說什麽?又要避開我?”嘟嘟嚷嚷,“每次都這樣,是不信任我麽?”

她難得使次性子,葉薇和妙蕊均感意外,後者連忙哄勸道:“不是不信任你,只是你性子不夠沉穩,我們擔心你被人騙了……”

“那不就是不信任我?”憫枝跺腳,貝齒将紅唇咬來咬去,看得葉薇都覺得疼。

“你別鑽牛角尖嘛,我也是為了你好……”

憫枝一把推開妙蕊的手,氣呼呼地扔下句,“不說就不說,我才不稀罕!”然後跟陣風似的,挑起珠簾就跑了出去。

妙蕊尴尬地看着葉薇,見她面無表情,生怕她一怒之下降罪于憫枝。主人平時再和氣、待她們再親善,手中到底握着奴婢的生殺大權。憫枝居然敢使這種性子,讓她說什麽好?

“小姐,憫枝她就是個沒長大的小女孩兒,您可千萬別跟她一般見識……”

葉薇擺擺手,“你擔心什麽?我還能把憫枝怎麽樣不成?你們都是我從宮外帶進來的,當初身陷絕境時的不離不棄我一直記着,從不敢忘。整個披香殿也就你們是我敢放心信賴的,旁人如何比得過?憫枝性子跳脫馬虎,讓我不敢交托機密,但她的一片赤誠,我都是清楚的。”

妙蕊這才松口氣,“奴婢就知道小姐大度,先替憫枝謝過您了。您放心,我回頭就去說她,讓她好好來給您磕頭請罪!”

“罷了,你也別罵她。這事兒說起來也是我不對,以為瞞着她便是對我們彼此都好,可我忘了,交托了真心的人,自然希望對方也能有所回報。她拿命對我忠誠,我卻不能坦誠以待,所以她覺得難受……”

她說着說着,聲音逐漸低下去。妙蕊見她神情恍惚,明白她定是想到了別的事情上,可究竟是什麽,這個當口卻不敢開口詢問。

想了想,只能賠笑附和,“小姐說的是。人心皆同,若有付出、必求回報,不是為權為利,便是為情為理。若一無所得,難免覺得失落。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87 如願

這話說得甚是老成,葉薇很早以前就覺得妙蕊在有些方面看得通透,完全不像個未滿二十的小姑娘。

她側躺在榻上,右手撐着腦袋,輕柔地沖妙蕊笑了下,“是啊,沒辦法的事情。”嘆口氣,“你出去吧。我乏得很,想睡會兒。你去找到憫枝,曉以利害,然後再說點好聽的哄哄她。我看她這會兒八成躲在屋子裏抹眼淚呢。”

妙蕊支開憫枝本是想問問葉薇遇到什麽事兒了,如今鬧成這樣也知道時機不合适,遂順從地行了個禮,轉身離去。

她走動的時候掀起了珠簾,興許是心情複雜,導致動作略大,直到身影消失在門口,那幕華麗的琉璃珠簾依然在不斷跳躍。日光照射到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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