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4)
若以為,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已經不僅僅是婢女魅惑主君這麽簡單。都敢在您的紫微殿動手腳,這是何等的大膽?所以嘉若認為,應該先把這婢子關起來,待查明真相再作處置。”
太上皇差不多也是這個意思,“恩,那你覺得關在哪裏比較好?永巷?”
“那些地方離得太遠,難免疏漏。我覺得建章宮就很好,關在您的眼皮子底下,也不怕那些宵小來動手腳。”
葉薇聞言先是一愣,然後立刻猜出了她的打算。看來比起慌了手腳的大長公主,姚嘉若還保持了冷靜的思考。她明白再這麽弄下去她們母女做的事便會被抖出來,于是覺定先把今天糊弄過去。
憫枝關在建章宮內,不是處在太上的眼皮子底下,而是處在她和大長公主的眼皮子底下!天曉得這宮裏有多少人是她們的眼線!到時候不用費太大的事兒,便能把憫枝悄悄弄死,再僞造一封認罪書,轉頭就能跟太上說她是畏罪自盡!
而且只要給了她們喘息的機會,人證物證就都能設法銷毀,還怎麽還她們清白!
絕對不行!
她直起了身子想說話,卻被跪在身側的管尚儀不露痕跡地按了下胳膊。她看過去,那邊遞過來一個警告的眼神,葉薇立刻調轉視線去看皇帝。
他眉頭微蹙,“建章宮又不是牢房,把憫枝關在這裏不合規矩。父皇若是覺得永巷不夠安全,打入暴室也可。”
“陛下不是覺得這婢子無罪麽?打入暴室難免要受些折磨,若回頭查明果然無辜,就是咱們冤枉好人了。”姚昭容道。
“無妨。說到底還是她莽撞大意,吃吃苦頭也好,還可以長點記性。”
今天被他壓制得太過,太上皇不願在最後還要由他來決定事情的走向,淡淡道:“朕覺得嘉若說得有道理,還是關在建章宮吧。這到底不是什麽幹淨的事,還要鬧到滿城風雨麽?關上門來查清楚,該處置的處置了,也就罷了。”
知道他主意已定,皇帝心猛地下沉。葉薇能想到的他自然也能想到,到了如今的地步,絕不能讓憫枝落入她們手中。她的命無足輕重,可若是讓大長公主借着她把髒水潑到阿薇身上,卻是他不能容忍的。
“父皇……”
“太上!”
憫枝原本已經被拖她去慎刑司的人弄到了門口,奈何皇帝突然出現,那些人只得停住動作。她跪在那裏,聽着陛下用各種方法幫她和小姐洗脫罪名,幾乎就要成功。當姚昭容提出要把她關在建章宮時,她看到小姐和陛下的臉色都立刻變了。她從來就不聰明,聞弦歌而知雅意這種功夫練再多年也學不會,可是今天腦筋卻無比的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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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姚昭容打的什麽主意,也知道如果自己真的被關在建章宮會發生些什麽,小姐又會因為這個遭遇什麽。
那不是她想要看到的。
“太上,陛下,今日之事固然是被人陷害,奴婢卻也難辭其咎。是奴婢輕信旁人,才會冒犯上皇、牽累昭儀,奴婢罪該萬死,不敢奢求您的原諒!”
葉薇覺得不對,“憫枝,你幹什麽?陛下和太上聖明燭照,自會還你清白,別想太多。”
憫枝淡淡一笑,朝着她磕了個頭,“小姐,奴婢打小伺候您,算起來也有十幾年了。奴婢知道自己不聰明、老闖禍,可您卻從沒嫌棄過我,待我就像親姐妹似的。您的大恩大德,奴婢一直記在心上,從不敢忘。本打算留在您身邊伺候一輩子,可如今看來,是不行了……奴婢在此祝您福壽綿延、安康喜樂,下輩子,奴婢再來報恩!”
話音方落,她已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下頭上的金釵,利落地插|入雪白的脖頸。動作之快、下手之決絕,就好像她已經在心裏演練這個動作無數次,就好像早在被扣上惑君的罪名時,就打算這麽做。
鵝黃色的纖瘦身子軟軟倒下,如翩然墜落的枯葉。葉薇眼睜睜看着鮮血漫過她的脖子,流淌到地上,最後把她俏麗的小臉也弄髒了。
她帶着滿身血污,用最後的力氣對僵在原地的太上皇道:“奴婢……願以死明志,絕不曾做下任何……任何有損昭儀娘娘名聲的事……
“她是無辜的,求太上……明察……”
☆、93 入夢
憫枝的屍骨在七天後送離煜都。
宮人死後有專門的地方火化安葬,但葉薇不希望這樣對待她。皇帝明白她的心情,破例派人送憫枝的靈柩返鄉,還下令為她修建陵墓,找道士誦經超度。為了個宮人這麽大費周章實在是聞所未聞,但考慮到這宮女的主人是備受聖寵的慧貴姬,大家也就沒什麽好說的了。
許是被噴薄而出的鮮血刺激到,上皇對此次的事情格外重視,答允交給皇帝去處理,一時間慎刑司忙成一團,稍微扯上點關系的宮人都被送進去拷打,鬼哭狼嚎的聲音讓聽到的人能失眠整個晚上。
這些事葉薇暫時都沒有管,她整顆心都放在送憫枝回鄉的事情上。她是葉府買來的婢女,沒有親人,也不知道老家在哪裏。但惠州是她長大的地方,能夠回去應該會高興。
想的事情太多,連續幾個晚上都沒有睡好,皇帝留在披香殿陪她,在半夜驚醒的時候将她摟入懷中,輕聲安慰。
“又夢到她了?”
“恩。”環在腰後的臂膀堅實而有力,讓她在這樣的凄清夜晚也能感受到勇氣。
皇帝知道這些日子憫枝幾乎夜夜入夢,意外地沒有讓她喝安神藥,反而由着這種情況發生,“噢?今晚是什麽內容?朕記得昨天晚上,你是夢到了她給你做刺繡,卻把妙蕊做得差不多的枕頭套給毀了的事吧?”
“陛下記性真好。”她悵然一笑,“臣妾今晚夢到的,是小時候的事……她剛剛入葉府的那幾年,是個闖了禍就只敢躲在角落裏哭鼻子的傻丫頭。”
那不是屬于她的記憶,是真正的葉薇和憫枝的往事,沒想到自己居然能夢到這些。這樣也好,她那麽記挂她的小姐,連為她死也甘願,此番去了地府一定就能和那個人重逢了吧?也不知到時候她想起自己這個鸠占鵲巢的假貨,會是什麽心情。
“既然是傻丫頭,你幹嘛還留她在自己身邊?”
“我心地好呀。怕她沒人收留,就要去做粗活了……”她低笑,“不過您說得對,我其實不該帶留她在身邊的。我不帶她入宮,她也不會死得那麽慘……”
真正的葉薇不明白厲害,可她卻再清楚不過,憫枝的性子根本不适合宮裏的生活。可這一年多以來,她自己都是費盡心機才站穩腳跟,哪怕打算将她送出宮嫁人,也來不及籌備。
“這不能怪你。老天給我們每個人都安排好了命數,除了司命星君,沒人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你如果真要怪,就怪朕吧。要不是我當時顧忌着父皇的情緒,猶豫了那麽一下,也不會被她搶了先。她下起手來實在幹脆,竟阻攔不及。”說到最後,他似乎也有點慨嘆,為那柔弱女子對自己的決絕。
所謂赤膽忠心,便是如此吧。
她搖頭,“怎麽能怪到您身上?臣妾又不是不識好歹的人,您特意來相救這份情,我記着的。”
頓了頓,溢出絲苦笑,“您知道嗎?憫枝其實一點都不怕死的,早在當年我被蘇氏施以脊杖的時候,她便是和我一同受刑。那時候她跟我說,黃泉路上也會陪着我,兩個人肯定不寂寞。去年除夕夜,皇後娘娘設計陷害我,被幽禁在拾翠殿的時候,她還是說,如果真的有個好歹,她總會和我一起。我那時候就覺得,這丫頭真是傻透了,丢性命的事情,她卻視作光榮,一點都不害怕。
“所以這次,她會這麽選擇我其實不該驚訝才對。我現在只是很後悔,這一年多以來,我因為覺得她性子不夠沉穩,許多事情都瞞着她,讓她生出了我不信任她的感覺。這次在紫微殿,她一定是想起了那些事情,所以才不肯給我惹半點麻煩……
“她怕我嫌棄她……”
聲音到最後有些顫抖,隐約的哽咽更是讓皇帝心頭抽痛,又憐又愛地将她摟得更緊,“你還能夢到她,說明她沒有生你的氣。況且你夢到的都是快樂的往事,這也說明了她不願折磨你,哪怕入夢都希望你能高興。她不會怪你的。”
是,她知道憫枝不會怪她。可有些事情卻不會因為這個就不再在意。
葉薇搖搖頭,不想讓自己繼續陷在這種情緒中。思緒忽地轉到另一件事上,她猶豫了瞬,還是把忍了這麽多天的困惑問出了口,“太後娘娘……您和她說了什麽嗎?”
那天趙太後的表現太讓人驚訝,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裏面必定有什麽問題。
終于問到這個了。皇帝暗自無奈,順着她長發摸了摸,“母後所擔心的,無非是朕不是她親生,若她再不握緊手中的權力,宮中就沒人尊重她這個太後。韻妃中毒的事給我提了個醒兒,所以之後便找到機會和她深談了次。無論如何,她養育我十幾年,期間也頗費了些心思。如今萬裏同風,朕自然會以天下養,敬她重她。我讓她安心。”
原來如此。因為這個,趙太後那可怕的疑心病和暴躁脾氣才好了許多,開始找回些年輕時的清醒判斷。不僅如此,考慮到她是皇帝寵愛的妃子,對她的态度都好轉不少,那天在建章宮甚至想辦法幫她脫身。
她也是在對皇帝的保證作出回應吧。
“母後從前不喜歡你,都是因為一些誤會。以後不會了,她會護着你的……”
“那那天的事,也是太後娘娘給您報的信嗎?”大長公主說了,她們對外是隐瞞了消息的,皇帝還能及時趕到,只能是有人暗中報信。
皇帝想了想,黑暗中一雙眼眸有柔光閃過,“不是。”
葉薇一愣,“不是?”
食指纏繞上她的長發,他忽然覺得有些事即使重要,告訴她也無妨。秘密憋久了也會變得無趣,而這些牽扯兩宮關系的機密大事,拿來作為卧床夜話、哄勸美人的談資似乎也沒什麽不妥。
“是周兆。”
葉薇愕然。周兆?太上皇身邊最受信任的大宦官周兆?這真是她怎麽也沒想到的事情。
“周兆是你的人?”太過驚訝,措辭間都忘記了尊卑之分。好在皇帝并不在意,“可以這麽說。”
許多事情立刻明白了,連周兆都是他的人,那當初廢黜皇後、以及之後對付左相能進行得那麽順利也就不足為奇。她想起之前的某個深夜,也是在這張床榻上,他擁着她承諾,以後的日子會護她佑她,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她以為她是被毫無防備地送到建章宮,但原來那裏一直有他的人在暗中保護着她。
“現在想來真是慚愧,朕說了不會讓你受到傷害,卻還是害得憫枝慘死。”
事情已經發生,他不會再說什麽如果憫枝別自盡得那麽快,他拼着得罪父皇也會救她出去。這些假設如今看來毫無意義,只有懦夫才不肯承認自己做得不夠好。
葉薇訝異擡眼。雖然皇帝對憫枝的葬儀很是厚待,但她知道他其實并不怎麽在乎她的性命,興師動衆趕到建章宮也只是為了救她而已。若不是怕憫枝落到大長公主手裏會牽連到她,甚至不會費那麽大功夫去幫她脫身,更樂意在平息上皇對她的懷疑後,把憫枝送去當他消氣的靶子。一個婢子而已,還入不了他的眼。
正因為明白這些,所以此刻聽到他說出這樣的話,她第一感覺是聽錯了。對視片刻後,她輕輕吸了吸鼻子,将頭埋入他懷中。
原來他真的明白,明白憫枝對她有多重要。這世上能被她信任的人那麽少,上一世是蘊初和謝懷,這一世則添了憫枝、妙蕊兩個婢女。她死了,她如同失去了個親人,心中的苦痛煎熬可想而知。
他在意她,所以能夠做到愛屋及烏。
她忽然覺得,自己長期以來對他的防備太過殘忍。這個男人是她這一世的良人,他們有肌膚之親,有閨房畫眉、月下共酌的恩愛,她從不曾真正把他當做夫君,可他卻盡到了身為夫君的所有責任。
有所虧欠的人,是她才對。
聊天聊久了人也就累了,葉薇終于再次睡着,賀蘭晟也長舒口氣,重新閉上了眼睛。
許是被她給傳染了,甚少做夢的他這晚居然也做了個夢。之所以清楚地認識到這是個夢,是因為周遭的場景太過熟悉。明州城內的宋府,楚惜給他治傷的那間屋子。他還是躺在床上,觸目所見,幔帳金鈎、屏風繡墩皆是記憶中的模樣。
這回他沒有受傷,可以從容地坐起來。屋子右邊有個妝臺,他聽到玉梳放上桌面的聲音,下意識轉過頭去。有女子背對着他而坐,紅衣白裙、身姿纖長,是他魂牽夢繞的佳人。他看得呆住,等反應過來才發現自己連眼眶都有些發熱。
明明是渴盼多年的時刻,他卻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阿薇。這些日子以來她每晚都被與憫枝有關的夢魇糾纏,他卻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妥,甚至在心底深處,還有些羨慕她。
虧欠了的人能在夢中見到,重溫那些美好的回憶,這也是一種福分。不像他,哪怕白天再多的牽挂思念,卻一次也沒有夢到過那個人。
在知曉她的救命之恩後,在得知她被自己牽累至死後,在處置了對她下毒手的親妹妹後,她都不肯稍作垂憐、入夢一見。
生而不與吾形相依,死而不與吾夢相接。
如此悲涼,如此無奈。
女子動了下身子,仿佛要轉過身來。他忽然開始緊張,暗罵自己是魔怔了嗎?這是盼望了無數次的事情,好不容易實現了,還東想西想的做什麽?
就算是在夢裏,能多看她兩眼也是好的。
吸了口氣,他小心翼翼道:“楚惜……是你嗎,楚惜?”
她沒有吱聲。
他覺得自己這樣有些可笑,翻身下床,慢慢朝她走去。無數的話語在腦海心間翻騰,竟讓他一時不知講什麽才好。是他的愧疚,還是他無法自拔的傾慕?
襄王空有夢,神女卻一無所知,他這輩子最失敗的恐怕就是這件事了。
“楚惜……”
她肩膀動了動,終于慢慢朝他轉過身子。披散的長發垂在肩頭,她容顏籠罩在柔和的燈光中,肌膚賽雪、素淨如荷,只消安靜地坐着便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可這不是他期待中的面龐!她不該出現在這裏!
後背騰地起了層冷汗,他連頭皮都發麻了,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問出後面的話。
“你是……阿薇?”
☆、94 威脅
調查一開始頗為棘手。
高安世奉命督查此案,去六尚局詢問情況時,那邊才告訴他官窯根本不曾送進過什麽道君瓷像,也就無法得知這東西原本該由誰送到建章宮。
高安世本以為,揪住那裝病的宮娥就能順藤摸瓜,孰料這條線從一開始就是斷的,無奈之下只得嚴刑拷打紫微殿的宮人。好在太上皇此次對真相也頗為上心,對于自己的宮人被用刑并沒有什麽意見。
嚴刑拷打很快取得了成果,當天負責引憫枝進去的宮娥按照供出,吳國大長公主身邊的宮女曾吩咐過她,當天會有人來給太上送道君瓷像,她不可代為轉交,得讓那人親手把東西交給上皇。她說自己并無加害太上之心,只是聽了大長公主的吩咐,哪知會釀成大禍。事情發生後,她又因為太過害怕,遲遲不敢說出真相。
這婢子巧舌如簧,仿佛清白無辜。可惜這份供詞出來沒多久,另一個負責整理桌案的宮娥便指證,說曾看到她在多枝燈旁徘徊,搞不好蠟燭裏的依蘭香精便是她放的。
高安世發了狠,把最殘忍的刑具搬了出來。還沒過完一道,阿照便扛不住了,哭着承認說自己确實是大長公主安|插|在太上身邊的眼線,當天的事情全是奉了太主的命令行事。
于此同時,那個以染病為由、诓騙憫枝去送瓷像的宮女也被揪了出來,同樣對自己是大長公主的人這件事供認不諱。
兩人的供詞一并被送上入了紫微殿的禦案,歪坐龍榻的太上先是不可置信,在終于确認之後,便是讓所有人都不敢直面的雷霆之怒。
“聽說大長公主在紫微殿外跪了一天一夜了?呵,真是不成個樣子,此等宮廷醜聞本該遮着掩着,她倒好,大張旗鼓地跪在那裏,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做了什麽嗎?”
妙蕊正在為葉薇梳頭,認真把一枚蝴蝶嵌藍寶的插梳別入發間,才道:“事到如今,她除了對着太上耍耍苦肉計,還能有別的辦法不成?姚都尉兩年前就被陛下派去了靳陽任職,她本該随夫上任的,卻仗着太上的寵愛繼續留在煜都,還嚣張跋扈、不可一世。如今可好,連太上都敢算計,暖情香這種下作的手段也敢用到紫微殿,半分不顧惜兄長的身子。太上從前有多疼愛她,如今就有多憤怒、就有多心寒。奴婢看她的好日子到頭了。”
妙蕊語氣又是嘲諷又是冷漠,葉薇知道她與憫枝一塊長大,兩人感情素來要好,這些日子心裏的悲痛比自己只多不少。伸手握了握她的,她道:“你放心,作惡者終有其報,憫枝的在天之靈定會看到她仇人的下場。”
妙蕊咬牙,“是,她一定會看到的。”
她起身,憫枝為她穿上件琉璃白的大袖,“陛下這兩日都沒來披香殿,小姐要不要去看看?”畢竟之前的七八天,他可是每晚都會來的。
葉薇舉目四望,驚覺沒有那個人在,這華麗的宮室竟顯得有些空曠。夜裏再度驚醒,也不再有人用臂膀攬她入懷,她擁着被子獨坐榻上,四面是凄清的夜色,而她心中居然漫過隐約的失落。
皺了皺眉頭,她趕走這讓她不安的念頭,“再說吧。陛下又不是住在披香殿的,若一兩日沒來我就不習慣了,回頭還不得亂了套?”
妙蕊似乎想說什麽,然而看到她的神情到底忍了下去。
關于紫微殿那天發生的事情,太上皇倒是有意遮掩,奈何皇帝暗中動了不少手腳,是以不到幾天,宮內宮外便傳得沸沸揚揚。大家明面上不敢談論,私下裏卻沒少和親朋密友交流,閑話爐子燒得熱火朝天。
三清殿到底不是真正的世外仙宮,這些消息也一點不漏地傳到了這裏。鄒遠知道自家師尊和慧昭儀的關系不同尋常,有心詢問兩句,卻又被他冷淡的神情給及時制止,最終只是提醒自己保持警覺,別一不小心做出什麽,給師尊惹來禍患。
想避禍的心情十分誠摯,所以當看到姚昭容披着黑色的鬥篷,避開衆人耳目潛入兩儀殿時,他第一個動作是想把她攆出去。
“昭容娘娘……”
“本宮是來見你師父的,還請鄒道長行個方便。”
他正為難,師尊卻已從內殿出來,朝他揮了揮手,“你出去吧,別讓人進來。”
外面是沉沉的夜色,十月底的煜都還不曾下雪,但這樣的夜晚已經能凍得人渾身發抖。謝懷見姚嘉若臉頰被寒風刮得微紅,嘴唇卻依然蒼白,微微一哂,“貧道記得,一年前就曾與娘娘說過,別再跑到我這兩儀殿來。娘娘莫不是忘了?”
姚嘉若仿佛沒聽到他的話,徑直往前走兩步,凝視着鎏金大鼎上镂空的花紋,道:“本宮今夜前來,是有事找道長您幫忙。”
“貧道卑微,恐怕幫不了您。”
“先別拒絕得這麽快,不是什麽大事,耽誤不了您多少時間。”姚嘉若轉過身子,“您只需明日一早去紫微殿跟太上求個情,就說需要母親幫個什麽忙,抄經祈福、修築道觀都可以,就像你上次救下沈蘊初那樣。你不是最拿手了嗎?”
謝懷長眉微軒,“怎麽,太上下定決心了?他讓大長公主離開京城,去靳陽陪姚都尉?”
姚嘉若咬牙,“道長果然消息靈通。”
“貧道不是消息靈通,只是對太上的心思比旁人更了解幾分罷了。所以,貧道也可以坦白地告訴您,這些話沒用。讓大長公主去陪姚都尉,已經是最輕的責罰,你們若執意不從,下場只會更慘。容貧道想想,大長公主若真想繼續留在煜都,唯有薨逝一途——葬入皇陵,自然能與日月山川一起,常伴這百年古都了。”
姚嘉額角青筋狠狠一跳,半晌冷笑道:“本宮知道,謝道長如今不想與我們母女扯上關系,但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撇清就能撇清的。要知道,當初可是母親把你舉薦給太上的!沒有她,能有你天一道長的今天?謝飛卿,做人不能忘本,你可還欠着我們情呢!”
謝懷懶洋洋道:“哦,是嗎?太上頒布皇榜、廣招方士,朝野上下無不進獻道人以讨好主君,最後卻沒一個讨到好處。貧道的确是靠大長公主入的宮,可她也因此受到太上的嘉獎,珍寶重器便不說了,連湯沐邑都多了兩千裏。娘娘您說,到底是貧道欠着你們的情,還是你們欠着我的情啊?”
“謝飛卿!”姚嘉若忍無可忍,“你不要欺人太甚!”
謝懷甩了下拂塵,冷淡道:“娘娘不上門自取其辱,便不會有人欺你。夜深了,您請回吧。”
姚嘉若氣得渾身亂抖,眼看謝懷已經準備喚鄒遠進來,終于按捺不住,陰恻恻道:“裝得這麽清心寡欲、一本正經,背地裏還不是和皇帝的女人不清不楚?”
謝懷停住腳步,片刻後才慢慢回頭。面無表情,只是目光如冰般寒冷,“你說什麽?”
姚嘉若看到他這樣,忽然有種占到上風的感覺,滿腔的淋漓快意,“自然是你和披香殿那位了。怎麽,被我說破了,慌了神了?說起來我還真是好奇,那個女人究竟有哪裏特別,陛下為她頻頻破例便罷,連謝道長這樣孤僻桀骜的人,也會對她動了心,真是讓人佩服。”
謝懷看着她,沒說話。他的表情極大地取悅了姚嘉若,笑着走近一點,她曼聲道:“不明白我怎麽知道的?是,你的确藏得很好,可你忽略了一點——你看她的眼神。啧啧啧,真是克制又隐忍吶,瞧得我都心痛了……可我就奇了怪了,你不是對那個死了的宋楚惜念念不忘嗎?你不是除了她誰都看不上嗎?那為什麽葉薇那個賤|人就可以,你告訴我啊,為什麽!”
女子仿佛已完全忘了自己來這裏的初衷,只是怨毒地瞪着面前的男人。他面色陰沉,一字一句道:“你莫不是瘋了?”
“我是!”她吼道,“反正你不幫我,等那些人趕走母親,我也難逃一死。那我就帶上你好了。把你和葉薇的醜事捅出去,大家一起死,黃泉路上也不寂寞,你說好不好?”
說到後面語氣變得輕軟,仿佛情人的低語。
屋子裏一片死寂,謝懷一動不動,姚嘉若也一動不動,兩個人仿佛化身雕塑。許久,她才撲哧一笑,“壞了壞了,一不小心鬧過頭了。好在意思都沒差。你若不幫忙,就等着我把你和慧昭儀的奸|情告到永乾殿吧,正好可以看看陛下有多喜歡他的新寵,會不會原諒她偶爾的紅杏出牆……”
謝懷睨她,“你以為他會信你?”
“誰知道呢?或許,我手裏有什麽他不得不信的證據?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向來喜歡背後算計人,知道了你這麽大的秘密,不攥點把柄在手裏怎麽可以?”姚嘉若理了理鬥篷,不複進門時的陰郁,笑意吟吟道,“夜色已深,本宮便先回去了。道長好好考慮,我等你的好消息。”
殿門開啓了又關閉,期間有寒風趁機灌入,讓他的衣袍也鼓動飛舞。謝懷立在鎏金大鼎旁,淡淡地凝視殿內的朱漆大柱,半晌勾起薄唇,涼涼一笑。
☆、95 太主
同一個夜晚,永乾殿書房內。
皇帝負手立在窗邊,眺望天邊晦暗星辰,“紫微殿現下什麽情景?”
高安世道:“大長公主還在殿外跪着,任憑周兆怎麽勸也不肯離去。今晚又降溫了,紫微殿的宮人沒辦法,只好給她點了爐子,省得凍出毛病來——看來太上這回是鐵了心了,鬧成這樣都不肯見她一面。”
皇帝嗤笑,“愛之深便責之切,父皇只有姑母這一個同胞妹妹,打小就是捧在手心裏寵大的。如今陡然得知,這妹妹居然把自己當傻子似的耍,還半分不拿他的身體康健當回事兒,父皇怎麽能忍?這可比旁人犯了錯更讓他刺心。姑母也是明白這點,所以情願被宮內宮外都看了笑話,也要求得兄長諒解。她知道,若任由父皇把她攆出了煜都,再想回來就難了。”
“那,陛下覺得太主再這麽跪下去,太上會心軟麽?周兆他們既然敢又生爐子又送衣裳,肯定也是覺得太上不希望她生病,若再躲跪些時辰,求得聖心回轉也不是不可能啊……”
皇帝食指在窗沿上一下下地點着,“父皇自然會心軟。”
高安世愣了,“那……”
皇帝轉身,走到書桌邊取下一管長峰紫毫,順手在宣紙上寫着什麽,“朕這個姑母,最大的毛病便是所求太多、永不知足,卻不知,這樣只會把自己逼上絕路。”
眼前又浮現出那張總是修着豔妝的倨傲面龐,她精于保養,以至于現在和七八年前看起來沒什麽差別。只要一個晃神,他還能看到她牽着稚氣未脫的姚嘉若站在他面前,紅菱似的雙唇勾起,笑眯眯道:“太子覺得,讓嘉若給你當太子妃怎麽樣?你的所有表妹裏,就數她生得最美,殿下難道不喜歡?”
從一開始,她的目的就清楚明白。這些年為了把她的寶貝女兒推上後位,她在後宮不知攪出了多少事情。從前他需要用姚氏去牽制宋楚怡,所以順水推舟把那女人捧上了雲端,但她們鬧得太過,讓他越來越無法忍受。韻妃出事那次,他将姚氏褫號降位便是明白的警告,可惜她們并沒有懂。
事到如今,他已不是剛登基時左右掣肘的新君,連宋楚怡都被廢黜,她還以為能繼續控制他不成?
丢下筆,他淡淡道:“把這幅字送到毓秀殿去,就說是朕賜給賢妃的禮物。”
認不清形勢是很多人都會犯的錯,但刀都架到脖子上還不肯退步,便是自尋死路。讓她去靳陽找姚都尉是他身為晚輩,給這位姑母的最後一個機會,既然她不要,之後種種也就怨不得他了。
葉薇次日一大早便被召到永乾殿,皇帝還在宣政殿上朝,要過半個時辰才會回來。她被宦官引到正殿坐下,對方奉上香茗糕點,請她安心等候。
宮室內很安靜,她昨夜沒怎麽睡好,坐久了就有些昏昏沉沉。糕點的甜香萦繞在鼻尖,她垂着頭點了兩下,慢慢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下巴傳來冰涼的觸感。她悚然驚醒,卻見皇帝半蹲着身子站在自己面前,右手托着她的下颔,眉頭微微蹙起。
“怎麽在這裏睡了?有這麽困?”
她臉頰發紅,一大早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打盹,實在有些丢人,“呃,還好……陛下下朝了?您傳臣妾過來,是有什麽吩咐嗎?”
皇帝收回手,轉身內殿走去,葉薇連忙跟上。他在寝殿中央站好,随意張開雙臂,立刻有宮娥上前替他脫下隆重的衮冕。葉薇過去也曾見過宮人服侍他穿上這套公服,然而脫還是第一次,不由有些好奇。皇帝盯着她想了想,忽然道:“你會麽?”
“什麽?”
“服侍朕換衣,你會麽?”
不待葉薇回答,他已自顧自下了命令,“過來試試。”
她無法,只好聽命走近。宮娥們自覺退開,卻又保持了适當的距離,可以在昭儀娘娘不明白時開口提醒。
解下紅纓,将前後共二十四旒的冕冠取下,露出烏發的頭發。他額頭的線條很好看,葉薇記得自己當年第一次見到時就垂涎不已,還曾用食指順着一點點撫摸過,仿佛他不是重傷垂死的傷員,而是她收藏的玉器。
玄衣、紅裳、白羅大帶、紅蔽膝……她一件件除下,等再次擡頭時,他已經僅着素紗中單,足上踩着赤舄。
“唔,鞋子應該也要換過吧?”說着蹲下|身子,握着赤舄的頭示意他擡腳,自己好幫他脫鞋。孰料他竟不配合,垂眸凝視她片刻後輕輕搖頭,“好了,起來吧。”
她歪頭,不明白他怎麽了,“我脫得不好?”這麽複雜的公服,她一樣都沒弄錯,明明很有天分才對!
他仿佛笑了,“沒有,你脫得很好。”
只是再繼續讓她弄下去,他就不想做後面的事情,只想抱起她去榻上折騰了……
身體微微發熱,他咳嗽了一聲,往後退了一步,“你們,過來幫朕穿衣。”
宮娥再次上前,繼續自己的工作。葉薇站在那裏欣賞男人颀長的身姿,素紗中單已經被玄色的深衣掩蓋,玉冠束發,轉眼便從至尊帝王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