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35)

了翩然公子。

他再次朝她走近,臉上的表情已不像适才那般古怪,一本正經道:“陪朕去個地方。”

去紫微殿的途中,葉薇與皇帝同乘一辇,整個過程氣氛都有些詭異,她卻始終想不出詭異的源頭在哪裏。

正如妙蕊那天所說,皇帝這兩日不曾來披香殿,而之前七八天他每晚都會過來陪她入眠,在她被噩夢驚醒時耐心寬慰。鑒于這位陛下有“心裏藏着事便不理人”的習慣,葉薇也想過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麽沒察覺,後來又覺得簡直有病。他不就是兩天沒過來,換做半年前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怎麽如今都開始想東想西了?

莫名其妙!

轎辇抵達建章宮大門時,葉薇終于想明白了哪裏不對勁。她和皇帝并肩坐着,默然走神時總覺得他在看她,可是當她扭過頭,他卻神情淡漠地看着前方。

她眉頭不自覺蹙起,懷疑究竟是自己的錯覺,還是他真的在偷偷打量她。

這人怎麽回事兒?

她看得太認真,他衆人承受不住,默默轉過頭。濃眉微軒,“怎麽?”

葉薇咬了咬唇,“臣妾今日的妝容可有哪裏不妥?”

他聞言審視片刻,道:“無。”

“哦。臣妾還以為,晨起的時候攬鏡自照沒看仔細,有哪裏出了纰漏。一會兒就要面見上皇,把人丢到建章宮便不好了。”

“怕丢人?也不知适才是誰在永乾殿裏打瞌睡,就不怕朕的宮人笑話你?”

“那些是陛下的人嘛,看到便看到了。可若是在建章宮鬧笑話,丢的也是陛下的面子啊。”

“哦,原來你還是在為朕考慮……”

“臣妾近日被夢魇所困,還好有陛下龍威安枕,臣妾心中感激,自然要為您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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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上本就稀薄的笑容徹底消失,也不知想到了什麽。葉薇一直在觀察他的神情,見狀微微發愣,卻不妨他突然扭頭,攥住她手腕就把人拉近。

面龐相對、呼吸糾纏,他望着她的眼睛,慢慢道:“阿薇,朕有沒有告訴過你,從第一次見面,就覺得你很面熟。”

“……啊?”

“你讓我想到一個人。”

他之前也說過類似的話,然而這次葉薇卻感覺到莫名的心慌。仿佛走鋼絲的雜技藝人,稍有不慎便會從高處跌落,粉身碎骨。

“您、您說過,是那個您臆想中的女子,對吧?”

他搖頭,“不,不是臆想。她真的存在。那個冒着生命危險救了我的姑娘,不是我的幻覺。”

葉薇先是驚訝,繼而滿臉困惑,“臣妾都被您弄糊塗了,一會兒是真的,一會兒是假的,到底怎麽回事?您不是說,那個什麽救了您的女子,是廢後聽從左相的吩咐作的戲麽?”

“你不知道?”他挑眉,黑眸中有壓抑的光影,就好像他自己也在承受着百種念頭撕扯的痛苦,“你真的不知道嗎?阿薇。”

轎辇穩穩落下,高安世的聲音隔着帷幕傳來,“陛下,昭儀娘娘,紫微殿到了。”

皇帝轉過頭,敲了下轎辇的內壁。立刻有人将帷幕掀開,他率先出去,葉薇在原地坐了片刻,按了按狂跳不止的心髒,也跟着出了轎辇。

一定是被謝懷的事情刺激了,剛才有一瞬居然以為皇帝知道了她的身份!

怎麽可能!他連宋楚惜的模樣都沒看清過,如今又怎麽能知道這樣的事!

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天上飄着細雨,高安世撐開四十八骨的紫竹傘張在皇帝頭頂,他卻順手接過傘柄,示意他退後。撐着傘轉頭看向葉薇,無需多說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提起裙角走了過去。

紫微殿前也有臺階,雖不如三清殿的長,站在下面也難以看清上頭的情形。所以當二人走到臺階盡頭的空地上時,才驚訝地看到吳國大長公主攥着姚嘉若的胳膊,搖搖欲墜地立在大殿門口,臉色煞白。

“阿母,阿母你別這樣……”姚嘉若神情驚慌,“你別吓女兒。”

大長公主嘴唇狠顫,片刻後忽然甩開她的手,幾步走到殿前跪下,高聲道:“阿兄!阿兄你真的不肯原諒妹妹嗎?我知道我做錯了事,你打我罵我都可以,但你不要趕我走啊!阿母離去時你明明答允過她,會保護我、包容我,無論将來發生什麽,都會永遠保護你的同胞妹妹,這些你都忘了嗎?阿兄!”

她一壁說,一壁朝殿內磕頭,地上已經被雨水打濕,有幾處還積了不大的水潭,她這麽跪下去很快就弄得渾身濕透。太主這樣激動,宮人也不敢上去為她撐傘,就由着她跪在細雨中悲痛哭求。

姚嘉若在那裏立了片刻,也走到旁邊跪下,卻不像太主那樣失态。背脊挺直、面無表情,明明白白告訴旁人,她只是陪母親同跪,并無半分心虛理虧之處。

恰好此時,宮人們也發現了皇帝,忙不疊下跪行禮。周兆快步走近,磕了個頭才問道:“陛下過來怎麽也不通報一聲,臣等有失遠迎,罪該萬死!”

“周大人客氣了。你只需告訴朕,這是怎麽回事,便不怪你失禮之罪。”

周兆壓低了聲音,“微臣也正想找機會禀報陛下。唉,還是因為之前的事兒。大長公主在這裏也跪了一天一夜了,今兒一大早,太上終于松口召她進去,卻不是表達寬宥,反而明明白白告訴太主,讓她趕緊會公主府打點行裝,半個月後起程上路,去靳陽找姚都尉。太主一時接受不了,就……就成這樣了……”

雨勢忽然加大,傘面劈啪作響,葉薇裙擺被雨水濺到一點,小心地把它往上提了提。而大殿門口,被太上用整個國家的權勢嬌養得倨傲無比的大公主卻依然跪在大雨之中,所有想為她撐傘的宮人都被推翻。冬雨冰寒刺骨,她卻渾然不覺,任憑衣衫濕透也不肯離去。

絲履踩着磚地,尖端的雲紋已經被浸濕,皇帝慢慢走到她旁邊,輕聲道:“姑母,你這又是何必?”

大長公主遽然回首,适時一道閃電劈下,她的面龐被白光映照,竟慘然如鬼。烏黑的瞳仁裏滿是驚怒和仇恨,可當着衆人的面卻什麽也不能說,最終只是咬牙笑了笑,“陛下……”

“父皇讓您去靳陽,也是為了您好。夫妻團圓,難道不是美事一樁?朕知道姑母放心不下嘉若,可有朕在,還能有誰欺負她不成?姑母,不要一錯再錯,父皇對你已經夠仁慈了。”

水蔥似的指甲掐着掌心的皮肉,她恨得連牙根兒都快咬碎了,眼前的男人居然還不依不饒,說着這些狀似規勸安慰、實則幸災樂禍的話!他擺出了副敦敦教導、恨鐵不成鋼的模樣,越發襯得她蠢鈍不堪,若傳到皇兄耳中,定然要再厭惡她三分!

顫抖着身子控制住自己,她把視線往旁邊挪了點,卻對上了翩然而立的白衣女子。那樣熟悉的一張臉,是她如今的死仇,她知道她會來看她的笑話,卻沒料到會是這樣的情況。

瓢潑大雨中,大長公主與慧昭儀沉默對視,年輕的昭儀娘娘神情一開始很冷淡,然而慢慢的,裏面流露出譏诮與憐憫。她彎了彎唇,用一種看乞丐的眼神看着她,嘲諷之意溢于言表。

大長公主腦內轟然炸響,仿佛有閃電再次劈下,四海八荒都不得安寧。

雨水順着臉頰流淌,不用旁人告訴,她也知道自己如今是一副什麽模樣。濕發淩亂地糊在臉上,衣裙上也全是泥水,整個一市井潑婦。與之相對的,她卻儀容整潔、貌美如花,君王為她撐着傘,而她居高臨下站在她面前,眼睛裏是勝利者看向落敗者的奚落和憐憫。

更不消說周圍那些旁觀的宮人了!

活了四十多年,大長公主還從未受過此等大辱,大腦頓時一片空白。不待身邊的人反應過來,便直愣愣地朝前砸去,就這麽暈倒在漫天風雨中。

“太上別擔心,侍禦醫過去看了,太主就是這兩日沒怎麽進食,又冒着嚴寒在外面跪了太久,才會一時受不住暈厥的。到底是金尊玉貴的身子,哪經得起這個折騰,微臣瞧着這心裏都……”

“周兆,閉嘴。”

不過十來日的功夫,葉薇卻覺得那高居上位的太上皇仿佛老了十來歲。眼睛疲憊地閉着,他好像陷入了巨大的苦惱之中,不知該如何決斷。裏面是他打小親厚的同胞妹妹,可也正是她利用了他的信任,将他變作宮內宮外的笑話。趕她離開是他能想到的最輕的責罰,可即使這樣,卻惹來了她如此激烈的反應。

在大雨中跪到暈倒,她從小就是被呵護着的,哪裏吃過這樣的苦頭……

難道說,真的是自己太過分了?

“舅舅,舅舅!”

姚嘉若慘白着一張小臉,不顧儀态地跑到正殿跪下,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舅舅,嘉若有罪!嘉若來跟您認罪!”

太上皇一見到她眉頭就狠狠一跳,“又怎麽了?你母親任性,你也跟着她鬧嗎?”

姚嘉若淚流滿面,“不,不是的。求舅舅不要責怪阿母,這次的事情與她無關。是我,都是我的錯!是我嫉妒慧昭儀,所以瞞着阿母犯下了這不可饒恕的過錯!阿母什麽都不知道,通通是我的錯!舅舅,求您處死嘉若,原諒阿母吧!”

太上皇慢慢坐直身子,眼神複雜地看着她,“你說什麽?”

“我說,這些事都是我一人所為。阿照是我收買的,其餘人也是聽我的驅使,母親她事先全不知情,後來……後來也是為了保護我才擔下了這些罪責。舅舅,您別趕母親離開煜都。她是在這裏長大的,遠走他鄉會受不了的。而且她也不願離開您啊……”

太上皇沉默片刻,輕嘆口氣,“嘉若,別鬧了。朕知道這些事情都和你沒關系,你如今出來頂罪也是沒用的。”

“不,舅舅您信我,真的是我……”

“她的心思朕一直都知道,想讓你當上皇後,想讓你将來的兒子成為太子,乃至整個國家的皇帝。朕以前太縱着她,也沒覺得這些心思有什麽不對,現在看來,确實是朕這個兄長疏于管教,才會讓她錯到今天的地步。你一片孝心朕能理解,所以不會怪你的欺君之罪。下去吧,去照顧你的母親。”

葉薇聽到這話心頭已經溢出聲冷笑。如今看來,大長公主的苦肉計還是起了作用,太上雖然還在說她的不是,語氣間已經開始自責,再這麽下去,原諒她是早晚的事。

這對母女真是把他的心思琢磨透了,一招接一招玩得很是順手啊!

姚嘉若哭得不成人形,被貼身侍女璎珞扶起來後,猶用一雙通紅的眼睛望着太上皇,哀哀喚道:“舅舅,嘉若及笄那年,您曾答允過,會滿足嘉若一個願望。您還記得嗎?”

他微愣,“當然。”

“那麽如今,嘉若求您,讓母親留在煜都,好不好?就當是為了我的一片孝心,好不好?”

殿內無人開口,只聽到姚嘉若高高低低的啜泣聲。太上皇瞧着這個備受自己疼愛的外甥女,刻意裝得冷漠的眉眼終于慢慢軟了下來……

“太上容禀,奴婢有絕密的消息啓奏!”

變故陡生的時候,大家總是措手不及。然而不知是不是最近遭受的震驚太多,就連紫微殿掃地的宮女都沒表現出驚訝,只是用一種“終于來了”的眼神望過去。

青衣婢子跪到了姚嘉若身側,面朝至尊、神情激動,一字一句道:“奴婢有關于姚昭容的事情要上奏天聽,還望太上和陛下折節辱聽!”

皇帝兩手交疊,修長的手指玉般動人,“哦?關于姚昭容的?朕記得你是跟在昭容身邊服侍的,叫……叫什麽來着?”

“回陛下,奴婢名喚彩珠。”

皇帝一笑,“哦,彩珠。你适才先喚的是太上,看來這話說與他知比較要緊,那麽要不要聽便交給太上決定吧……”

彩珠動了動身子,“不……其實,這些事情與陛下的關聯更深,是關于……是關于昭容娘娘年初夭折的那位皇子的!”

此語一出,無異于石破天驚。姚嘉若驚怒交加地看過去,厲聲斥道:“你瘋了嗎?這裏是什麽地方,也是你可以大放厥詞的!”

皇帝眼睛眯起來,寒光如箭般射出,“說清楚。”

彩珠咽了口唾沫,再次磕了個頭,“陛下一定還記得,年初的時候,昭容娘娘無故小産。她說是被巫蠱所害,還大張旗鼓去小三清殿搜查,最後果真找到了寫有她生辰八字的符咒。琳婕妤娘娘因此被牽連,鎖入無極閣中長達八個月,陛下也憐憫她失子可憐,多有恩寵。可奴婢今日要說,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個騙局!詛咒是假的,小産是假的,就連懷胎……都是假的!

“姚昭容她,從來就不曾懷過身孕!”

☆、96 背叛

彩珠的話一出口,殿內一片嘩然。姚昭容面色慘白,雙目赤紅地瞪着彩珠,仿佛從來就沒認識過她,“為什麽?本宮自問待你不薄,你為何要這樣陷害我?”

“是不是陷害,昭容娘娘心知肚明,又何必在此做戲?奴婢只是不能對不起自己的良心,不能讓二位至尊被你蒙在鼓中,才會冒死把真相公諸于衆!”

雖然早料到彩珠會說些什麽,但真的發生時葉薇還是有些驚訝。不動聲色地朝皇帝望去,卻見他神情冷肅,并未看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彩珠。這樣的他有些可怕,讓慷慨激昂的婢子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哆哆嗦嗦道:“還、還有……”

“荒謬!”太上皇打斷她的話,怒而拍案,“姚昭容懷孕的事是經侍禦醫證實了的,哪容你這般诋毀!來人,把這個不知死活的賤婢給朕拖下去,杖斃!”

彩珠大喊:“太上明察!此等大事,奴婢怎敢信口開河?奴婢願對天起誓,今日所言句句屬實,如若不然,便讓我死後堕入阿鼻地獄,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太上皇氣得手都在抖,葉薇适才聽到他毫不猶豫的處決,不由想起憫枝的悲慘下場,一時氣血上湧。這位太上還真是視人命如草芥,動不動便打殺婢子,暴君一個!是以此刻看到他怒不可遏的模樣,心中沒有憐憫,只覺痛快。

被捧在手心的妹妹三番五次利用便罷了,大長公主罪行暴露後,用了許多手段把姚嘉若摘了出去,所以在他心中,這個外甥女還是純孝無辜的。可美好的幻想沒維持多久,就有人出來揭露,母女倆原是蛇鼠一窩,他這個太上皇長期以來都被她們耍得團團轉。

這樣殘酷的真相,就請您好生消受吧。

皇帝喝退了想拖走彩珠的宮人,道:“父皇,您先不要動怒,讓這婢子把話說完。”

太上皇回頭,“怎麽,皇帝懷疑嘉若?你覺得她說的是真的?”

皇帝面無表情,“是真是假朕回頭自會查明,父皇大可放心。至于是不是相信這婢子,呵,在發生了姑母的事之後,您還覺得這宮裏有誰是絕對無辜的嗎?所謂兼聽則明,我們不能被既定的印象蒙蔽了眼睛,一錯再錯。”

太上皇無言以對,片刻後閉目深吸口氣,“罷了,這是你後宮的事,你自己處理吧。”

皇帝颔首表示感謝,轉而看向彩珠。他有一陣子沒講話,似乎是在調整自己的心情,等到終于開口時,聲音已經是公事公辦的平靜,“你說姚昭容懷孕之事是假的,可有什麽證據?”

“昭容娘娘的鳳體一直是秦禦醫在照料,懷孕一事也是由他診斷出的,陛下如若不信,可傳秦禦醫問話。”

高安世道:“太上龍體違和,尚藥局四位侍禦醫輪流來建章宮值班,适才太主又脫力暈厥,這會兒諸位大人倒是都在。陛下如果要傳,費不了多少時間。”

皇帝點頭,“那就傳吧。”

宮人領命去了,他又道:“趁着等人的功夫,把你知道的情況詳細說出來。沒頭沒腦的指控朕聽得糊塗。”

彩珠叩首,“諾。陛下有所不知,奴婢原本是伺候韻妃娘娘的,只是小公主夭折後,韻妃娘娘傷心不已,不願再見到任何從前的宮人。陛下|體貼娘娘,所以将她身邊的人都換了一批,奴婢也就離開了韻妃娘娘身邊,轉而被撥到昭容娘娘殿中的。

“奴婢到了毓秀殿後,因手腳還算麻利、做事也夠妥帖,漸漸得了娘娘的看重。不過她有心腹侍女璎珞姑娘,奴婢最多也就伺候些理妝穿戴之事,涉及機密的從來不會告訴奴婢。當然,這樣的情況奴婢也很滿意,只想等年齡到了後便被放出宮,回鄉與老父老母團聚。

“去年七月,昭容娘娘傳出有孕,毓秀殿的人都很高興,奴婢也不例外。但漸漸的,奴婢卻開始覺得不對。奴婢曾伺候過韻妃娘娘的龍胎,知道女子懷孕的一些症狀,可昭容娘娘卻很少有符合的。奴婢安慰自己說,各人體質不同,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可是後來,疑點越來越多。秦禦醫請脈時,昭容娘娘從不肯讓奴婢在旁邊伺候,只有璎珞姑娘可以入內。太醫開的藥方也是,通通不肯讓人沾手。奴婢隐約猜到了什麽,心中害怕,便以‘娘娘看重龍胎,所以格外謹慎’說服了自己。

“直到今年正月,娘娘龍胎不穩,太後娘娘讓新入宮的嫔妃都去小三清殿長跪祈福。可哪怕這樣的興師動衆,娘娘的龍胎還是滑掉了……

“小産當晚,毓秀殿的許多情況都不太對勁。娘娘開始腹痛沒多久,秦禦醫便匆匆趕到,速度快得就好像早有準備一般。而直到他過來,璎珞姑娘才派人去給各宮報信,等衆人聞訊趕來後,又不許任何人入內。

“之後的事情,便是諸位都看到的了……”

片刻的沉默後,璟昭媛挑眉道:“現在想起來,那天晚上的情形是有點奇怪。好好的一個孩子,沒摔着沒碰着,說沒有就沒有了。姚昭容說的是受了詛咒,連黃符都搜出來了,可天一道長随後卻說,那東西根本起不到害人的作用。那麽,您的孩子究竟是怎麽沒有的呢?”

姚嘉若抿唇,冷冷道:“本宮也想知道自己的孩子是怎麽沒有的!失子之痛對任何母親來說,都是無法痊愈的傷口,璟昭媛不能感同身受,至少不要幸災樂禍,就當為自己積德、為陛下積德,好嗎?”

璟昭媛面皮漲紅,口不擇言起來,“什麽失子之痛,這會兒還在嘴硬!本宮看這婢子說得對,你根本就是假裝的!誰知道你那肚子裏弄了什麽鬼!”

“玉臻,閉嘴。”睦妃打斷她,“陛下洞燭幽微,無需你在這裏發表意見。”

璟昭媛讪讪扭頭,再看皇帝濃眉緊鎖、神情陰沉,也覺得自己過于放肆,心中懊惱不已。

皇帝似乎沒聽到自己妃嫔間的針鋒相對,淡淡道:“賢妃,那晚你比朕過去得早,可有看出什麽異常?”

賢妃蹙眉回憶了片刻,“啓禀陛下,正如這婢子所說,臣妾過去時秦禦醫已經到了一會兒,産房的門又關着,裏面是什麽情況都不清楚,哪裏能看出什麽異常呢?”

皇帝想了想,“昭容,對這婢子的指控,你有什麽話說嗎?”

姚嘉若泫然欲泣,“臣妾知道自己性子不夠柔和,這些年在宮裏得罪了不少人,早在母親出事時,便已猜到會有今日。他們恨毒了我,千方百計要置我于死地。臣妾若果真無法洗刷罪名,只能在此辯駁一句——我從來沒有做過欺騙陛下的事情!臣妾對陛下的忠心,可昭日月!”

皇帝不置可否,對彩珠道:“如果确如你所說,秦禦醫早已被姚昭容收買,那麽此等欺君滅族的大罪,他既然做下了,不到最後關頭是絕不會承認的。你如果沒別的證據,恐怕一會兒對質時就得被他們翻盤了。污蔑宮嫔是什麽罪名不用朕多說吧?到時候該怎麽辦,你應該很清楚。”

彩珠鎮定道:“當然,奴婢……奴婢當然還有別的證據。”

皇帝閉上眼睛,似乎有些疲憊,“呈上來。”

彩珠從衣袖中取出一個信封,姚嘉若一直死死地瞪着她的動作,當彩珠把信封遞給高安世時,葉薇清楚地瞧見她跪在地衣上的膝蓋動了下,似乎想撲過去把東西搶下來。

信封遞到了皇帝手中,他展開雪白的信紙,凝視着上面的內容,辨不出喜怒。

恰在此時,去傳秦禦醫的人也回來了。甫一瞧見殿內的情形,這年過四十的禦醫便臉色劇變,在殿內跪下恭請聖安。皇帝看着信紙不說話,賢妃等了片刻,不得不代替他把傳秦禦醫過來的目的說明白,那邊立刻大聲喊冤。

“陛下明鑒,微臣向來對陛下忠心耿耿,去含章殿伺候姚昭容龍胎也是聽您的吩咐,又豈敢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微臣不知此人為何要冤枉于我,但臣德行清白,問心無愧!”

皇帝終于擡起頭,“‘德行清白?’希望卿看了這個東西,也能繼續問心無愧。”

秦禦醫有些惶恐,卻還是從宦官手中接過了信紙,掃到上面的字跡後立刻大驚失色,“陛下……”

“其實朕有些沒看明白,不知道這上面寫的藥草到底有什麽作用。但這字跡是秦卿你的手筆,這點朕卻很确定。另外,這道方子也并不是用來穩固龍胎的。”

彩珠道:“陛下英明,這藥方原是用來僞造懷孕的假脈象,以此蒙蔽別的禦醫!”

秦禦醫冷汗順着淌下,“陛下,微臣不知道這藥方是怎麽回事……這确實是微臣的字跡,但臣沒有寫過這樣的東西,陛下明鑒!”

“你說你去毓秀殿伺候姚昭容是聽從朕的吩咐,不錯。不過朕也是因為姚昭容素來信任你,才會派你前去。你們如果事先便有勾結,這一切也就可以解釋了。”

姚嘉若搖頭,淚如雨下,“陛下,您真的寧願相信一個滿口謊言的賤婢,也不肯相信臣妾嗎?臣妾服侍您多年,是您血脈相連的表妹,您真的不肯信我?”

“姑母還是父皇一母同胞的妹妹,不一樣膽大包天、欺君罔上?”

太上皇原本被姚嘉若的淚水弄得心頭難受,正欲說些什麽,就被皇帝的話打得僵在原地。衆人噤若寒蟬,只有皇帝神情淡然,也不說怎麽處置後面的事情,繼續問彩珠道:“聽你剛才的話沒講完,‘還有’,還有什麽?”

彩珠頓了下,“還有,這回用暖情香陷害慧昭儀宮人的事情,其實也不是大長公主的本意。是……是昭容娘娘多番哀求,太主扛不住,才不得不答應的……”

這消息與衆人的認知截然不同,大長公主跋扈狂妄誰都知道,此番事發,大家理所當然将她視作主謀。後來的發展也一如衆人猜想,姚昭容清白無辜,只是沒能及時察覺母親的罪過。

怎麽,事實竟不是這樣?

“陛下如若不信,可以審問毓秀殿別的宮人,還有璎珞姑娘,奴婢相信,一定會有人扛不住說實話的!”

沁婕妤與賢妃對視一眼,涼涼道:“如此說來,适才姚昭容的自首認罪,竟不是在做戲?合着是良心發現?”

“什麽自首認罪?以退為進罷了。當衆承認自己做過的事情,卻偏偏讓衆人以為她是在代母頂罪、純孝過人,誰能想到,真正頂了罪的,其實是她的母親呢?這樣的‘孝女’,亘古未有……”

親妹妹和外甥女比起來,太上還是更在乎妹妹,聽到這裏再也忍不住,厲聲道:“還拖拖拉拉的做什麽?把這些人都帶下去,連同毓秀殿和太主身邊的宮女,給朕一個個地審,誰都不許放過!”

姚嘉若一直緊繃着的肩膀忽然松下,整個人仿佛失去了支柱的木偶,爛泥般癱坐在衆目睽睽的大殿中央。

慎刑司果然是最近宮中最熱鬧的場所,紫微殿的宮人剛出去沒多久,就接收了毓秀殿的宮人,還順帶贈送了大長公主的侍女。刑具上的血跡還沒幹透,新的犯人已經躺了上去,鍛煉拷打,陰森森的鬥室裏是無休無止的噩夢。

妙蕊對那邊的情形很關心,比較起來葉薇就淡然多了。打從猜到皇帝不想要孩子後,她就開始懷疑姚嘉若的龍胎根本就是假的,只是那會兒她已打定主意離宮,便懶得揭穿這些。妙蕊出事後,她把所有的細枝末節在腦袋裏過了圈,毅然決定從這裏入手。哪怕沒有證據,只要她找人當衆捅破,皇帝勢必會順勢審問。

只因他一定能猜到出手的人是她,如果不定了姚嘉若的罪,那麽反咬一口時,就很容易把她牽連出來。

制定計劃的時候并不覺得,等到此刻回想,才忽然有些肝膽俱寒。究竟是誰給了她這樣的自信,讓她确定但凡涉及到他,他便會設法維護?

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已經真正相信他會全力保護她,哪怕她要動的是他從前的寵妾?

她覺得自己簡直是魔怔了。

用涼水潑了下臉,她被凍得臉頰通紅,卻感覺到久違的清醒。彩珠在她意料之外,當她跳出來指控姚昭容時,她第一個感覺是,皇帝居然搶先動手了。

不想讓宮嫔懷孕的人是他,那麽姚氏傳出有孕後,第一個察覺不對的人自然也是他。然而全過程他什麽也沒說,直到姚氏小産,直到那個本就不存在的孩子離去,他都沒有露出半分破綻。

隐忍不發,是想看看她到底想做什麽。如果姚嘉若膽大包天到從宮外偷孩子回來冒充皇子,他便有如山鐵證可以将她們母女置于死地。

這個男人,心機還真是深沉,她以前真是小看他了。

皇帝早有準備,姚嘉若自然措手不及。璎珞扛不住酷刑,在獄中咬舌自盡,秦禦醫卻在一天一夜的鍛煉後吐露口供,承認自己确實是收了大長公主和姚昭容的好處,暗中為她們辦事。

“假懷孕那次,微臣一開始也是不肯的……只是微臣從前幫昭容辦了許多見不得人的事兒,她以此威脅,我沒辦法,才不得不受她脅迫……陛下處死微臣吧,請千萬饒恕我的家人……”

口供送到永乾殿之後,也抄錄了一份送到建章宮。到這個時候,葉薇才真的覺得太上對這個妹妹實在是仁至義盡。事情鬧得這麽大,他卻因為大長公主尚在病中,雖然自己不肯見她,卻也吩咐了宮中衆人不許傳話,免得害她病上加病。

因為觸怒了上皇,她不再像從前那般可以住在建章宮,而是在宮中随意選了間宮室住着,方便禦醫過去診治。她的親信宮人都被送到了慎刑司,剩下的要麽不管用,要麽不盡心,葉薇費了些周折,便把她們都引開,獨自入了殿閣。

一掀開帷幕,就聞到濃郁的藥香,酸苦異常。葉薇面不改色地走近,慢慢看清了榻上的人影。

不過五六天的功夫,她居然老了這麽多。保養得宜的面上有了深深淺淺的皺紋,原本烏黑的長發也露出了灰白,在燈光下格外紮眼。這在沉睡中還不住咳嗽的女人不再是從前那個不可一世的中年美婦,已經全然是個老妪了。

聽說她的病很嚴重,打小嬌養的身子經不起長時間的跪拜,更何況還在冰寒的冬雨裏淋了那麽久。禦醫說她現在不能受刺激,否則很有可能氣血逆轉、出現大問題。這也是太上不讓宮人告訴她外面情況的原因。

葉薇在榻邊站了一會兒,大長公主到底沒睡實,果然睜開了眼睛。好像還弄不清狀況,她看到她時愣了愣,不可置信道:“是你?你怎麽進來的?”

葉薇輕笑,“自然是走進來的。臣妾葉氏恭請大長公主安,祝您福壽綿延、榮寵常在。”

大長公主冷笑,“你無需譏我,事到如今,孤承認此番是失策了。可你如果認為自己便穩操勝券,那便大錯特錯!來日方長,咱們走着瞧,看看最後是你這個昭儀娘娘能耐強,還是孤這個大長公主本事大!”

“太主誤會了,臣妾哪敢諷刺您?臣妾是實心實意來祝賀您,恭喜您的苦肉計奏了效,太上相信此番設計臣妾婢女的事情不是您主使的,您只是代人受過。”

明知道她的話不能信,大長公主還是因為這個露出了些許激動,竟撐着床板坐了起來,“你說什麽?太上真的……究竟是怎麽回事!”

葉薇笑吟吟地走近,“您生病的時候,宮中又出了樁大事,有人出面揭露了些事情,所以太上現在不那麽怪您了,轉而去怪別人。您說,這難道不是天大的喜事麽?”

大長公主到底是病糊塗的人,強敵當前竟也露出了喜色,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麽,“皇兄他果真……他不怪我了,不怪我了……”

葉薇冷冷地凝睇着她,慢吞吞補充道:“當然。如今宮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以暖情香損傷太上龍體之事,乃是姚昭容一手為之。她目無尊長、藐視綱常,如今已被打入永巷,只待事情查完,便要問罪呢!”

大長公主大驚失色,“你說什麽!”

葉薇冷笑,她便如被刺中要害的母貓似的,歇斯底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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