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7)

原本氣得肩頭亂顫,卻被他一聲“定城翁主”喚得身子一僵,眼神都變了。

那稱呼實在久違,讓她一瞬間仿佛回到了出嫁前,她還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小翁主,跟在母親旁邊游園子,卻在無意間瞥見湖邊的一個身影。

流水潺潺、綠葉掩映,那人一襲青衣、截然獨立,周遭是熱熱鬧鬧、花團錦簇,他渾身上下卻散發出凜冽寒意,隔着那麽遠的距離都讓她無法忽視。

她有點驚訝,更多的還是好奇,扯了扯母親的衣袖問道:“那邊那個人,我看他穿着道袍,是母親打算獻給舅舅的道士嗎?”

母親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點頭道:“是。”

“大家給舅舅獻了那麽多的道士,個個都被趕了出來,這個人能成嗎?”

母親笑着點點她腦袋,頗有信心的樣子,“你可別小看他。這位謝道長和以前的那些人不同,的的确确是位得道高人。我看就算是你舅舅,這回也挑不出毛病來。”頓了頓,“怎麽樣,你想見見嗎?”

事後回想起來,那天從一開始自己就有些反常。她對于這些道人方士其實是很不屑的,舅舅沉溺的煉丹修仙之術,在她看來荒謬不已,不過是些滿口玄虛的所謂高人摸準了上位者的心思,出來招搖撞騙罷了,不值得注目。可那天她不僅破天荒地主動詢問起一個道士,更在母親提出那個問題後,裝模作樣思考片刻,最後慢慢點頭,“既然是高人,那就見見吧。”

母親吩咐宮人去請他過來,而她則懷揣着莫名緊張的心情,立在原地等他。

她看着他跟在宮女身後,一路分花拂柳、步履從容,離她越來越近。終于,他走到了她的面前,目光卻徑直迎上母親,颔首和她見禮。那模樣,就好像旁邊沒有站着她這麽個人似的。

母親笑道:“謝道長,這是孤的女兒,定城翁主。嘉若,這位便是謝飛卿謝道長。”

打從看清他的容貌氣度,她便知母親的自信從哪裏來。這樣的一個人,不需要講什麽,只用站在那裏,便是尊供世人跪拜的真神,不容亵渎。

她眼睛大大地睜着,呆呆地看着他。而他的視線也随着母親的話,第一次落到她身上,依然是那樣淡漠,流水落花般輕易掠過,片刻後微微颔首,“定城翁主。”

☆、99 嘉若

他語氣平靜,她卻仿佛受了什麽驚吓,竟不自覺後退了一步。母親沒有發覺她的異常,依然言笑晏晏,反倒是他視線下垂,瞥了瞥她移動的右腳。她有些窘迫,好在下一瞬他便移開了目光,繼續與母親交談。

她暗舒口氣,慶幸他沒過多關注自己的失态,想不到這人看着傲慢,居然很懂得給人留面子。可是凝視他側臉片刻,她忽然反應過來,他的态度那麽自然,不是因為想給她留面子,只是單純地沒把這件事放在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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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落葉飄到地上,它發生了,他給予注視,可對于落葉之後要漂到那裏,他全不在意。

于他而言,她和一片葉子、一塊石頭沒什麽區別。就連尊貴的身份,也不能讓她在他那裏博取更多的注意。

耳邊是他和母親的談話聲,她心頭卻越來越煩躁,終于忍不住打斷了他們,“我……我想起來今日的琴還沒練,阿母,謝……道長,我先告退了。”

母親點點頭,而她離去前用餘光瞥了他一眼,發現他雖然面朝自己的方向,視線卻越過她落到了遠方。那裏有和緩流雲、蔚藍天幕,而他仿佛想起了什麽往事,面上沒什麽表情,眼睛裏卻有她瞧不懂的情緒流露。

他沒有看她。

姚嘉若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這般在意一個陌生人的注意。他是她素來瞧不上的妖道,是她母親送進宮去讨兄長歡心的工具,換做從前,別說擾亂她的心,便是讓她多看幾眼也不可能。可是再不願相信,事情還是發生了,她對這個男人很好奇,很感興趣。

她想接近他。

謝懷在公主府裏一共住了三十幾天,這期間母親徹查了他的背景,确保他對皇帝沒有什麽不臣之心。而與此同時,姚嘉若總是找各種借口去見他,可他的态度總是淡淡的,直到他離開公主府,兩人說的話加起來也不超過二十句。

延和二十三年六月,謝懷以天一道長的身份入宮進獻仙丹,如母親預料的那般,立刻便取得了陛下的信任。母親因此得到豐厚的封賞,喜不自勝,笑着說有天一道長在陛下身邊,以後就更容易掌控君王的心思了。可讓她們驚訝的是,不過短短幾個月,陛下對謝懷的信任便逐漸發展到了可怕的地步,最後居然提出要禪位!

朝野因此而動蕩,無數人指責謝懷,也指責将謝懷獻給陛下的母親。她在府中憤怒地摔了杯子,覺得自己信錯了人。

姚嘉若明白母親的心情,她的權勢是靠着兄長的寵愛得到的,若是他退位後被架空,她的處境自然也危險了,這樣的情況是她絕不願看到的。

可比起這個,她更在意的居然是謝懷的想法。如果只是為了權勢,他帶着陛下修道便夠了,沒必要把他撺掇到禪位的地步。事情鬧得太大,也就把他推到了風口浪尖,無論最後的結果如何,以後針對他的陰謀算計都少不了了。

他到底是為了什麽?

太過好奇,以至于她真的跑到了宮中。她幼年時經常在宮裏小住,那裏至今還留有專供她居住的殿閣,等到夜深人靜,她避開所有人的耳目,偷偷潛到了謝懷居住的地方。

她記得很清楚,那天是個月圓之夜,又大又亮的玉輪懸在半空,照得庭園裏滿地白霜。她一路過去都沒遇到阻礙,心中還有些疑惑,等到輕手輕腳地推開殿門,卻被突然闖入視線的人影吓得悚然一驚。

謝懷背對着她立在屋子中央,手裏捏着什麽東西,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颀長的背影,散發着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氣息。

他沒有回頭,也不管開門的人是誰,直接斥道:“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她這才覺得自己太過沖動,這麽沒頭沒腦地跑過來算什麽?他又會怎麽想她?

咽了口唾沫,她決定先發制人,“謝飛卿,我是來找你算賬的!你到底在玩什麽!”

他還是保持着背對她的姿勢,似乎打算像從前那樣無視她。怒火忽然就燒了起來,她覺得這個人怎麽能這麽可惡,靠着她母親的幫助入了宮,轉頭卻把她們推到這千夫所指的位置,現在還敢對她不聞不問!

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氣呼呼地繞到他前面,她一把奪過他手裏的東西,“我在跟你說話,你聽到沒有!”

仿佛一道閃電劈下,他的視線驟冷,刺穿她的面皮,“還給我!”

她渾身一抖,這才看清自己手裏捏着一管綠笛。他剛剛就是握着這東西在發呆?

下意識不想還給他,可他神情太過冷峻,她到底還是怯了,不情不願往回遞,臨了又不甘心挑釁,“你這麽兇做什麽,要發火也是我發。你知不知道你都做了些什麽?我和阿母都快被你害死了!”

他沒搭理她,取回笛子便仔細摩挲,眼神慢慢變得溫柔,如同在凝視至愛的情人。她從沒在他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一時都呆在那裏,等反應過來時胃裏竟開始泛酸,“呵,什麽東西這麽寶貝?我瞧着也沒哪裏稀奇了,一管破笛子罷了。”

他翻手把竹笛收入袖中,也不回她的話,提步便朝內殿走。她被繼而連三的無視弄得火冒三丈,直接擋在他前面不肯讓開。他停下步子,終于擡眼看她,語氣卻冷如冰雪,“深更半夜闖入男人居住,定城翁主是在哪裏學的規矩?叫人大開眼界。”

她面皮漲紅,“謝飛卿你胡說八道些什麽!我哪有……”

聲音卡住,卻不是因為心虛理虧,而是借着月光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臉色。慘白如紙,額頭上還布滿了汗水,漆黑的瞳孔有些渙散,他看起來那樣脆弱,就好像剛才那句諷刺的話不是他說的一樣。

“你……怎麽了?你不舒服嗎?”

随着她這句話,他直愣愣朝她栽過來,而她被動地張開雙臂,接住他沉重的身子。

然後……兩個人一起摔到了地上。

殿內彌漫着清幽的檀香,他的衣襟袖袍間也都是這樣的氣息。早在當初三天兩頭跑去見他時,她就聞慣了這味道,可是這會兒突然挨得這麽近,還是有些喘不過氣來。

心跳得很快,讓她都快弄不懂自己了。腦子裏亂成一團,只是在慌亂間想起前幾天剛去過的的小三清殿,道君的金身塑像俯視衆生,而前方的香爐上有檀香袅袅升起,如此熟悉。

這是屬于神靈的氣息,也是,熟悉他的氣息。

他閉着眼睛,渾身冰涼,而她在片刻的呆滞後,終于醒過味來。難怪一路過來都沒有遇到人阻攔,看來是謝懷生病後不願讓人瞧見他這個樣子,所以把他們都支開。

卻讓她鑽了空子。

心中知道現在的姿勢極其尴尬,她醞釀許久,終于伸手去推身上的男人。本以為他已經暈死過去,誰料感覺到她的動作後,他居然伸手将她緊緊抱住。

長而有力的手臂扣住她的背,他翻了下身子,讓她趴到了他的懷中。她整個人都傻在那裏,不知道這是什麽狀況。

他不是出家人嗎?出家人可以和女人這麽親密?

還是說,他一直就對她……

“楚惜?我是在做夢嗎,楚惜?果然是夢。你來了,你又到我夢裏來了。真好。”

他的聲音有些迷惘,又有些歡喜。她聽得愕然,下意識反駁,“什麽楚……”

“楚惜,我見到他了,我今天又見到他了。他看起來可真是風光,大權在握、勢傾朝野,連太子都得禮讓三分。不止他,還有他的女兒、你的妹妹,我也見到了。她現在是太子妃,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你以前跟我說,你們姐妹長得很像,我還不信。如今看來,果然是很像。可是好奇怪,我看到她的臉時,不僅沒因為你産生半點動容,反而是恨之入骨。下午的時候,他們跪在殿內給陛下問安,我就在旁邊看着,心裏卻在想着終有一日可以把他們的假面具撕下來,然後剝皮拆骨,送去給你陪葬。”

男人的聲音低沉悅耳,說着她好像能理解,又好像怎麽都不能懂的話。她渾身僵硬,有寒意順着脊梁攀爬,緩慢地擡起頭看他。

“楚惜……是誰?”

他手涼得跟冰塊似的,眼神還有些迷蒙,卻捧住她臉頰慢慢笑了,“說什麽傻話,你……你不就是楚惜嗎?還是說,你要我叫你若水?”

她回憶他的話,一點點理順思路。他叫她楚惜,又說她妹妹現在是太子妃,所以,這個被他挂在嘴邊的女人就是宋楚怡的姐姐、左相的女兒?!

他忽然開始懷疑,“你、你不是楚惜嗎?”

她忙道:“我是,我當然是……所以,你入宮就是為了楚惜,對嗎?你想給她……給我報仇?”

他看着她,久久沒有回應。就在她以為自己哪裏露餡了時,他忽然閉上眼睛,重新将她摟入懷中。

有低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仿佛刺入心髒的鋼針,又像是揮之不去的魔咒,此後的日日夜夜,無數次在她耳邊回響,教會她什麽是不甘和絕望。

“他們害死了你,當然不能再逍遙地活着。你放心,害了你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我會讓他們失去擁有的一切,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哪怕颠覆乾坤、擾亂綱常,毀了這天地世道,我也會為你報仇。”

“颠覆乾坤、擾亂綱常、毀天滅地,哪怕這樣,都要為她報仇。這話不是你自己說的嗎?如今呢,抛到九霄雲外去了?”

往事沖擊太甚,姚嘉若目光銳利地看着謝懷,譏諷不已,“你說我裝腔作勢,你難道不是?話說得那麽好聽,我還當你有多大決心,如今看來,不過如此。你和葉薇糾纏不清的時候,可有半分記得你的楚惜?”

謝懷攥緊了拳頭,遽然回首。多年前的那個晚上,他神志不清,究竟和姚嘉若說了什麽至今沒想起來。他只是隐約記得,她出現在那裏,他管她叫楚惜,還抱着她一起摔到了地上。

以她的身份和手腕,要查明這些事情不算困難,所以他清楚她知道了楚惜的事情。本以為她會以此要挾,讓他勸服皇帝不要禪位,誰知她卻不曾提起。直到皇帝禪位、太子即位,她即将參加新一年的大選,才跑來跟他交易。

“你想除掉皇後和左相,我想當上皇後,咱們可以合作,你覺得呢?”

因為被她知道了自己的秘密,他無法像從前那般無視她,兩人的關系變得古怪起來,最後竟真的開始合作。

她明白他的心情,從不顯示自己知曉這些事,除了一年前那次。他從她的手下救了沈蘊初,她怒氣沖沖跑來兩儀殿質問他,終于失口提起了那個人。

再加上之前威脅她那回,今天,是第三次。

“怎麽不說話?不知道怎麽回答?呵,我真是傻,當年就該把這些事告訴母親,怎麽會幫你隐瞞呢!我還以為你真是矢志不渝的真君子,說的話不會反悔,我幫你一起給宋楚惜報仇,你至少不會夥同別人來對付我……簡直是愚蠢透頂!”

謝懷面無表情,“這就是你想說的?那好,我聽完了。”

他轉身欲走,姚嘉若一把抓住他胳膊,厲聲質問,“那天早上,你為什麽沒有來!我說我有證據,我要去告發你和葉薇,你為什麽不害怕?你是覺得我不會這麽做,還是根本不在乎葉薇的死活?你想拖着她跟你一起死?”

謝懷駐足,“都不是。”

“那為什麽!”

謝懷的拂塵落在她手上,一點點用力,終于把它從自己胳膊上弄開,“我只是覺得沒必要。你所謂的證據是什麽我大概能猜到,不足以扳倒我和她,甚至連對我們造成損傷都困難。”

她愣愣,“什麽?”

“笛子,還是常川的供詞?你以為可以買通我身邊的人,但事實恐怕要讓你失望了。三清殿所有的道士,無論是否給你傳遞過消息,都是完完全全忠于我。你如果從他們嘴裏知道了我的什麽秘密,那只是我想讓你知道而已。”

姚嘉若面色煞白,“所以,所以你才……”

“大長公主已經不在了,你如果還想留得一條性命,就不要再和葉薇作對。當然,你若是執迷不悟,我也不攔着,全看你自己怎麽選擇。”頓了頓,“你可以把這當成是我對你的忠告。”

姚嘉若跌坐在地上,神情茫然地看着前方。謝懷低頭看她,眼中有厭憎、有憐憫,最後都化為純粹的漆黑。他對着她颔了下首,再次朝帷幕那邊走去。

她忽然問道:“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麽那麽恨葉薇嗎?”

這一次,他沒有回頭,甚至連腳步都沒停一下。

“與我無關。”

他走了,徒留她癱坐在原地,像是最可悲的笑話。

是啊,與他無關,她的心思與他無關,所以他連聽一下都不肯。

可她呢?被他的虛僞心思騙了這麽多年,被他那晚的情話折磨了這麽多年,被自己的嫉恨絕望煎熬了這麽多年,這筆賬要怎麽算?

男人都是這樣的吧,謝懷,還有陛下,一個對宋楚惜情深不渝,另一個在過去三年裏把她捧在掌心,可是轉眼間,竟被同一個女人勾走!

他不記得曾想為她毀天滅地的女人,他也不記得與她绾發畫眉的閨房恩愛,輕輕松松就将她丢棄。

姚嘉若閉上眼睛,試圖回憶上一次見到皇帝是在什麽時候。哦,想起來了,是被打入永巷那天,那時候她還是昭容,母親還沒有死,她以為她還有翻身的機會,所以離開的時候并不絕望。

原來已經過去一個月了。

他任由她在永巷那樣的鬼地方待了一個月。

自嘲一笑,她伸手捂住了眼睛。

她原本以為自己是不在意皇帝的,他只是她不得不嫁的人,是可以賜予她尊貴榮華的人。那個夜晚謝懷的話語已經在她心裏種下了個魔咒,因為得不到,所以越發癡迷。

和皇帝在一起的三年,哪怕百般恩愛,她也永遠記挂着那個不屬于她的人。她習慣了他的寵愛,甚至以為永遠不會失去,因為她的美麗,因為她的身份,他需要她。

可是當君王将恩寵收回時,她才陡然驚覺他的無情。從頭到尾,他不過是和自己一樣在做戲,可等到大戲收場的那刻,他清醒如初,她卻已經迷失了方向。

原來沒有他的寵愛,她的日子會變得這麽悲慘。無人尊重,受人取笑,寂靜的夜晚一個比一個漫長,似乎永遠也挨不過去。她裹在被子躺在床上,只要一閉上眼睛,腦中就是他含笑凝視自己的樣子。

可是那時候,他早已去了別人身邊!

所以她痛恨葉薇!

因為她不僅奪走了皇帝的寵愛,還和謝懷糾纏不清!這世上與她有關聯的兩個男人,都被她奪走了!

當初只是得知沈蘊初和宋楚惜的關系,她就能對她痛下殺手,更何況葉薇的所作所為,早已超出了她的容忍底線?

她要她死!她活着一日,她便如鲠在喉、寝食難安!她必須死!

所以她去求了母親,冒着大險布了這樣一個局,可沒想到最終,卻把她們二人害到萬劫不複的地步。

母親去世前,她甚至沒能守在她的榻前,還是在第二天才從宮人口中得知。

什麽急怒攻心、嘔血而亡!她才不管禦醫怎麽說,母親那樣要強的人,如果沒有人去刺激她,絕不會這麽輕易就死了!

一定是有人動了手腳。他們懷揣着最惡毒的心思,徹底斷了她們母女的活路。

寂靜的大殿內熏香袅袅,她慢慢擡頭,看向那威嚴的道君塑像。許久,輕聲道:“你看得到的對嗎?人們行善你看得到,作惡更看得到。那明天你就替我好好看着,看看我做了什麽,又該得到什麽報應。

“仔仔細細看清楚了。”

☆、100 地宮

延和四年十一月二十七,天色晦暗,到了巳時索性飄起了細雨。觸目所及、滿是凄清,與即将發生的事情倒是極為相配——黃歷上說今日宜破土下葬,故而吳國大長公主出殡便選在這一日。

因身份貴重,再加上太上皇的寵愛,大長公主的喪儀格外盛大。煜都全城缟素,太上皇親自扶靈,皇帝陪伴在側,太主之女、寶林姚氏則披麻戴孝,扛着引魂幡走在隊伍的最前方。

送葬隊伍從皇宮出發,穿過珑安長街,最終抵達煜都城外的靖陵。西山之下古柏參天、松濤起伏,那是太上為自己挑選的萬年之地,大長公主身為他的同胞妹妹,理應随葬在此。

葉薇一身缟素、頭戴白絹,立在同樣打扮的女人中間。前來送葬的宮嫔不多,在場的都是從四品以上的主位,全部由賢妃率領着。

天上細雨蒙蒙,眼前則是葳蕤青山,葉薇額前的頭發被打濕,滑了一縷下來。她擡眼看着遠方氣派的陵寝,忽然想起早上理妝時妙蕊的抱怨。

“她當初那麽算計咱們,如今卻要小姐去給她送葬,簡直可笑!咱們都不曾親眼看到憫枝入土為安,誰有那個功夫去送她!”

妙蕊本是沉得住氣的人,只是大長公主害死了憫枝,她的恨意太過濃烈,這才沒辦法理智對待。她也不想教訓她,反而順着道:“你說得對,就是因為她當初那麽算計咱們,所以我才要去給她送葬。她想要我死,到頭來先死的人卻是她,你說,她在天有靈看到這一幕,會是什麽感受?”

妙蕊微愣,她拍拍她的手,輕笑道:“相信我,她比你更不希望我出現在她的葬禮上。我今天去不是委曲求全,而是耀武揚威。我是去氣她的。”

……

禮官忽然提高了聲音,人群紛紛下拜,葉薇也跟着跪下,卻用一種不被人察覺的幅度擡起了眼睛,看着細雨飄飛的天空。

腦海中又回憶起那個驕奢美貌的公主,氣勢洶洶地踩着一地華錦進來,即使面對君王也頤指氣使。可是轉眼間,她就變成了空曠殿閣中的垂死老妪,布滿青筋的手死死抓住床柱,眼中全是痛恨,卻只能無能為力地瞪着她。

所謂自作自受,便是如此吧。

衆人跪拜完成,靈柩被擡起,緩慢地朝地宮而去。地宮外面有三座二拱式五孔橋,連接神道和地宮。因為太上皇的要求,皇帝以晚輩的身份親自送靈柩到地宮門口,其餘人則等拱橋的另一端,直到皇帝返回。

姚嘉若呆呆地跪在雨中,身子不住發顫,眼看靈柩的影子越來越小,忽然放聲吶喊,凄厲無比,“阿母——”

衆人心下恻然,太上皇更是眼睛濕潤,伸手在她肩上按了下,“逝者已矣,你也……看開些吧……”

因為感同身受的悲傷,這一刻,他對姚嘉若的厭憎和敵意都消散不少。

姚嘉若茫然回頭,忽然攥住太上皇的袖子,“舅舅,嘉若求您一件事,好不好?”

“你說。”

“嘉若看《太平經》上講,一個人在活着時做錯了事,到了陰司會受到責罰。可阿母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嘉若不希望她因為我的過錯受到懲罰,所以……”

太上皇蹙眉,神情變得嚴肅。他本就信極了這方面,此刻聽姚嘉若這麽講,立刻想象了妹妹可能遭遇的一切,喃喃道:“是,三娘她沒什麽錯。不是她的錯。”

“舅舅也這麽覺得?那您可不可以……讓頤妃到前面來給給母親磕三個響頭?那些事情最對不起的便是頤妃,如果她願意來給母親磕頭送別,神靈見了興許會覺得頤妃不怪她了,就算責罰,也可以減輕些……”

他們說話的聲音并不高,也就只有幾個人聽到。賢妃和睦妃都用餘光瞥向被點名的頤妃,而對方神情平靜、眉眼低垂,似乎什麽也沒有察覺。

沈蘊初早在姚嘉若開口那刻就猜出她有陰謀,此刻聽到這話,心頭的厭惡如滾水般沸騰,連看她一眼都覺得髒了眼睛。

這女人真夠不要臉的,分明是她們母女對不起葉薇,現在居然敢提出要葉薇去給她母親的屍體磕頭!還是獨自一人、當着那麽多官員和宮人的面!

太上皇這會兒正沉浸在妹妹離去的悲傷中,必然會應允。葉薇若是拒絕,無異于承認她不肯原諒大長公主,觸怒上皇不說,還顯得自己沒有容人之量。可如果她去了,心頭的屈辱自不必說,更重要的是,她在這樣的場合明确表示不怨怪大長公主,以後便再不能拿這件事來對姚嘉若發難!

口齒發寒,她忍不住冷笑。連自己母親的喪禮都要拿來利用,她從前真是走了眼了,這位定城翁主原是個泯滅天良的!

那廂太上皇果然應允,遣了人來葉薇身邊遞話。她目光沉靜,低頭思忖片刻便慢慢點頭,“謹遵上谕。”

絲履踩在濕潤的磚地上,素白的裙角沾染了水漬,她一步一步朝前面走去,終于在姚嘉若身邊站定。

“地宮還沒關閉,請頤妃娘娘上前幾步,湊近些跪拜吧。”

葉薇目光淡淡地與她對視,姚嘉若滿面哀戚、十分誠懇,可她分明從裏面瞧出了怨毒和痛恨。

沈蘊初能想到的事情,葉薇自然也能想到,然而她始終抱了幾分懷疑,覺得她不至于如此。可事實擺在眼前,姚嘉若明明知道大長公主并不樂意見到她,卻依然弄出這一出,不是為了羞辱她順帶給自己未來鋪路,還能是為了什麽?

這女人真是喪心病狂到了一種程度,居然連亡母的心意都不顧忌……

所有人都注視着她,葉薇不敢再拖延,按照她的意思上前幾步,面朝地宮的方向長拜到底。一次,兩次,三次。額頭碰到了石板上的積水,雨絲又落到她臉上,讓她顯得有些狼狽。當三拜完成後,她長舒口氣,感慨自己總算不用再對那個毒婦磕頭了。

姚嘉若走到她身邊,俯下|身子似乎打算親手扶她起來。她們距離送葬的大隊人馬有五步的距離,又是背對着的姿勢,所以他們看不清她們的表情。也因為這個,葉薇清楚地看到絢麗的笑容在姚嘉若面上一點點綻放。

她愕然,不祥的預感快速滑過心頭。“你……”

剛說出一個字,她右手已伸到她面前,飛快地彈了下指甲。白色的粉末飛到空中,被吸入口鼻,葉薇立刻覺得手足發軟。

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前栽去,姚嘉若順勢接住,下個動作便是掐住了她的脖子,一枚尖銳的金釵抵上了她脆弱的咽喉。

身後衆人被這變故打得措手不及,傻傻地站在那裏。姚嘉若挾持着葉薇起身,金釵緊緊貼着她的皮膚,厲聲道:“通通不許過來,不然頤妃娘娘就沒命了!”

“你……你做什麽!”太上皇怒道,“這是你母親的喪禮,你發瘋了不成!”

姚嘉若凄然笑道:“自然,這是母親的喪禮。正是因為這個,我才更不能讓這女人活着!”

太上皇氣得發抖,“膽大妄為的孽障……來人吶,把她給朕拿下!”

姚嘉若握着金釵的手加了幾分力氣,“我說了不許過來,不然頤妃娘娘就沒命了!”

周兆連忙勸阻,“太上不可,頤妃娘娘還在她手裏,那些人沖上去,傷到娘娘怎麽辦?”

“管什麽頤妃!”太上皇怒斥,“難道就由着這孽障在大長公主地宮前放肆嗎!”

周兆急得快哭了,“太上不可啊!你就當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頤妃娘娘是陛下寵愛的人,要是出了點事,這父子情分……”

雖然是送葬,随行的隊伍裏卻依然有不少的護衛,變故一發生,立刻有弓箭手彎弓搭箭,冰寒的箭镞齊齊指向兩人。姚嘉若環視一圈,笑着看向太上皇,“舅舅,您要殺我嗎?母親的靈柩就在我身後的地宮中呢!您是打算在她面前殺了我,然後送我去和她合葬嗎?母親會感謝您的。”

太上皇原本就被周兆的話說得猶豫不決,此刻更是神情一僵,惱恨地朝羽林衛們做了個手勢,原本蓄勢待發的弓箭立刻放下。

金釵的尖端刺入一點,葉薇覺出了疼痛,意識反倒清醒了些。姚嘉若急促的呼吸噴在她脖子上,将她激動的心情暴露無遺。她瞥了瞥她蒼白的面孔,輕聲道:“你……你還真讓我意外,堂堂公主之女,何等尊貴體面,居然……居然做出動手劫持這種事……”

她是真的沒料到。如她這樣的天之驕女,無論什麽時候都不會主動讓自己堕了尊嚴。像她此刻的行為,匪類一般挾持人質,簡直是山野蠻女、市井瘋婦才做得出的事!

更何況今天還是她生母的葬禮,她就算豁出一切要找她拼命,也不該選在這樣的日子!

擾了大長公主入土為安,她就不怕母親怪罪嗎?!

“你不用譏我,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麽事做不出來?阿母去了,是被我這個女兒害死的,她閉眼的那刻,我這條命也跟着去了,如今活着的只是具行屍走肉。為她報仇的行屍走肉!”

鮮血順着脖子流下來,葉薇困難地笑了下,“你……自己都說她是被你害死的,想為她報仇,很簡單啊。你自殺就可以了。你死了,大長公主的仇也就報了。”

姚嘉若揪住她長發,力氣之大,幾乎将那發絲連根拔起,“放心,我當然會去死。可在我死之前,必須把該解決的事情都解決幹淨,這樣,才好下去跟她請罪啊。”

葉薇心頭一涼。該解決的事,就是殺了她吧?這女人居然已經抱了死志,這就不難解釋她今天的行為。是想同歸于盡?呵,他們還真是低估了她癫狂的程度。

“放開她。”

有男人的聲音遠遠傳來,很平靜,卻有重逾千鈞的力量。

葉薇掙紮着看過去,二拱石橋上,皇帝一身玄衣,緩步而來。他是君王,不用為大長公主服孝,這裝扮在人群中就顯得格外打眼,讓葉薇一眼就看到了。

蒙蒙細雨中,他面容冷峻,視線穿過紛飛的雨絲落到她臉上,腳下步履未停。

“陛下過來了啊。這樣就好。您不過來,臣妾也得等着您過來的!”姚嘉若揪葉薇頭發的手又用力了幾分,語氣裏竟有些興奮。

皇帝擡眼看她,腳下也正好走完了石橋的最後一段,“你要和朕談條件。”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石橋之下的寬闊神道上,太上皇和送葬的官員、宮嫔立在一端,皇帝孤身一人立在另一端。在他們之間,是已近瘋狂的姚嘉若,以及被她挾持的葉薇。

大長公主的女兒在母親的地宮前挾持了寵妃,并以此要挾陛下和太上,這場景太過詭異,以至于看到的人都說不出話來,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

“陛下英明,臣妾自然是要和您談條件。”

皇帝面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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