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38)
“什麽條件?”
“問您要一個人。”
“何人?”
姚嘉若湊到葉薇耳邊輕笑一聲,卻讓她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直覺告訴她,她會說出極可怕的話,可是來不及了,她來不及阻止。
“那位,天一道長。臣妾想要讓他出來交換。用他的命來換頤妃的命,陛下覺得,這買賣公不公道?”
☆、101 殒命
一語既出,石破天驚,所有人都茫然地看着她,不明白天一道長和此事有什麽關系。她仇恨頤妃還情有可原,但謝懷是哪裏招惹她了?
被當衆點名的天一道長率領着十二名道士立在人群右方,俱是雪白道袍、出塵飄渺。聽到姚嘉若的話,他神情依舊淡然,就像适才他親眼看着她挾持了葉薇,強大的自制也讓他沒有露出半分端倪。
皇帝眉頭微蹙,仿佛也有些疑惑,“天一道長?你要讓他來換頤妃?”
姚嘉若還沒回答,太上皇已怒道:“荒謬!天一道長什麽身份,怎麽可能去交換區區一個宮嫔?嘉若你不要再發瘋了,快把頤妃放開,否則就算是當着你母親的面,朕也不會留情!”
姚嘉若美眸流轉,聲音清脆,“舅舅先別急着拒絕,您是不在乎頤妃,可陛下在乎啊。對他來說,嘉若死或者活無足輕重,可要是頤妃出了什麽岔子,那就是大事了!您就這麽自顧自地說不行,問過陛下的意思了嗎?嘉若以為,若讓陛下來選擇,他定然是要舍了天一道長,保住頤妃的……”
太上皇簡直要被她氣得發瘋,“你再敢說這些大逆不道、觸怒神靈的話,朕現在就發落了你!”
随着他聲音落下,羽林衛再次彎弓搭箭,氣氛又劍拔弩張起來。
姚嘉若面無懼色,一手掐着葉薇的脖子,另一只手裏的金釵抵在她的咽喉。脖子上劇痛難忍,葉薇輕微掙紮了下,換來姚嘉若的輕聲威脅,“你可千萬別亂動,這已經刺進去了,要是再深些,大羅神仙都救不了你。到時候咱們就得一起在這裏送了命。”輕笑一聲,她是那樣愉快,“不過這樣也好,石門還沒落下,咱們還可以去地宮給她陪葬。你剛才不是問我,擾了母親入土為安,怕不怕她責怪。呵,能看到你死在她面前,她高興還來不及,又怎麽會怪我呢?頤妃娘娘要肯和我同歸于盡,那便是成全了我一番孝心呢!”
額頭冒出了汗珠,再被冰冷的雨水沖刷,身子一陣冷一陣熱,無比煎熬,“你……你到底在玩什麽?咱們倆的恩怨,關天一道長什麽事?你要殺就殺,別牽連無辜!”
“真仗義呢,聽得我好生感動。只是從什麽時候起,倨傲跋扈的頤妃娘娘竟關心起旁人來了?你怕什麽,擔心我對天一道長不利?你不希望他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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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姚嘉若提出要謝懷來交換,葉薇腦中就冒出了個可怕的猜測,此時聽到她的話,那猜測叫嚣得越發厲害,連雙手都開始發抖。
姚嘉若再次提高聲音,卻不是對着皇帝和太上皇,而是直接看向謝懷,“怎麽樣啊天一道長,你願意用自己來交換頤妃嗎?”
謝懷握着拂塵長身玉立,黑眸不帶感情地看着姚嘉若,女子容顏如玉,黛眉微微挑起,又是挑釁又是嘲諷地迎上他的眼睛。
視線往下移,他看到葉薇蒼白的面龐,額頭被雨水和汗水打濕,脖頸處有鮮血順着流淌,在雪白的肌膚上格外刺目。
眼睛微微眯起,他往前走了一步。
鄒遠立刻道:“師尊!”
雖然不清楚全部內情,他也知道自家師尊和頤妃娘娘的關系不同尋常,這會兒看他往前走,立刻吓得魂飛魄散。
不是吧,他真的要上去換頤妃回來?
他瘋了!
鄒遠的聲音讓衆人一驚,謝懷卻置若罔聞,不緊不慢地繼續朝前走去。太上皇愕然片刻,喚道:“天一道長!”
謝懷駐足。太上皇猶自不可置信,咬牙切齒道:“你做什麽?”
姚氏行為癫狂,他也被傳染了不成!那頤妃和他非親非故,他湊上去是打算做什麽!難道還真要用自己去換她不成?
這究竟怎麽回事!
謝懷神情坦蕩,“上天有好生之德,貧道既然侍奉在道君座下,就不能任由人命在我面前白白斷送。姚寶林既然想要貧道來交換,那便如你所願,只要你能兌現諾言,不要傷及無辜。”
這派光風霁月的形容,讓适才因疑惑而生出各種猜測的衆人稍微打消了點那詭異的念頭。要說天一道長和頤妃有點什麽,實在駭人聽聞,還是解釋為天一道長憐憫衆生比較容易接受。
姚嘉若愉悅地笑起來,聲音清脆如銀鈴,“好、好、好,你們倆一個義字當頭、一個慈悲為懷,都讓我不要傷及無辜,真是心有靈犀啊!只不知二位口中的無辜,究竟指的在座衆人,還是你們彼此?連自己的性命也不顧惜,只是不希望對方有事吧?”
雨水中好像夾了冰雪,落到眼睛上,透骨的沁涼。心頭的猜測終于落到實處,葉薇指尖發顫,腦中一片空白。
她知道了。她果然知道了。姚嘉若知道她和謝懷暗中有瓜葛,所以才會有今天的行為。
挾持她不是為了殺她,而是要用這種方式,當着滿宮嫔妃、國之重臣的面捅破她和謝懷的關系!
她要構陷她們有私!
想明白這個後,她第一個反應不是去看謝懷,而是扭頭去看皇帝。葳蕤青山、綿綿雨絲,他淩厲的眉毛微微蹙起,眸中有氤氲的霧氣,仿佛把所有的情緒都籠罩在了裏面。
葉薇看着他,第一次因為窺不透某個人的心思而覺得慌亂。
衆人驚疑不定、面面相觑,姚嘉若話裏的暗示誰還聽不明白,原來剛才不是自己想多了,她真的就是這個意思!她想說,天一道長挺身而出,不是因為慈悲為懷,只是因為被挾持的是頤妃……
謝懷搖頭嘆息,語氣無奈,“姚娘子對貧道有恨我能夠理解,當初是大長公主引薦貧道入宮,這許多年來您也一直以貧道的恩人自居。上回大長公主出事,您派人來給貧道送信,要求我去給大長公主求情。可惜貧道一生的志向只在悟道修行,不願牽扯進後宮之事,所以沒有答應。沒想到大長公主會因此而死……是貧道愧對太主和您,所以,您想取貧道的性命便取吧。只是道君在上,還是不要說這些辱人聲名的話,就當是為大長公主積德了。”
衆人這才恍然大悟。是了,天一道長和吳國大長公主有這麽一層淵源,姚氏走投無路的時候向他求助也很正常。原來她是求助被拒之後懷恨在心,這才弄了今天這麽一出,要把髒水潑到這兩個和她有仇的人身上……
姚嘉若沒想到他幾句話就撇得這麽幹淨,憤怒之下直接握着金釵在葉薇脖子上一劃。脖頸處皮膚本就脆弱,立刻有道血淋淋的口子綻開,看得人心驚膽戰。
“姚嘉若!”
“姚娘子!”
兩個男人同時叫出聲,然後都微微一愣。皇帝轉頭看向謝懷,眼睛微微眯起,對方則避開了他的視線,對姚嘉若道:“您到底是想要貧道死,還是要頤妃死?您可要想仔細了。那金釵再刺深些,就脅迫不到任何人了。”
姚嘉若冷冷道:“道長心疼了?放心,我怎麽會在你面前殺了頤妃呢。我要的是你的命,不是她的。”
謝懷點頭,“那你放了她,我過來。”
姚嘉若吃吃發笑,“道長當我是三歲小孩兒麽?您這麽一個高大有力的男人,我這瘦瘦弱弱的小女子如何制得住?我還沒這麽不自量力。”
“那你要如何?”
“讓侍衛送把劍上來,你當着衆人的面自刎了,我就放了葉薇,如何?”頓了頓,“放了你的葉薇。”
“混賬!”太上皇忍無可忍,“滿嘴渾話,朕看你是無藥可救了!皇帝,你還在等些什麽,讓他們動手!把這個瘋女人拿下!”
皇帝沉默不語,袖中的右手卻已握成了拳頭。薄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線,他被一種奇怪的力量驅使,居然對謝懷道:“天一道長,您怎麽看?”
皇帝的語氣裏分明藏着擔心以外的東西,謝懷聽得分明,然而這種情況下卻沒有別的選擇。
“陛下放心,貧道是修道之人,斷沒有讓人代為赴死的道理。世事皆是定數,該是我的劫難,我不會逃避。拿劍來吧。”最後一句卻是吩咐身後的鄒遠。
“師尊!”
“天一道長!”
謝懷冷靜重複,“拿劍來。”
鄒遠顫顫巍巍地遞過一把寶劍,謝懷握在手中,對着太上皇誠懇一揖,“貧道自載初二十三年起教導太上修仙,迄今已逾六年。這期間來貧道為您講了許多經文中的道理,今日便是最後一課。但凡修道之人,羽化飛升之前都有劫難,今日之事大抵便是貧道的劫難。命數如此,請您不要阻攔,亦不要傷懷。至于修仙大業,貧道走後,還有諸位弟子輔佐,不用擔憂。貧道在此預祝太上,求仁得仁、得償所願!”
太上皇僵在那裏,怔怔地看着謝懷。他說這是飛升之前的天劫,他便再無法阻攔他,更不能去質疑他行為的目的。可真的讓他在這裏自刎,他又實在難以接受,這簡直……
掌心貼着劍柄,上面的花紋觸感很清晰,謝懷看着姚嘉若冷冽的面容,在心裏輕輕嘆息了一聲。
情況如此突然,适才那番話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說辭。将他和葉薇之間摘除幹淨,給自己毅然赴死的行為找個最冠冕堂皇的借口,這樣,就算他當真命喪此地,葉薇也不會因為今日的事情遭到太多非議。
眼看謝懷握着劍柄的手越來越緊,葉薇不受控制地搖頭,顫聲道:“謝道長,不要,你不要信她……你死了她也不會放過我的,你……你不要讓這種小人如願!”朝着羽林衛嘶吼,“你們還愣着做什麽!動手啊!手裏的箭是當擺設的嗎!”
謝懷沒有理她,只是盯着冰寒的劍刃,在心裏默默思量。他自刎的那一瞬,姚嘉若必定會有所動容,只要抓住那個機會,以他的身手應該能從她手下搶回葉薇。只是要讓她相信,這自刎就不能做得太假,脖子處位置太危險,力道一個控制不準,就真的會把自己血管給劃破……
罷了,如今也沒有別的法子,只能權且一試。希望別出什麽意外。
下定了決心,他擡起頭,朝着姚嘉若微一颔首,“貧道滋自刎之後,還請姚娘子信守承諾。”
姚嘉若看着他,沒有回答,握着金釵的手卻開始發抖。兩人視線交纏,她輕輕吸了口氣,啓唇就想說什麽……
“等一下。”
突然響起的聲音阻止了姚嘉若開口,也讓太上皇和群臣愣在那裏。大家循聲望去,卻見皇帝緩步而前,慢慢道:“你是想為姑母報仇嗎?那麽你找錯人了。天一道長頂多只是不肯施以援手,認真論起來,朕的責任比他還大一些。你要是真想殺人,就來殺朕吧。”
群臣大驚失色,紛紛下跪,“陛下不可——”
“萬金之軀怎可以身犯險,陛下三思!”
太上皇也道:“皇帝你在說些什麽?你怎麽可以……”怒極反笑,“呵,孤看禍害不是別人,就是這個姓葉的女人。一個兩個都要為她送死,十足的禍水!你們個個都不該死,她才是最該死的那個!”
衆人議論紛紛,皇帝卻恍若未聞。姚嘉若怔怔地看着他,身子不斷發顫。他越走越近,她居然沒有出聲阻止,只是一瞬不瞬地凝視着他,仿佛癡了般。
眼中有水澤湧出,她輕聲道:“你說什麽?”
皇帝淡淡重複,“你若是真想殺人,就來殺朕吧。”
姚嘉若咬緊雙唇,眼淚順着滾落,“你要我殺你?就因為這個女人,你要我殺你!你為了她,居然……哈哈,哈哈哈,他也這樣,你也這樣,就因為她,就因為她!”
她情緒激動,身子也抖得越發厲害,葉薇一直注意着她的動作,此刻瞧見纰漏立刻用牙齒咬破舌尖。鑽心的劇痛傳來,原本無力的四肢也恢複了些知覺,她一把握住姚嘉若的手,反手奪過金釵,如一只靈巧的貓般掙脫她的鉗制。
說時遲那時快,皇帝一見她逃脫,立刻攬過她的身子,把人往身後一帶。姚嘉若失去人質,愕然之後終于爆發,尖叫着朝皇帝撲過來。
“嗖——”
“嗖嗖嗖——”
羽箭破空而來,攜帶着呼呼風聲。姚嘉若雙目大睜,動作僵在半路,再也沒力氣朝前跑去。慢慢低下頭,只見胸口和腹部插着五支羽箭,粘稠的鮮血染污了她素白的衣裙,像是在雪地上開出了一朵碩大的紅花。
虛弱一笑,她朝後仰去,重重摔倒在地上,唯有雙手還無力地伸向蒼天。
“陛下……陛下……”
哀哀呼喚,無比可憐。
皇帝正陪在葉薇身邊,吩咐宮人為她包裹傷口止血,聽到姚嘉若的聲音遲疑了瞬,終是提步走了過去,在她旁邊蹲下|身子。姚嘉若還在胡亂地摸索,看到他過來便露出欣喜的神情,手伸過去想碰碰他的臉。
“陛下,你低下來一點,好嗎?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
她說話時眼神急切,像是害怕再遲一會兒就來不及了,可是當掌心托住他臉頰時,又抿起嘴唇很開心地笑了。她容貌本就像個小姑娘,露出這樣天真的笑顏時更是仿佛不谙世事。皇帝忽然就想起了當年第一次在禦花園碰見她的情景,綠群長發、精巧繡鞋,她跟只美麗的蝴蝶似地坐在秋千上,宮娥在後面推,而她一邊蕩秋千,一邊朝偶然闖入的他眨了眨眼睛,笑道:“咦,你就是傳睢來的哥哥嗎?你長得真好看,比我所有的哥哥加在一起都要好看!”
那時候的她,其實是個很讨人喜歡的小妹妹。
他沉默一瞬,終是伸手将她抱入懷中,輕輕問道:“你想說什麽?”
姚嘉若湊近他,餘光卻瞥向不遠處的男人。他正看着自己,可她知道,這不過是做個場面,他的心早已飛到那個正在包裹傷口的女人身上。就好像眼前的君王,雖然還耐着性子陪在自己身邊,卻只是可憐她快要死了。
他們都是她曾動過心的人,卻都不在意她。
既然如此,就讓她送他們一份大禮吧。那個女人得到了這兩個男人的牽挂和思慕,也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她不會愚蠢到親手殺了她,那樣只會讓她成為活着的人中裏最美好的回憶。
她要讓她活着,讓那兩個男人也活着,然後看着他們三個人互相折磨、彼此争鬥。唯有如此,才能平息她多年來的怨氣。
眨了下眼睛,她用這輩子最溫柔的語氣對他道:“表哥,其實就算……就算你不過來,我也不打算殺死頤妃或者謝懷的……我只是……只是想讓你知道,你最寵愛的妃子,她的心并不在你這裏……你這麽聰明,一定看出來了,對吧?那個男人,他都願意為了葉薇死了,你真的……真的相信他們之間沒什麽嗎?
“妹妹這些年害了你不少的妃子,其實心裏也挺過意不去的……這最後一次,就當是我的補償……我不願你被人蒙蔽……”
蒙蒙細雨中,皇帝一動不動地抱着她,神情堅毅如岩石。懷中人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消散在風中,像一首未完的歌。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慢慢将她放下來,站起身子平靜吩咐,“姚娘子去了,找人斂了她吧。”
☆、102 懷疑
大長公主出殡這天鬧出的亂子很快傳遍煜都,姚寶林中箭而亡,陛下和頤妃同時負傷,太上皇也在回宮之後病情加重,急召數名禦醫會診。
凄涼的氣氛籠罩了整個十一月,絲毫沒有即将過年的氣氛。皇帝像是已經被這些事情折騰煩了,直接下旨廢姚氏為庶人,無論是宮嫔的身份還是翁主的身份統統剝奪。太上皇對此沒有異議,只是在讨論姚氏的下葬之地時輕輕嘆了口氣,道:“送她去陪她母親吧。也不用舉行什麽葬禮,權當是送個婢子進去給她解悶兒。”
于是曾萬千恩寵、不可一世的定城翁主就這麽被送進了大長公主的地宮,沒有牌位、不受供奉,仿佛最尋常的陪葬品般,長伴在母親身側。
葉薇聽到這個處置,冷冷地笑了,“到頭來還是讓她們母女重逢了,太上還真是仁慈。”
妙蕊聽出她的諷刺,無奈道:“太上此舉只是為了大長公主,對姚氏是半分情分也沒有了。雖讓她去陪着母親,可不能享香火供奉,這懲罰對逝者而言着實嚴厲。小姐便消氣了吧。”
消氣?她的氣一時半會兒怕是消不了了!
脖子上布滿了傷口,為保險起見,禦醫上藥之後又給她纏了幾圈的紗布,看起來跟戴了條雪白的圍脖似的。據說姚氏下手的位置十分兇險,再往裏點就是大血管,一旦傷到後果不堪設想。也因為這個,哪怕傷口愈合疼癢難耐,葉薇也好脾氣地忍着沒碰,極大地提高了自己的耐心程度。
不過比起另一件事,受這麽點傷原本就不值一提,這幾個夜晚她頻頻驚醒,夢裏的內容都千篇一律、毫無新意。
是細雨飄飛的西山之下,遠方是氣派巍峨的地宮,而她茫然地立在石橋之上,四下空曠無人。雨絲晃得人眼花,等她再度睜眼時,卻驚訝地發現皇帝站到了她面前。他捏着她的下巴,慢慢問道:“你和謝懷,究竟是什麽關系?”
……真是能把人冷汗都吓出來。
到了吃藥的時辰,妙蕊端了藥碗過來,葉薇嗅到那味道就皺起了眉頭。妙蕊把碗遞給她,試探道:“現在外面傳得很不像話,小姐……有什麽打算嗎?”
那天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姚嘉若口口聲聲說葉薇和天一道長有私,還以她的性命威脅謝懷自刎。後面的發展也從某種程度上證實了她的話,謝懷果真答應了她的要求,雖然說了那番冠冕堂皇的話,可懷疑的種子還是在大家心裏種下了。
尤其是那些并不相信所謂修道飛升的人,謝懷的理由半點說服不了他們,只能理解成他和頤妃有私。
葉薇想到這個就忍不住佩服姚嘉若。也不知道她是從哪兒打聽出了她和謝懷的事情,居然破釜沉舟玩了這麽一出。臨了還不忘給仇人捅一刀,真正做到了我死你也別想好好活,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沉思片刻,她道:“外面,都說了些什麽?”
“還能是什麽,就是說您和天一道長……不過那天回宮後,天一道長就和太上皇私下交談了一番,太上相信了他,說道長是慈悲為懷,還下令不許宮人亂嚼舌根……可您也知道,流言這種東西,堵是堵不住的……”
的确,光是讓大家封口起不到什麽作用,況且這件事的關鍵從一開始就不在太上皇身上。
她嘆口氣,仰起脖子一口喝幹了碗中的藥汁,伸手去拿蜜餞時才反應過來,這種豪爽的喝藥方式還是皇帝教給她的。
現在想來,已經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
姚嘉若行為瘋癫時,是他将她從她手下救出。他擋在她面前,接住了劈面刺來的金釵,流淌了滿手的鮮血。可即使傷成這樣,他本能的動作還是将她護在身後,如高山般值得她依靠。
沉吟片刻,她做了決定,“取我的鬥篷來,咱們去永乾殿走一趟。”
臨近年關,許多朝事都得提前處置了,這樣過年時才能圖個輕松。所以哪怕手受了傷,皇帝依然得兢兢業業地批閱奏疏。書房內溫暖如春,琉璃花瓶裏插了火紅的梅花,他間或擡頭,看到那濃烈的顏色,便不自覺想起那天,鮮血順着葉薇白嫩的皮膚滾落,畫面豔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葉薇過來時他剛吩咐了宮人把紅梅拿出去扔了,她和那些人擦肩而過,來不及行禮便問道:“臣妾看那梅花開得挺漂亮的,陛下怎麽把它挪出去了?”
皇帝撐着額頭,淡淡道:“看着不喜歡,所以讓他們搬去別的地方。”
她哦了聲,這才盈盈一拜,口道聖安。他讓她起來,她便笑着走到了他旁邊,拉過他的右手認真檢查。
姚氏的金釵直接刺穿了他的手掌,事後拔出時她在一旁看着,光想想都覺得疼得不行。偏他不當回事兒,連上藥都有些不耐煩,得禦醫和高安世三催五請。
“陛下每日早晚可有按時換藥?太醫說了不能碰水,您可千萬當心。傷到的是右手,要是不好好養着,您苦練多年的一筆好字都也就廢了大半。您也不想回頭比試書法輸給臣妾吧?”
輕聲軟語,找他最無法拒絕的理由來勸慰,一切都只是因為挂念他的傷勢。皇帝從前很享受她的關懷,可是此刻看着那張美麗的面龐,卻覺得滋味複雜。
她說完之後久久沒等到回應,因心中早有準備,也就沒多麽意外。将他的手掌拉近一點,她仿佛捧了什麽極貴重的東西,連姿勢都透出股虔誠,“有句話臣妾這幾日一直想跟您說,可惜沒找到機會。那天在地宮外面,您不顧自己的安危救下我,臣妾很感動……”
說完,湊唇在他掌心吻了一下。溫熱的呼吸隔着紗布吹拂上來,皇帝身子竟不受控制的戰栗,連脊背都挺直了。
“我……”他握手成拳,慢慢收回來,“救你的也不止朕一個。”
葉薇笑意不變,“恩,所以下次去建章宮的時候,臣妾也打算當面對天一道長致謝。他雖然不是為了臣妾,卻也挺身而出了,于情于理我都得有所表示。只是如今宮內宮外流言蜚語頗多,臣妾害怕再惹出什麽閑話,所以陛下可否陪臣妾一起去?”
他擡眼看她,葉薇笑着回視、一臉坦蕩。這樣的她本該打消他那些無根無基的懷疑,但不知為何,他瞧着她的表情,竟想起了那日謝懷手執長劍、與父皇說話時的樣子。光風霁月、不帶雜念,這一刻,他們是如此相像。
就好像約好了要騙他一樣。
葉薇表面上淡定,心裏卻已經暗自揪緊了。那天她看得分明,姚嘉若臨死前還和皇帝說了些什麽,雖然沒聽清內容,卻也能猜到是和自己與謝懷有關的。俗話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實在害怕,姚嘉若臨死前的奮力一擊會讓皇帝心生懷疑。如果是這樣,她和謝懷的處境就危險了。
她還好一點,謝懷卻着實經不起這些。他的身份本就敏感,要是被證實與宮嫔有染,便只有死路一條。
那天他握着長劍走近的樣子還歷歷在目,她從沒想過當有一日需要他為她赴死時,他會這般從容淡然。
就好像他活在這世上的目的便是這個,就好像為了她去死,對他來說是什麽天經地義的事一般。
可是她不能。她寧願自己死,也絕不能害了他!
想到這裏,她默默吸了口氣,輕聲道:“陛下,您這個樣子,該不會是……信了姚氏的那些話了吧?您覺得臣妾與天一道長……”
她沒說下去,似乎後面的內容太過荒謬,讓她光是想想都覺得可笑。羽睫垂下、粉唇抿起,她也不看他了,默然地坐在那兒,仿佛打算陪他一起沉默。
皇帝看着她黑玉般的眼眸,心中微微一動,一句話未經思量便冒了出來。
“那麽阿薇,你能不能回答朕,你與天一道長是什麽關系?”
“你和謝懷,究竟是什麽關系?”
在那個夢裏,他是這麽問她的。一遍又一遍,仿佛拷打,每次都把她吓得大汗淋漓。如今夢醒了,在現實的世界裏,他終于問出了這句話。
而她,依然不知道怎麽回答。
輕輕一笑,她道:“陛下,您這麽問,就是真的懷疑臣妾了……”
他扳過她的臉,凝視着她道:“朕确實有些疑惑,但是阿薇,我只要你一句回答。你告訴我,你和他是什麽關系。你說了,我就相信,好不好?”
姚嘉若臨死前的話不斷在耳邊重複,謝懷的所作所為也讓他無法釋然,掙紮糾結了這麽多天,他終于作出決定。他想問她要這個答案,他願意信她這回。她告訴他什麽,事實就是什麽。
他賭她不會騙他。
葉薇神情怔怔,被動地與他對視。玉冠束發,男人烏黑的鬓角下,黑眸如不可見底的深淵,吸着她墜落。
因為知曉這句話的分量,才越發受到震動。信任是何其難得的東西,她這輩子也只對寥寥數人做到,如今他把這信任交付給了她,她不願親手打碎。
可是,真的要告訴他嗎?
☆、103 發現
許久,她深深吸口氣,輕聲問道:“臣妾說什麽,您都會信嗎?”
他微微颔首,“君無戲言。”
“哪怕,那是讓人很難接受的事情,就像修道飛升那般荒謬,您……也會相信嗎?”
他眉頭蹙起,有點迷惘,“什麽?”
她苦澀一笑,“陛下,您是不信這些的對吧?什麽修仙、什麽煉丹,您覺得這都是騙人的把戲。您不信謝道長是得道高人,更不信這世上存在着千秋萬代、死而複生的事情,對嗎?”
話題跑偏得如此厲害,皇帝被弄糊塗了,幾乎想伸手摸摸看她是不是發燒了,“阿薇,你在說些什麽呀?”
強烈的沖動在心中澎湃,葉薇忽然什麽都不想管了。腦海中不斷閃過這一年多以來和他相處的點滴,花間品酒、月下對詩、擁爐賞雪、泛舟采荷。他是她的夫君,是唯一和她有肌膚之親、體驗過情愛滋味的男人,哪怕她并不看重這個,也不得不承認,他在她的世界擁有最特殊的位置。
更何況,她也不是沒有心的。他對她的好她都有感覺到,只是從前戒心太重,才從不敢細想。如今心防解開,她覺得應該給彼此一個機會。
哪怕出了這間屋子她就會後悔,哪怕一覺醒來她會覺得這樣的行為愚蠢無比,就在這一刻,她也想做些從未做過的事情。
“我和謝道長的關系嗎?如果一定要說,那便是我們上輩子曾經見過。我上輩子,和他是朋友……”
匪夷所思的話語終于讓皇帝變了臉色,葉薇一瞬不瞬地注視着他的神情,繼續了全部的勇氣道:“其實我就是……”
“夠了!”皇帝收回手,冷冷打斷,“你不願說實話便不說,何必拿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來敷衍朕?你放心,朕向來不喜歡勉強,用不着為難成這樣。”
氣氛僵硬得如結了冰一般,葉薇坐在那裏,心中也不知是輕松還是難過。抉擇的時候最是艱難,可現在結果已經出來,她也不用再去糾結。
果然,他不是在道觀長大的謝懷,讀聖賢書長大的人是不屑鬼怪之說的,太上皇對修仙的癡迷更是讓他對此類事情排斥到了極點。才開了個頭他便抗拒成這樣,如果她真說出自己是宋楚惜、而謝懷是宋楚惜的好友,他恐怕非但不會相信,還會懷疑她是別有用心。
宋楚怡騙過他一次,五年多的欺騙讓這件事成為他心中最大的死穴,胡亂去踩只會引火上身。
心跳逐漸趨于平緩,她也不知自己是搞砸了,還是做出了正确的選擇。他到底還是誤會了她,但她卻安慰自己,至少這一次她沒有再騙他。雖然他不知道,但她剛才是真的對他說了實話。
她沒有騙他。
帷幕外便響起刻意壓低的咳嗽聲,打破了兩人的僵持。皇帝沒能很好地控制住情緒,聲音中的不耐尤為明顯,“什麽事?”若不是清楚高安世極有眼力、若非有要緊的事情絕不會在這種時候出聲打擾,他都想治他的罪了!
外面的人也感受到了凜冽的怒意,頓了頓方道:“陛下,掖庭令剛剛派人過來禀報,說您吩咐去查的事情,有結果了。”
皇帝冷哼,“朕吩咐去查的……姚氏的同夥?”
姚氏當日在指甲中藏了讓人渾身無力的藥粉,葉薇也是吸入了這東西才會被她制住。可在此之前她被關在永巷一個月,出來後也是直接去了建章宮,根本沒機會回自己從前居住的毓秀殿。也就是說,這藥粉一定是有人暗中給她送來的,那個人甚至清楚她的陰謀,卻依然助纣為虐。
皇帝和上皇頭一次這麽同仇敵忾,一定要把這個暗中弄鬼的人揪出來,除之而後快。
“是。掖庭令盤問了大長公主出殡前三日建章宮的守衛,發現息瑤宮空翠堂的喬美人曾在姚庶人的住處附近徘徊。微臣已命人前去提人,陛下可要親自審問?”
喬瑟瑟?葉薇有些訝異。她對那女人印象還挺深刻,她确實一直依附着姚嘉若,還曾被宮人譏諷為拍馬屁拍得沒了分寸,谄媚嘴臉讓人作嘔。只是那時候姚嘉若權勢滔天,她追随示好也情有可原,可大長公主出殡前姚氏已是兵敗如山倒,這樣的形勢下居然還敢和她攪作一堆,甚至送去那些藥粉,難不成她對她竟不是因利而聚的讨好,而是傳說中的真愛?
這麽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