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39)
想,簡直要讓人肅然起敬了……
事實證明還是葉薇想多了。
喬瑟瑟嬌怯柔弱,平時看着嚣張刻薄,可真正遇到事情卻是紙老虎一個,一捅就破。被帶到慎刑司後甚至沒有用刑,稍加恫吓便吓得她認罪招供,說确實是自己給姚氏送去的藥粉。然而她堅決不肯承認自己知道姚氏要拿這東西做什麽,只說舊主的吩咐不好違逆,這才冒死送上。
高安世自然不信這個,又使出不少手段威逼利誘。喬瑟瑟掙紮了一個下午,終于在太陽落山時嚎啕大哭,語無倫次地把事情都交代了個清楚。
“那天……那天是她派了信任的宮女來找我,讓我幫她弄到那種藥粉。我雖然不知道她打算做什麽,卻也猜到了不是什麽好事。我很猶豫,就去兆暇閣找了江承徽,本以為她能幫我想出拒絕的辦法,誰知她卻勸我答允。她說……說太上既然讓姚氏從永巷出來,就是還惦記着這個外甥女,我要是這會兒違逆了她,等她東山再起之時,必然沒有我的活路……我很害怕,沒有辦法才給她送去的……高大人,請您跟陛下說,我是被迫的,求陛下饒了我吧!”
高安世如實把這份供詞送到了皇帝手中,于是要接受審問的又多了一個。來不及等到第二天一大早,半個時辰後,宮人便去淩安宮兆暇閣提人,而彼時葉薇正立在庭院中央,淡淡地看着烏泱泱的人群。
皇帝雖說了讓她搬去景怡宮,可前陣子忙着辦喪事,現下又要籌備新年,一時半會沒功夫打掃新宮殿,這事兒便拖了下來。是以她如今還住在拾翠殿,依舊是管轄着江宛清的一宮主位。
高安世按照規矩跟她請示了,葉薇點頭讓他們自便,于是宦官們先後入了兆暇閣。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江宛清的身影就出現在閣門處,衣衫單薄,連鬥篷都沒披。寒風吹亂她的頭發,深沉的夜色中她面龐蒼白,烏黑的大眼鬼魅般吓人。
葉薇冷冷地看着她,而她與她對視片刻,眼中慢慢湧出淚水,幾步走到葉薇面前便跪下了。
“頤妃娘娘,臣妾馬上就要随高大人去陛下面前回話,也不知能否洗脫冤屈。但無論如何,臣妾希望您相信,喬美人說的都是假的。臣妾确實曾與姚氏走得近,可在她出事後就沒有再聯系,更不可能幫着她來害您。我沒那個膽子。”
她不說與葉薇的舊情,只是從形勢來分析,反而更讓人信服。葉薇看了看圍觀的衆人,平靜道:“陛下聖明燭照,不會冤枉你的。所以,你沒必要在本宮面前說這些。再跪下去,本宮就得認為江承徽對陛下心存不滿,覺得他是不明事理的昏君了。”
江宛清身子輕顫,再不敢做作下去,叩首道:“臣妾告退。”
現在情況明了了,以喬瑟瑟那個腦子,一定是被江宛清給利用了。姚嘉若信不過搖擺不定的江宛清,所以需要幫忙時找到了還算忠心的喬瑟瑟,卻沒想到她會去找江宛清出主意。江宛清也不知出于什麽目的,居然讓她答應下來,于是才有了後面的事情。
這招不可謂不高明。整件事情她只是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真正辦事的都是喬瑟瑟和她的宮人,如今追究起來,也很難扯到她的身上。雖然喬氏說是江宛清給自己的建議,可她完全可以不承認,反告喬氏故意誣陷。
若是沒有證據,根本不能憑這件事給她定罪。
後面的發展一如葉薇的預料,江宛清當着高安世的面把事情推得一幹二淨,言辭慷慨、神情激動,一副蒙受冤枉的端方好人模樣。哪怕是皇帝親自審問,也依然如此,簡直稱得上鐵骨铮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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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蕊氣得不行,避開人的時候忍不住道:“奴婢看江承徽就是想要小姐死!她一定是猜到姚氏要那個藥是對付您用的,所以才讓喬美人答應。她想置您于死地您,卻不肯自己動手,居然順水推舟弄出這麽件潑天禍事來,簡直喪心病狂!”
葉薇懶洋洋地“嗯”了一聲,“我覺得也是這樣。不過也沒什麽好驚訝的,不是都說了嘛,她這十幾年來都嫉恨着我,想弄死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看開點。”
“小姐你這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是怎麽回事啊,您看看您都被她害成什麽樣子了!奴婢想到外面那些流言,都恨不得親手了斷了她!”
憫枝去世之後,妙蕊的戾氣就越來越重,葉薇覺得這兆頭很不好,再讓她在這宮裏待下去,搞不好真成了殺人不眨眼的毒婦了。她自己是沒什麽搶救的餘地了,妙蕊卻還沒到這地步,看來把她嫁出去這件事刻不容緩,必須開始着手準備了!
不過她這麽生氣也情有可原,就在審問喬美人和江宛清這幾天,朝中的議論已悄然轉換了方向。大家不再抨擊她和天一道長可能有私,轉而說她狐媚惑主、擾亂君心,最大的證據便是太主出殡那天,陛下為了救她,居然當衆說出要用自己的命來代替她的話!
如果光是那麽一句話,還可能理解成緊要關頭裝裝樣子,可後來在糾纏中,他居然真的用自己的手掌去擋住刺向她的金釵。萬金之軀因此受損,順着手腕流下的鮮血觸目驚心,讓許多耿介的老臣吓破了膽。于是事情一過去,雪花似的奏章就紛紛飛來,幾乎沒把皇帝的書桌堆滿。
之前把她和謝懷扯到一起,太上皇因為要護着自己的寵臣,還曾下令制止,可是如今單單指責她一個,那邊就無所謂了。更何況那天還是他最先這麽說的,皇帝和天一道長都要去為了葉薇去送死,她簡直是十足的禍水,死不足惜。
流言越演越烈,朝堂上還稍微靠點譜,下面卻已經換了無數個版本。據葉薇最新聽到的,那些人已經開始翻她當初中毒的舊賬。見血封喉的毒藥飲下去卻沒有死,之後還如有神助一般得了陛下的歡心,順風順水坐到了今天的位置,搞不好這葉薇就是妖精變的,為的便是來迷惑主君、斷送王朝國祚!
“小姐,這件事大意不得,您可別不上心!那些昏話如今雖然還只在私底下流傳,可照這個趨勢,早晚會傳到陛下耳中的!山精妖怪,這些名頭聽起來荒謬,可如果陛下真的信了,您想過自己的處境嗎?也許,他真的會賜死您……退一萬步講,就算他舍不得,朝臣們也會逼迫他這麽做的……”
葉薇托着下巴,點頭笑道:“我知道。你放心,我真的知道。我知道這是多麽嚴重的事情,稍有不慎就會斷送我的性命。所以我現在其實還挺慶幸的。
“差一點,就差一點,我就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情。還好,他沒有信……”
那天在永乾殿,她抛棄守了十幾年的防備和戒心,對他說出那樣的話。他沒有容許她講完,當時或許還有點遺憾,可是在聽到宮中衆人這些日子以來對她的抨擊之後,就只剩下慶幸。
她的身份來歷是最大的秘密,連蘊初都不敢講,又怎麽能告訴摸不準态度的皇帝?就算是謝懷,若不是她自己猜出來了,她也沒動過和他相認的念頭。而她還是明白确定謝懷不會把她當成妖怪給收了!
他是想當千古聖君的人,不會允許身邊留有這樣的隐患。對宋楚惜的感情再深,也不代表會接受被宋楚惜借屍還魂的葉薇,她真是腦子抽風,才會在這種地方玩人鬼情未了!
自家小姐許久沒說話,眼睛無意識地看着遠方,仿佛陷入了冥想。妙蕊好奇地打量她,片刻後發現她居然自嘲地笑起來,還主動和自己搭話,“妙蕊啊,我發現了一個問題。”
“什麽?”
她偏過頭,沖她調皮地眨了眨眼睛,“我應該是有些喜歡上陛下了。”
妙蕊呆住。
要抽身出來才能想明白許多問題。向他坦誠自己是宋楚惜,最大的可能無非是三種結果:要麽他不相信她,覺得她故意用這件事來欺騙他,那麽她的下場逃不脫一個死;要麽他相信了她,卻無法接受這樣詭異的事情,把她視作洪水猛獸,那麽她還是只能慘淡收場。
而除此之外,最好的結局便是他相信了她,然後也能夠接受她,對宋楚惜和葉薇的感情彙聚到一切,導致他至少在二十年內都不可能再放開她。這樣的情況下,她想逃出皇宮、逍遙天下無異于癡人說夢。
這些事情她潛意識裏早就明白,可是那天在永乾殿的書房,她還是做了那樣的決定。原來在心底深處,她居然甘願冒着被誤會、被當成妖邪的風險,去換取那小得不能再小的可能。
死,或者放棄離開、與他厮守終身。她不想騙他,于是連這樣的結果都能夠接受。
她果然是對他動心了。
書桌上堆了高高的幾摞奏疏,高安世抓過最上頭三本看了,發現都是大同小異的內容後,識趣地放到一邊。君王依然在閉目養神,一個時辰以來表情就幾乎沒變過。
高安世知道他心裏有事情,然而自己這位主君的脾氣他清楚,不想說的時候千萬別随便去問,否則不管你是什麽人,一樣沒好果子吃。尤其是據他的猜測,這件事十有八|九和頤妃娘娘有關……
想到這個他就忍不住嘆氣。那天頤妃娘娘來永乾殿問安,和陛下在書房內說了會兒話,然後便傳來喬美人的事情。這中間也不知哪個環節出了問題,總之這兩個人就互不理睬了。皇帝不再去披香殿看她,頤妃娘娘也不來問安,雙方就這麽開始了冷戰。
之所以确定是冷戰而不是陛下單方面冷落娘娘,是因為他清楚地看到某次在禦花園,頤妃娘娘帶着宮娥過來,遠遠地瞥見禦駕後立刻閃到一邊。動作之快、離開的決心之堅定,讓他都懷疑自己是看花了眼。事後不由慶幸還好陛下沒看到,不然還不知會氣成什麽樣子。
“都看出些什麽了?”皇帝閉着眼睛淡淡問道,高安世連忙回禀,“沒什麽出奇的事情,都是圍着那件事說。”
“哪件事?”
陛下您就難為臣吧!明明一清二楚,何苦非要讓臣再說一遍!
高安世閉了閉眼,認命道:“說頤妃娘娘狐媚惑主、致使龍體受損,請求您廢黜她的事。”
皇帝點了點頭,很平靜道:“全是要求廢黜?”
“……還有個別要求賜死。”
皇帝終于睜開眼睛,順手抽了幾份奏疏翻看,搖頭笑道:“看來左相對頤妃的積怨很深啊,居然煽動了這麽多人。”
高安世驚訝,“您是說,這些奏疏都是左相大人的手筆?”
“不全是,有三成是自願上疏,不過剩下的就全是左相弄出來的了。不然你以為這些人能意見如此一致?就算是言官要交月課,也沒有把眼睛全盯在朕後宮的道理。宋楚怡和頤妃積怨頗深,左相自然也視她如仇,若是他還打算往朕的後位上塞人,就更得把這個受朕寵愛的勁敵給拔除了,不然以後行事豈不諸多阻礙?”
他主動提起了頤妃,高安世也就壯着膽子道:“陛下既然明白,打算怎麽處理?宮裏鬧得沸沸揚揚,頤妃娘娘的日子恐怕不太好過,陛下若是憐惜,不妨去看看她?”
原本便處在風口浪尖上,皇帝還對她不聞不問,落到有心人眼裏難免認為頤妃失了聖心,搞不好就要上去落井下石。頤妃娘娘向來高傲,應該受不了這些委屈才對。
“去看她?她若是希望朕去看她,那天在禦花園撞上就不會躲着朕走了。神女既然無心,襄王又何必自讨沒趣?”
原來那天的偶遇還是沒有逃過陛下的眼睛。高安世暗自嗟嘆,想着這兩個人的種種行為,居然覺得有些不是滋味兒。
朝中宮中鬧成這樣,卻也不是沒有收獲。當天晚上,被軟禁多日的喬美人忽然跪求面見陛下,然後親口吐露驚天秘密。
“當初姚氏以巫蠱嫁禍琳充儀,江承徽是她的同謀!臣妾有罪,得知此事後一直不敢上奏天聽。只是請陛下相信,臣妾事先絕不知情!那時候姚氏并不看重臣妾,是以并未将此等大事告訴臣妾!”
被叫出來與她對質的江宛清面色如鬼,厲聲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麽,姚氏嫁禍琳充儀與我有什麽幹系!陛下,臣妾是冤枉的,我什麽都不知道……陛下您相信我!”
“你說你不知道,誰信?我可記得清清楚楚,姚氏小産當晚,她對琳充儀發難,你可一直在旁邊煽風點火。若說事先沒有串通,怎麽會這麽默契?主君在上,江承徽還是坦白一點,興許陛下還能網開一面!”
“喬瑟瑟,你含血噴人!你……給我住嘴!”江宛清這些日子雖然還維持了鎮定,但腦中的弦卻已經繃得很緊,此刻陡然被潑這麽一盆髒水,終于不複冷靜,氣急敗壞道,“誰教你這麽栽贓我的?你自己想不到這種陰毒的招數,是不是葉薇?是她對不對?她教你來陷害我!”
她提到葉薇,皇帝不耐煩的神情略微收斂,轉而道:“怎麽,你和葉薇不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好姐妹嗎,怎麽會覺得她要陷害你?”
江宛清“哈”地冷笑了一聲,有些瘋狂地說道:“我和葉薇當然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好姐妹,可那個女人,她不是葉薇。我早該發現了,她根本就不是葉薇!陛下,她是鬼魅,是死而複生的鬼魅。您不要被她騙了,她是來索命報仇的!”
☆、104 荒謬
鬼魅?
皇帝眉頭蹙起,盯着江宛清看了瞬,冷冷地別過頭,“胡言亂語。你要是再敢攀誣他人,別怪朕不給你機會。”
江宛清見他不信,有些慌了神,“陛下,臣妾沒有攀誣她,臣妾說的都是真的。陛下不認識從前的葉薇,所以不覺得奇怪,可臣妾是和她一塊長大的,她什麽性情我再清楚不過。自從那次中毒再醒過來,她就跟變了個人似的,無論是喜好還是說話做事的方式,都跟從前全然不同。她真的……”
“江承徽,我看你是栽贓陷害成了習慣,連頤妃娘娘都不放過。你剛才叫她什麽?娘娘的名諱也是你可以直呼的麽!”喬美人看出皇帝很不喜江宛清對葉薇的指控,急于在他面前博取好感,竟搶在皇帝前頭打斷了江宛清的話,“娘娘不曾教過我什麽陰謀計策,适才我不過是講了實話,你又何必像只瘋狗的到處咬人!”
這話說得太難聽了,江宛清煞白的面孔騰地漲紅,咬牙切齒道:“放肆!”
“朕看你才放肆。”皇帝冷冷地摔了筆,道:“還以為能聽到些有用的話,結果竟是瘋婦在公堂之上砌詞狡辯。罷了,高安世,這裏交給你處理,朕回永乾殿了。”
他要走,江宛清愕然地睜大眼睛,連聲道:“陛下,陛下您相信臣妾!外面那些傳聞您沒聽到嗎?不止臣妾一個人這麽懷疑,大家……大家都說葉薇是妖孽!她不是人!”
外面的傳聞……皇帝當然聽到了。正是因為清楚坊間流言的走向,他才更不願意在這裏聽江宛清大放厥詞。那些話固然荒謬,可這世上信這荒謬之辭的人卻不少,他不願給他們更多的攻擊葉薇的理由。
君王離開的動作如此迅速,江宛清有些不可置信。眼看他即将消失在門邊,她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手腳并用地爬了過去,一把抱住他的右腿,“陛下,陛下臣妾有證據!您要是不相信,可以去問琳充儀,她就是臣妾的證據!”
皇帝步子頓住,慢慢低頭,“琳充儀?”
他總算願意搭話,江宛清幾乎要喜極而泣,“是,琳充儀。陛下您還記得當初的事嗎?葉……頤妃娘娘被蘇氏行脊杖之刑那天,是琳充儀帶着您去了吹寧宮,恰好将她從刑杖下面救出。那之後,琳充儀和頤妃的關系就忽然變得親密,幾乎是不分彼此、情同姐妹,哪怕是琳充儀惹上殺身之禍時,頤妃都敢不顧自己安危地幫她辯解。可在那之前,她們的關系連普通朋友都算不上。陛下您可有想過,她們突然變得要好的原因是什麽?”
他确實曾經疑惑過。延和四年的家人子裏,他原本最看重的就是沈蘊初,因為她落落大方、美麗而不做作,有着宮中女子少見的英氣。在她剛剛獲寵那段時間,從未在他面前提起過葉薇,那一日卻突兀地表示擔憂葉采女的境況。而他當時剛好被葉薇禦前訴冤的事情弄得心情複雜,便順着她的意思去了,才有了後面的事情。
雖然只是旁觀,但他也看得出來,葉薇和沈蘊初之間的感情十分真摯,并不是宮裏那些為了利益而結盟的所謂姐妹。可問題也出在這裏,這種互托生死的感情沒有一定的原因根本不可能發生,究竟是什麽促使她們成為朋友的?
江宛清看着沉思的君王,慢慢道:“臣妾知道原因。”
皇帝慢慢轉頭,“哦?”
“陛下您還記不記得,皇後……不,是廢後宋氏,她有位嫡出的長姐,喚作宋楚惜。您曾經當衆問起過一次,不知道您還記得嗎?”
也許是錯覺,江宛清發現皇帝在聽到這句話之後,神情變得很奇怪。烏黑的眼眸裏不知道藏了些什麽,視線落到她身上竟是說不出的駭人。
片刻後,他若無其事地開口,“哦,她啊。朕記得。她怎麽了?”
“琳充儀是宋大小姐的表妹,二人關系甚篤,而頤妃娘娘則是宋大小姐的知交好友,曾與她書信往來過一段時間。琳充儀身邊曾有個宮娥叫阿茉,她告訴臣妾,說琳充儀之所以和頤妃交好,正是因為這位故去的宋大小姐!”
在她開口之前,皇帝腦海中閃現出無數種可能,卻怎麽也沒料到她會給出這樣的答案。葉薇認識楚惜?她們是知交好友,還書信往來過一段時間?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高安世擔憂地看過來,見他薄唇都抿成了一條直線,只好硬着頭皮替他問出後面的話,“這就是江承徽說的證據?這只能解釋頤妃娘娘與琳充儀交好的原因,不能證明她是……咳咳,是什麽鬼魅……”
“當然可以!”江承徽激動道,“頤妃和宋大小姐一個是北地侯阜人,一個在江南惠州長大,中間隔着波濤萬丈的睢江,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可兩個人若不是曾經見過,又如何能成為知交好友?頤妃自小便循規蹈矩,除了十七歲那年入宮參選,去過最遠的地方便是侯阜城外五十裏的道觀。她不曾離開,就只能是宋大小姐過來,但臣妾這幾個月仔細打聽了,宋大小姐活了十六年,從來不曾去過侯阜。
“換言之,她們根本就不可能認識。”
皇帝僵在原地,仿佛化身雕塑。江宛清神情迫切,跪在他腳下仰着頭,眼睛裏閃着瘋狂的光,“所以,她撒謊了。她對琳充儀撒謊了。不僅如此,她對我們也撒謊了。
“陛下,事到如今您還沒發現嗎?頤妃身上的疑點太多了,她有問題,她絕對有問題!”
深夜的皇宮如同蟄伏的巨獸,獨自行走在甬道上,撲面而來的是刀子般割人的寒風,不過一小會兒臉便火辣辣的生疼。半個時辰前剛下了場雪,牆頭屋頂都覆蓋着一層白色,皇帝披着墨色大氅,面無表情地穿行在其中,身後跟着惶恐不已的高安世。
眼看着他一路上都沒有說話,高安世心驚膽戰,竟無法揣測這位主君此刻在想些什麽。适才在殿內,江承徽說的話太過駭人聽聞,明明是只能在街頭流傳的獵奇之說,卻被鄭重其事地搬到一國之君面前陳述,光是想想都覺得荒謬。
然而比這更荒謬的是,明明認定這種說法荒誕不羁、可笑至極,他們卻控制不住地去相信。
他知道,真正惹惱陛下的也是這個。
子不語怪力亂神,陛下打小受的是孔聖人的教誨,長大後又親眼見到太上皇因癡迷修道而把朝綱弄得烏煙瘴氣,嘴上雖然不說,心中卻早已對此類事情厭惡到了極點。如今有個人跑出來告訴他,被他視若珍寶、寵愛有加的妃子是妖精變的,叫他心理上怎麽接受得了!
吸了口混着冰渣的空氣,皇帝步子放緩,視線飄向了遠方墨色的天幕。那樣深沉的黑色,讓他想起她綢緞般鋪散在他掌心的長發。
外面在傳些什麽他并不是不清楚,說葉薇當初喝下去的明明是見血封喉的毒藥,甚至有人說宮娥發現她的時候她已然斷氣,可是在太醫過來後,又奇跡般地醒了過來。當時只道是福大命大,如今被山精妖怪的流言一攪合,立刻變得不同尋常起來。
這些事情他本來都當笑話聽聽,壓根兒沒往心裏去。可今晚江宛清卻告訴她,葉薇對沈蘊初說自己是楚惜的知交好友,因此獲得了沈蘊初的信任。然而實際上,她和楚惜根本沒有認識的機會。沈蘊初并不是糊塗的人,她如果沒有拿出什麽有力的證據,那邊不可能相信她!
江宛清無非是想通過這個證明葉薇來路不正,明明不認識宋楚惜,卻能讓宋楚惜的表妹相信她和她交情匪淺。普通人自然辦不到,但如果是擁有異能的妖邪,便能輕松知曉宋楚惜的私事,然後以此去蒙騙沈蘊初。
所以,她真的有問題?
仿佛一道閃電劈過腦海,他忽然想起那天在永乾殿書房,她用忐忑不安的語氣問道:“臣妾說什麽,您都會信嗎?
“哪怕,那是讓人很難接受的事情,就像修道飛升那般荒謬,您……也會相信嗎?
“我和謝道長的關系嗎?如果一定要說,那便是我們上輩子曾經見過。我上輩子,和他是朋友……”
心口發涼,他怔怔地停住腳步。
什麽意思?她當時,究竟想告訴他些什麽?
修道飛升那般荒謬,上輩子,難不成……那些事情都是真的?!
高安世看到前方的宮殿,終于明白皇帝适才并不是亂走一通,小心翼翼地措了會兒辭,他問道:“前面不遠就是合襲宮,微臣看這天又要下雪了,您出來也沒帶更多的人,不然,就去琳充儀那裏歇息一晚?”
皇帝默然許久,很慢很慢地點了下頭,“恩,就去琳充儀那裏歇息一晚吧。正好,朕也有些事情要問問她。”
高安世擦了把冷汗,快步上前叩響了合襲宮的大門。
披香殿內。
妙蕊把安神的湯藥遞給葉薇,她順從地接過,一口喝完後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妙蕊端着碗卻沒有離去,猶豫片刻後方道:“聽說今晚上,陛下親自審了江承徽和喬美人。您說,會問出些有用的東西嗎?”
葉薇搖搖頭,“不知道。我現在沒心情去管那兩個人,就讓她們互鬥吧,反正到最後,總有一個會先落敗。到時候我要是還有那個本事,再去坐收漁翁之利。”
“小姐怎麽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您不會有事的。外面傳得再離譜,只要您打起精神、小心應對,肯定不會有事的,對不對?”
她實在害怕,自家小姐性子讓人難以捉摸,最近又總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她擔心她灰心之下不再反抗,就這麽任由別人宰割。
葉薇笑了笑,扯過被子蓋住了自己的身子。妙蕊沒得到她的回複,心頭越發不安,擱下碗繼續勸道:“您那天不是說了嘛,您喜歡……喜歡上了陛下,那您難道不想和他長相厮守?哪怕是為了陛下,也要保護好自己啊。您要不在了,陛下得多傷心啊……”
葉薇眼睛看着頭頂的幔帳,贊同地點了下頭,“我不在了,他确實挺傷心的……”
妙蕊沒聽出這句話微妙的不同,只是欣喜于她聽進了自己的勸慰,“對啊,就是這個理。”
葉薇偏過頭問她,“老實講,我說我喜歡上了陛下,你是不是挺驚訝的?”
妙蕊頓了片刻,“一開始是有些驚訝。畢竟,您以前看起來總是那麽冷靜。不過仔細想想也很正常,身為女子,喜歡上自己的夫君是天經地義的事,何況陛下對您真真算是情深意重了。”
葉薇按住眼睛,“你覺得很正常,我卻還有些困惑。這些日子反複思考,總不能找出關鍵,真是苦惱。”
妙蕊不懂,葉薇拍拍她的手,笑道:“出去吧,我想睡了。”
她睡覺的時候習慣睡外側,可是每次他過來總是要把她擠到裏面,說是她睡覺不老實,半夜要是摔到地上會吵醒他。久而久之,她就習慣了睡在裏面,哪怕他不在,也空出了那個位置。
側躺在被子裏,她看了看身旁空蕩蕩的半張床榻,臉上的神情有些恍惚。
打從那天弄明白自己的心意,她這些日子就過得像在雲端上,走路都透着股不真實。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她都沒想過自己會真的對哪個男人産生那方面的感情,如今生平頭一遭感受,不免覺得新鮮。
妙蕊只看到皇帝對她的好,于是覺得她喜歡上他很正常,可是在妙蕊不知道地方,還有個男人也對她很好,甚至為了她不惜性命、放棄一切,但她卻從沒有對他産生過逾越朋友的感情。
這到底是為什麽?難道在她的心中,謝懷竟不如皇帝了不成?
這個問題困擾了她好幾天,直到今晚看到他睡過的床榻,才終于明白過來。
從一開始,她對待他們的心情就是不同的。在她眼中,謝懷是德高望重、清心寡欲的道長,連祖母都對他恭恭敬敬,她就更是晚輩了。她跟着他學笛藝,在心中尊稱他老師,從來沒想過自己居然是一個能引得他心動的女人。
他對她情根深種的時候她不知道,重活一世後終于得知,卻依然覺得那感情離自己十分遙遠。
那是他一個人的思慕,她不曾參與,便無法代入。
可皇帝不同。她陪在他身邊這一年多的時間,一直把博取他的喜愛作為目标,他對她的每一分好感她都切實感受到,并且明白那是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好,而不是朋友抑或別的。
事情發生的時候她存着算計,以為自己是在演戲,可是演着演着,便迷失其中了。
何況他們也确實是志趣相投的一對,吟詩作賦、彈琴論曲,心有靈犀并不是說着玩的,所以她的算計才總能輕輕松松地成功。他喜歡的不是她營造出來的假相,他喜歡的就是真正的宋楚惜,不然當初在明州城,也不會對她一見傾心。
只有在和他相處時,她才真正把自己看作一個女人,而他是她的男人,多年前第一次見面就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男人。
☆、105 前緣
葉薇其實很少想起與賀蘭晟如何認識的事情,上一世結束得莫名其妙,她只在最初分析原因時仔細整理了遍思緒,之後就把那段記憶封存起來。畢竟連賀蘭晟本人也不知有這麽樁前情。在他心中,宋楚惜便是那個救了他性命的姑娘,他們在明州城內相逢,然後錯過。
但其實不是的。在更早的時候,她就已經見過他了。
宋楚惜在惠州出生、在惠州長大,因是嫡出,所以由祖母親自教養,身邊還有母親留下的傅母安氏。兩位嚴厲的婦人共同看管,導致她雖然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卻最終無法實現。
十五歲那年,父親派人接她去煜都,好商議她的終身大事。她不情不願地上了車,一路上心情都不是很好。
天清雲淡、芳草萋萋,五月的官道上風景還是很不錯的。貼身侍女茯苓從未出過遠門,一路上不免有些興奮,她卻無精打采地趴在馬車內的軟榻上,如非必要都懶得動彈。
茯苓見她這樣有些擔憂,于是每天扒着窗戶看風景時都會給她轉述幾句,希望能引起她的興趣,別再躺那裏裝死。
“剛剛過去了四個騎馬的人,後面還拖着好多箱子,被團團圍住,看起來像是镖局啊。小姐您見過真正的镖局麽?奴婢只在話本上看到過……他們看起來好威風啊!”
“哎呀,前面那三個男人長得好像啊,是兄弟嗎?可就算是兄弟也不可能長得這麽像吧,莫非……是三生子?這世界上居然真的有三生子……我以為雙生子能活下來就很難得了……”
“天啦,小姐我看到一匹好漂亮的馬,比三公子的那匹棗紅馬還要漂亮!騎馬的人也很高大威武,可惜戴着箬笠看不清臉。咦?他佩着劍诶!難道是江湖上的大俠?!”
“騎駿馬的大俠今天換了身白衣服,更符合書裏的描述了。您說他怎麽就不能把那礙事的箬笠摘了呢?一個大男人,居然還像女子一般遮遮掩掩,真是不痛快!”
“還是那位大俠……這都第三天了,他居然一直在,不會是跟蹤咱們吧?一定是跟蹤咱們!不成,我得給蔣管事說一聲,別被小人盯上了都不知道!”
“我回來了……蔣管事讓我放心,說他們早有防備。那人不過是和咱們同路而已,沒什麽威脅。”
“那大俠又出現了,不過他的馬換過了,變成了一匹棕色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