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40)

會兒,我看到前面路邊有人賣桃子!居然在官道邊上擺攤,應該是住在附近的農戶吧。那大俠過去了,也是,天氣這麽熱還要騎馬,是要吃點桃子解暑。那桃子看起來真大,一定很甜……”

“啪!”

書冊合上的聲音中斷了茯苓日複一日的獨角戲,她愕然轉頭,看到自家小姐面無表情地盯着她,道:“去買給我。”

“什麽?”她沒反應過來。

宋楚惜擡了擡眼皮,有些嫌棄侍女的遲鈍,“你說的很大很甜的桃子,去買給我。”

茯苓愣了片刻,喜笑顏開,“小姐你想吃桃子啊?太好了,奴婢這就去買!等着!”

她打開車門吩咐停車,只聽得悠長的一聲“籲”,便感覺身下不再颠簸。

裝飾精致的車廂內只有她一個,握着書冊在那裏沉思了片刻,她面不改色地坐到了茯苓适才的位置上,透過半開的窗戶往外看去。

她記得很清楚,那是個很晴朗的下午,和煦的陽光照耀着寬闊的官道,連揚起的灰塵都看得清清楚楚。道路的右側,有一對中年夫妻用木板支出了個小攤,上面擺放着大大小小的桃子。

茯苓已經提着裙子走到了小攤前,一邊和攤主說話一邊用眼神偷觑身邊的男人。宋楚惜托着下巴,心道要是茯苓發現自己在背後偷看,一定會得意不已。因為她多日來不厭其煩地敘述終于勾起了她的興趣,居然特意将她支出去,就為了打量下那活躍在她口中的大俠的模樣。

青衫箬笠、昂藏軒朗,男人身材高大,立在小攤前饒有興致地挑選桃子。從宋楚惜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微微彎下的身子,仿佛一株挺拔的青松,因為承受了積雪,所以略微彎折。但從容氣度沒有因為這姿勢有所減損,他握着個桃子一下下地抛着,雖然被黑紗遮住了面容,宋楚惜卻能夠想象出他的表情。

他此刻,應該是很輕松地笑着。

“那個看不見臉的怪人,你一直抛它,到底要不要啊?”攤主的小女兒跟着父母來做生意,見到自家果子被人如此“調戲”,不滿地皺起了小眉頭,“你這麽扔來扔去,要是掉到地上摔壞了怎麽辦?”

旁邊的婦人連忙捂住女兒的嘴,輕聲斥道:“怎麽跟客人說話呢!”擡頭賠笑,“郎君莫怪,鄉野粗人沒什麽規矩,讓您見笑了。”

宋楚惜看得好笑。這攤主夫妻一定也看到俠客腰間的佩劍,害怕一言不合就引禍上身吧。

她好奇地盯着俠客,猜測他會怎麽反應。最大的可能就是買完桃子轉身走人吧,畢竟是這麽大的人了,還真和孩子計較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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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朝着那對母女沉默了片刻,然後在婦人愕然的神情中提步,繞到了攤子後面。

“郎君,您做什麽……”

他蹲下|身子,平視着小姑娘,道:“你害怕我把果子落到地上?”

小姑娘有些畏懼,因為怪人離她太近了,居然可以透過黑紗隐約看到裏面的面容。母親的手按在她肩頭,聲音帶點畏懼,“二丫,郎君問你呢,快回話。”

她于是點了點頭,認真道:“你太高了,從那裏摔下來,這些桃子會疼的。你以後不要這樣了。”

他輕輕笑了。之所以确定這個,是因為宋楚惜聽到了面紗內溢出的笑聲,低沉而悅耳,有點像潺潺的流水。他牽過小姑娘的手,把那個桃子放到她掌心,然後反手包住她的,很認真道:“你放心,不會掉下來的。不信咱們試試。”

大掌包着小手,就那麽用力地把桃子抛向空中。不同于剛才的随便玩玩,他真的用了力氣,導致桃子飛得極高,宋楚惜差點捕捉不到那橢圓的影子。小姑娘也瞪大了眼睛,傻乎乎地仰着頭,視線追随着那東西走。他氣定神閑,在桃子落到地上前握着她再度伸手,穩穩地将它接住。

小姑娘明顯驚住了,小嘴張開,片刻後爆出驚呼,“你……你好厲害!再玩一次好不好?再玩一次啊大哥哥!”

就這麽一會兒,稱呼就從“看不見臉的怪人”變成了“大哥哥”,宋楚惜趴在窗邊的車壁上,笑得直打跌。

瘋掉了,這個人怎麽這麽愛較真啊,只因為小姑娘質疑他會摔了果子,居然就現場玩這麽一手。

他到底多大!

在她發笑的過程裏,俠客已經又陪小姑娘玩了一回,然後功成身退,取過包好的桃子準備離開。不料在轉身的同時,一陣風吹過,箬笠前的面紗揚起,輪廓分明的五官就這麽撞入她的眼中。

仿佛一出期待已久的戲終于演到高|潮,宋楚惜覺得自己今日等了這麽久,其實就是在盼着這一刻。

那個同行多日、卻不曾見面的男人,她雖然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早想看看他長什麽樣子。

而真的看到那一刻,她唯一的感受便是,今日耽擱這麽久,實在是很值得。

他翻身上馬,似有若悟般往宋楚惜的方向看過來。她驚覺,立刻往後面一縮,恰恰躲過他探尋的視線。然而心跳已急劇加速,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剛才那一瞬居然覺得緊張。

茯苓推開車門進來,捂着臉誇張道:“小姐你看到了麽,那位大俠……他剛才那一手真是漂亮啊!不僅那小姑娘呆住了,我在旁邊都看得目不轉睛!太有意思了,我看他這些日子都是騎馬獨行,還當是個很孤僻的人,沒想到他居然會親自逗小孩子玩……”

宋楚惜小心翼翼地探過頭,從窗戶的縫隙看到俠客已經走遠,端坐馬上的背影岳峙淵渟。輕舒口氣,從茯苓懷中拿過一個桃子,學着他那樣抛了一下,然後露齒而笑,“是挺有意思的。”

這件事發生的第二天,俠客就不再和他們同行。宋楚惜本打算繼續觀察他,孰料竟就此失了聯系,遺憾之餘也只能嘆一聲沒勁。上京途中就這麽點樂趣,現在也被剝奪,早知道就該多看幾眼!

兩天後他們抵達明州,茯苓生了急病,他們不得已在城中的宋氏別院停留。因為無聊,她大晚上溜出了府邸,然後在僻靜的小巷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纨扇撥過他的頭顱,她的視線對上他的眉眼,第一個感覺居然是果然如此。就好像早已預料到那日的分別不過是個開始,她還會見到他,事情不會就這麽了結。

奇怪的念頭操縱了她的行為,她違背了明哲保身的處事原則,冒着大險救下了他。

那時候她沒有想到,這個決定會徹底改變她的命運。

☆、106 颠覆

沈蘊初心情有些煩躁。

早就聽說陛下今夜親自審問江承徽和喬美人,她用完晚膳後站在窗邊等了會兒,沒聽到什麽風聲便乏味地解發沐浴,準備睡覺。

寝衣換上,人都在被子裏翻了幾次身,不料宮門又被叩響。大家迎出去才發現居然是陛下駕臨,且沒有宮人開道,只高安世一個跟着。

合襲宮如今就沈蘊初一人居住,見狀不由驚愕慌張交加,裹了件披風便将聖駕迎入殿內。宮娥奉上清茶點心,她跪坐在君王身側,小心翼翼地揣測他的情緒。

他說了些關懷的話,她便微笑着回答,輕言細語、恭順有禮。這本是最安全的面君态度,但沈蘊初知道,這樣的乏味是會讓男人失去深談的興趣的。

果不其然,幾句話之後兩個人就陷入了沉默,皇帝端着瓷盞飲茶,而她颔首低眉、不置一詞。

其實兩人以前獨處時氣氛并沒有這麽尴尬,她也曾是他的寵妃,知道如何軟語解君心。但今時今日,她真的對這些事情失去了興趣,如果老天準許,就讓她在這孤寂深宮默默老死吧。

要是葉薇知道她是這麽想的,一定會覺得她太死腦筋了吧。

葉薇。

想到這個名字,心忽然狠狠一抽,眼前又閃過那天在吳國大長公主的地宮外。她被姚嘉若鉗制在手中,而他握着長劍,從容鎮定地朝她們走去。

他說那是他的劫數,所以他不閃不避、甘心就死。但那些話哄哄別人還可以,她又如何能信?

只消看他當時的眼神她便知道,他之所以挺身而出,只是為了救她。

“琳充儀。”

她擡起頭,對着忽然出聲的男人微微低頭,“陛下。”

皇帝笑容很溫和,“你看起來無精打采的,是已經睡了卻被朕吵醒了吧?原本是該提前知會的,只是今夜剛審完了江氏和喬氏,那邊吵吵嚷嚷一個時辰,卻連半句有用的話都沒問出來。朕心煩意亂,不知不覺就走過來了。”

“陛下言重了,臣妾也是沒什麽事才會早早休息,其實并不怎麽困。再說了,這後宮是您的後宮,您想什麽時候過來、想去哪裏幾時用人批準了?您這麽說,真是折煞臣妾了。”

皇帝笑,不再繼續這個話題,“算起來現在也十二月了,馬上又要過年,宮裏也能熱鬧熱鬧,一掃之前的晦氣。只可惜今年不能再接隆獻娘娘入宮,想來頗為遺憾。”

“陛下和隆獻娘娘母子連心,就算分隔兩地,也定能天涯共此時。”

他靜靜地凝視她,沈蘊初被看得有些局促,正覺不安時,他已輕輕嘆了口氣,語氣無奈,“怎麽連你在朕面前都成了這副模樣?還記得你剛入宮時率性朗直,身上那股與衆不同的氣質将所有家人子都比了下去。如今也就不到兩年,竟被拘成了這樣。是因為無極閣那八個月嗎?”

他的話讓她想起了那些與經卷青燈作伴的日子。無人問津的鬥室內,她總是在同樣的時辰起床,同樣的時辰入眠,日複一日做着同樣的事情,生命都似乎停滞不前。然而那時候她的心其實是安寧的,因為見到了想見的人,因為這是他安排給她的去處,所以甘之如饴。

“陛下多慮了。臣妾确實因為無極閣那八個月收斂了性情,卻并不是受到了什麽打擊,只是看多了經文,心變得寧靜了。僅此而已。”

他沉吟片刻,終是道:“朕那時候其實并沒有懷疑你,只是有些事情必須有所取舍,希望你能體諒。”

沈蘊初早就想明白了皇帝對姚氏母女的算計,也就清楚自己當初是成了他犧牲掉的棄子。不過她并不在乎他怎麽對待自己,連帶着對這件事也沒什麽感觸,只是被皇帝突然的坦白吓到了。

怎麽回事?

他大晚上跑來跟她交這個心作甚?

壓抑住狂跳的心髒,她輕聲道:“陛下言重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妾明白的。”

皇帝看着她的臉龐,忽然驚覺這眉眼與記憶中那個人也有些相似。也許因為她們是表姐妹,血緣的牽絆總是斬不斷的。

微微一笑,他道:“朕知道蘊初你深明大義,和旁人不同。其實說到這個朕還有些驚訝,你既然是廢後的表妹,怎麽秉性和她一點都不像?”

沈蘊初無法控制地皺了眉頭,“陛下誤會了。嚴格來說,臣妾算不上廢後的表妹,她的嫡姐、宋氏的大小姐,那才是臣妾的表姐。”

皇帝哦了一聲,仿佛才反應起來,“對,是朕說錯了。廢後的表姐……是叫宋楚惜對吧?朕當衆問起過這個名字,有點印象。聽你的口氣,你們很要好?”

“是……”

“她既然是廢後的姐姐,和她大抵也是一路人吧?你們能說到一處去?”

沈蘊初立刻反駁,“不,表姐和廢後才不是一路人。表姐為人豁達潇灑,才不會有那些陰毒的害人心思!”

她如此維護故去的姐姐,都不怕開罪君王,皇帝心念一動,沒有多想就按住了她肩頭,“好,朕知道了。你表姐和廢後不是一路人。她很好。”

她察覺了自己的激動,“臣妾失儀,陛下恕罪。”

皇帝擺擺手,“其實朕也是随口問問,這會兒被你這麽一說倒想起來了。頤妃以前跟朕提過,說和廢後的長姐曾有一面之緣,覺得她是個品性高潔的人,所以入宮後才和她的表妹變得要好。”

沈蘊初驚訝,“頤妃……和您說過這個?”她們明明說好要把這件事當秘密掩藏起來,不願給旁人生是非的借口,她怎麽會貿然地告訴皇帝?

皇帝雲淡風輕,“也就是前陣子的事情,宋氏被廢了之後,朕和她說起宋家人。具體情況記不清了,大抵和今天差不多,說了什麽不中聽的話,她就為那位宋大小姐辯解了兩句。”

原來是這樣,沈蘊初的懷疑散去。宋楚怡都被廢了,這件事也不像當初那麽要緊,皇帝要是說了什麽對表姐不好的話,以葉薇的性子開口反駁也很正常。

“是,臣妾和頤妃确實是因為表姐才變得要好。現在想來,這也是天賜的緣分,能在這偌大的深宮中碰到和自己有關聯的朋友,是臣妾的福氣。”

是她的福氣嗎?她想起謝懷俊逸的面龐,話的後半段便說得有些艱難。

皇帝慢慢收回手,拳頭在寬大的衣袖中握緊,然後逐漸用力。青筋突了起來,手背上形容猙獰,像是垂死的病人在做最後的掙紮。可他的掙紮終究是失敗了,沈蘊初的話仿佛棺材上最後一顆釘子,刺穿木頭的同時,将他微薄的期盼也封在了下面。

江宛清說的,原來是真的。

進來之前,他心中只存了最後一個念想,若是沈蘊初否認,若是她說葉薇并不認識楚惜,他就當從沒有聽到過那些話。她依然是他唯一珍視的女人,那些流言蜚語他只當是無稽之談,不會讓它影響到他們半分。

可事到如今,讓他還怎麽相信她!

疲憊地閉上眼睛,他甚至懶得管沈蘊初還在旁邊,走到榻邊便躺了上去。沈蘊初跟着站起來,卻不敢貿然上前,猶豫片刻福了福身子,“臣妾去吩咐宮人準備熱水。”

寝殿內終于只剩下他一個人。

眼前是一團黑暗,他卻不想睜開。思緒依然混亂不堪,如果就此堕入混沌似乎也不是什麽壞事。聖人的教誨、篤信的原則這一刻被全盤推翻,連帶着二十幾年的人生都變得不再确信。他開始懷疑,是否還有什麽東西也是虛幻的,只是世人自大愚昧,不肯相信。

黑暗中有亮光閃現,幻化出模糊的影子。像是夜幕中的星辰,點點拼湊起來,是女子美麗的側臉。

他勾起唇角,自嘲地笑了。

山精妖魅麽?沒想到他賀蘭晟這輩子也能像傳奇故事中好運氣的書生那般,遭遇一段這樣的旖旎情|事。

沈蘊初出了寝殿便覺得不對。

适才在裏面時被皇帝給主導了情緒,此刻冷靜下來認真思考,便知他今夜定不是偶然來此。他是專程來找她的,為了某個她并不知曉的目的。

究竟發生什麽事了!

天上細雪紛飛,她立在廊道下,抱臂看漫天碎瓊亂玉。身邊有宮人走近,她只當是熱水準備好了喚她進去,轉頭卻看到一張嚴肅的面孔。

“阿茉,怎麽了?”

阿茉雙手絞在一起,掙紮片刻後毅然道:“娘娘,奴婢有事情想跟您坦白。”

她語氣不同尋常,沈蘊初慢慢變了臉色,“什麽?”

“您……您被關在無極閣那段時間,江承徽身邊的宮娥蓮心來找過奴婢。那時候您不在,清思殿的宮人日子都不好過,她和奴婢是同鄉,私下裏幫襯了不少。因為這個,奴婢對她很感激,談話時就……就少了幾分避諱,結果洩露了一些要緊的事情。”

要緊的事情?關于她的?沈蘊初有些懷疑。她并不看重這個婢子,按理來說她不會知道她什麽秘密。

“你洩露了什麽?”

“就是有一次,奴婢偶然聽到您和頤妃娘娘聊天,說起了廢後的長姐,聽那個意思,你們是因為那位小姐才親近起來。奴婢當時也不覺得這是什麽大事,當做沒聽到便退下了,結果後來蓮心來找奴婢聊天,對這件事有些好奇。奴婢一時沒管住自己的嘴,就……就洩露了……奴婢很擔心,如果給您惹來什麽麻煩,那就萬死難辭其罪……”

她說着雙腿一軟,似乎想要跪下。沈蘊初語氣陡然淩厲,“做什麽!給本宮站好了!陛下救在裏面,你是想讓高安世看到嗎!”

阿茉身子發抖,顫顫巍巍道:“諾。”

沈蘊初閉了閉眼睛,飛快地在腦子裏整理思緒。皇帝今夜的種種異常終于得到了解釋。他才審問了江承徽,一定是她把此事告訴他了,所以他才會過來。他剛剛是故意的,他故意要套她的話!她太大意了!

可是為什麽?葉薇認不認識表姐有那麽重要麽?值得他大晚上專程來此?

阿茉看她神情凝重,低着頭道:“奴婢知道自己有負娘娘的信任,所以今晚并不是單單為了坦白,奴婢還想将功折罪!”

她冷冷地看着她,似有若悟,“你還想說什麽?”

“還是和頤妃娘娘有關。娘娘您是因為宋大小姐而信任頤妃,她跟您說自己是宋大小姐的摯友,對不對?可蓮心幾日前跟奴婢說過,頤妃娘娘根本就沒有認識宋大小姐的可能。她騙了你。”

沈蘊初眼睛倏地睜大。

☆、107 會面

明月高懸,兩儀殿廊道的盡頭立着個窈窕的身影,裹在黑色披風裏,只露出秀麗的側顏。這場景如此熟悉,導致謝懷一瞬間以為是姚嘉若回來了。

女子聽到他的腳步聲,慢慢轉頭。他眼睛微眯,語氣一如既往的冷淡,“是你?你來做什麽?”

沈蘊初朝他走近,“當年惠州一別,迄今已有六載。之前雖在宮中重逢,卻一直沒機會和您問聲好,心中總是記挂着。今夜得見,實在很想問一句,謝道長別來無恙?”

“勞充儀娘娘挂念,貧道一切安好。”頓了頓,“宮中耳目衆多,不管您有什麽了不得的事情,都不要再來私下見我。回去吧。”

沈蘊初微笑,“道長也知道我是有了不得的事情才敢來找您,那麽便請給個機會述說一二吧。不然,我是不會死心的。”

謝懷看着女子的面龐,知道這看似溫和的表情下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倔強,忍不住蹙起了眉頭。

當年楚惜下葬之後,他最頹唐的那段時間,她給了他許多幫助。雖從未宣之于口,心底深處他卻是感激她的。更不消說她還是與楚惜情誼深厚的表妹,哪怕是單為了楚惜的面子,他也會盡力護着她。

之前設法送她去無極閣,是他入宮多年來第一次直接插手後宮争鬥。當時還曾想過,若是她以此來套近乎、甚至要求他幫她争寵要如何處理,誰知她仿佛通曉他的心思,別說拉關系了,連當面致謝都都不曾有過,全當彼此素不相識。他這才确定,雖然過了這麽多年,雖然入了後宮這個是非之地,她卻依然保留了骨子裏的自矜和原則。

既然如此,今夜來找他又是為何?

沉默片刻,他做出了退讓,“充儀娘娘想說什麽?”

沈蘊初羽睫顫了顫,因他話中若有若無的縱容。她知道這不過是自己的錯覺,可這樣的錯覺讓她歡喜,舍不得不要。

“大長公主出殡那天,你為什麽要那麽做?你和葉薇……是什麽關系?”

謝懷眉頭緊鎖,“貧道與頤妃?誠如您所見,沒什麽特別的關系。”

“那你為何不顧性命地救她?”

“娘娘誤會了。貧道不是救她,只是有些事情是我惹出來的,自然要承擔後果。貧道那麽做的理由當日便已說過,娘娘若是沒聽清,我可以再說一遍。”

沈蘊初輕笑一聲,有點凄涼,又有點無奈,“謝道長,都到了這個時候,您就別騙我了。旁人不知你為何入宮、旁人不知你在惠州是什麽秉性,我還不知道嗎?什麽順應天劫、什麽功德圓滿,你幾時成了這麽虔誠的道士了?你真當我癡愚,才會猜不出你為何去救葉薇?”

這近乎挑明的話一出來,謝懷就神情微變,“充儀娘娘……”

沈蘊初打斷了他,“我沒叫您天一道長,就是念着當年的情分,所以您也不用口口聲聲地叫我娘娘。咱們是因為表姐認識的,如今還要回到表姐身上。我知道你是為了她才會入宮。你覺得她死得蹊跷、想給她報仇,對不對?既然如此,大仇尚未得報,你就為了個女人凜然赴死,個中緣由還要我細細為您分說嗎?”

謝懷抿緊了雙唇,許久方道:“宮中的流言蜚語,原來娘娘也信了。若這就是您今夜來此的目的,恕貧道不能奉陪。”

他想離開,沈蘊初卻擋住了他的路,壓低聲音道:“你和葉薇是一夥的,對嗎?就連當初她跟我求救,也是你教的,是不是?”

謝懷詫異,“什麽?”

沈蘊初面無表情,“當初葉薇獲罪,差點被蘇氏打死的時候,是我去救下了她。而我之所以會救她,是因為她的侍女給我送了封信,上面有我和表姐一起繪制的圖騰。後來她告訴我,她是表姐的知交好友,那圖騰是表姐教她的。這些我都信了,不為別的,只因許多事情若不是極親近的人根本不可能知曉。”

葉薇給他的也是這個理由,所以此刻聽沈蘊初這麽說謝懷毫不意外,只是當時便察覺的漏洞又浮現在心頭。看沈蘊初的樣子,她怕是也知道了。

果然,她略停了一下,便繼續道:“可就在兩天前的夜裏,我聽到了一個消息,說葉薇在入宮參選前,從未離開過家鄉侯阜。我花了兩天的時間去查證了一番,果不其然。這就稀奇了。表姐在左相接她北上前可一直在惠州城好好地待着,那麽兩個人是怎麽認識的呢?”

謝懷不說話。

沈蘊初步步緊逼,“宮裏怎麽傳的您知道嗎?說葉薇是妖邪鬼魅,這些無稽之談我原本一個字都不信,可當夜聽了這個消息,卻忽然覺得這真是個極好的理由。所有的疑點就都解決了。可是很快,我又想到了道長您。表姐對你這麽信任,若說她把這些事情告訴了你,也不是不可能。那麽葉薇知道那麽多我和表姐的私事,也就可以理解了。

“道長您說,我究竟是要相信葉薇是鬼魅呢,還是信這些事情是你告訴她的?”

長久的沉默。

風吹動屋檐下的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卻如平地一聲驚雷般,讓僵持的兩人都不由自主地動了動身子。

沈蘊初扭過頭,“你最好告訴我,你和她只是合作,不然……不然……”

謝懷有些困惑,為她話裏的情緒。哪怕他真的和葉薇有什麽暧昧,她可以憤怒、可以失望,卻不該是這樣惶然無所依靠的表情。

那感覺,就好像他如果承認了這個,她就會失去所有的支柱。

“沈大小姐……”

舊時的稱呼脫口而出,他眼睛睜大,她如遭雷擊,怔怔地看着他,“謝道長……”

謝懷閉了閉眼睛,“沈大小姐,如果你真的很在意這個,而貧道的話您也肯信的話,我可以告訴你。我沒有忘記過楚惜,從始自終,我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她。”

他不習慣将感情宣之于口,更不消說眼前的只是個不怎麽熟悉的外人。可她是楚惜的表妹,如果她懷疑葉薇、進而對她生出仇恨,帶來的危險麻煩還是其次,葉薇心裏一定會很難受。

沈蘊初與他對視良久,慢慢低下了頭,以此掩飾自己已然濕潤的眼眶,“好,我相信你。”

是表姐就好。只要占據他心的依然是表姐,而不是被別人取代,她就能繼續将自己的感情掩藏起來。從芳心暗付那天起,她就從未生出過得到他的心思,只要能遠遠地守望,便心滿意足。

她愛上了他的愛情,甘願做最微不足道的陪襯。

“既然你這麽說了,有個事情我得告訴你,陛下也知道了這件事。”

謝懷神情一變,“何事?”

“放心,不是你和葉薇的關系。江承徽不知從哪裏得知了我與葉薇交好的原因,還順便打聽出了她不可能認識表姐的這件事,前幾日當着陛下的面全部說了出來。所以現在,我很擔心陛下心裏是怎麽想的。

“不過,正因為他不知道你和表姐還有葉薇的關系,不可能像我這樣猜到是你告訴她的,所以,大概只能理解成山精鬼魅了吧……”

臘月裏難得沒有下雪的夜晚,葉薇裹在狐皮大氅裏,一塊塊數着整齊的地磚。腳上是名貴的絲履,頂端的花紋十分雅致,每走一步鞋尖便從裙腳下露出來,端端踩上地磚拼接處,她越玩越覺得有趣,簡直有些沉溺其中了。

皇帝許久沒聽到身邊人的動靜,轉頭一看才發現她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的鞋子,不由停下腳步,站在那裏等着她。

葉薇沒發覺他已經停下,依然饒有興致地朝前走。她原本便只落下他兩三步的距離,所以很快就走到了他的面前。絲履和絲履挨到一起,她腦中還在詫異他怎麽不動了,身子卻已不受控制地撞了上去。

“陛下……”

他一把握住她腰肢,另一只手扶着她的小臂,避免了被橫沖直撞的姑娘撞倒的悲劇。

四目相對,她有些尴尬,他面無表情,“叫你出來陪朕散步,不是讓你來玩的。”

這麽冷的天,大晚上出來散步,鬼才信他!

葉薇知道肯定有什麽事情發生了,可他憋着不說,她就不想去探究。最近遭受的沖擊太多,她光是理順自己的感情就累得半死,誰有耐心去管他啊!

反正最壞的結果也就那樣,只要他不殺她,一切都還有轉圜的餘地。

“陛下您不講話,臣妾無聊得緊,只能自己和自己玩了。”

他松開她,“朕不講話,你不會找話講?跟個悶葫蘆似的,以前也沒見你這樣。”

葉薇嘟囔,“臣妾不敢啊。身為待罪之人,還是安靜些好。”

“待罪之人?誰說你是待罪之人了?”

她看着自己潔白纖細的手指,不說話。

那天他問起她和謝懷的關系,她發了瘋打算坦白相告,他卻不肯相信。既然如此,他定然是覺得她有意蒙騙他。

欺君之罪,再加上朝中宮中的不斷攻讦,她可不是坐等他發落?

葉薇覺得自己最近的狀态挺消極。原本只當他是個複仇的工具,卻在不知不覺間動了真心,偏偏她還發現得有些晚,形勢已然陷入僵局、不得破解。

據實以告行不通,她也沒別的辦法,只能感嘆還好自己陷得不算太深,抽身而出還來得及。

如果他真的要處置她,就随他吧。打入冷宮抑或囚入永巷都行,離開的計劃一直在進行中,她不再萬衆矚目也是件好事,到時候行事還方便許多。

想到這裏就忍不住苦笑。原來是因為不愛他,所以決定離開毫無留戀;如今動了感情,卻還是想走。只因這顆心不再完全聽憑自己差遣,而他又是她無法掌握的存在。

身為君王的女人,要承受的東西已然太多,如果連感情都交付了出去,就相當于把命也交出去了。

說到底,她還是個自私的人,做不出那種為了情愛生死不顧的事情。

“阿薇?”

她展顏一笑,主動轉移話題,“您前些日子審了江承徽和喬美人,不知道有什麽收獲嗎?這麽一直把她們關着,大家也跟着懸心,拖久了畢竟不好。”

他臉上有微妙的變化,“收獲嗎?确實有個收獲,朕這些日子一直在考慮這件事。”

葉薇想問是什麽收獲,卻有覺得這件事不是自己可以置喙的,遂識趣地忍住了。她對江宛清總是存着忌憚,那女人看着不聲不響,實際上對葉薇嫉恨很深,她總覺得她會鬧出什麽事來。

比如她現在就很懷疑,審問那天她到底有沒有跟皇帝吐露什麽不利于她的消息?

想到這裏又有些煩躁,這宮裏果然是個不得安寧的地方。皇帝的女人太多,她的敵人也太多,到處都是算計、時時都有陰謀,她在這裏待了一年多簡直沒一天清靜。

能走就走吧,反正他都不肯信她,幹嘛還在這裏耗着?等着和賢妃搶皇後寶座嗎?那還真是鬥個沒完了!

微涼的手指捏住了她下巴,他凝視着她,輕聲道:“你不想知道,朕有什麽收獲嗎?”

她眨了下眼睛,“臣妾不敢僭越。”

“沒關系,朕許你僭越。想知道嗎?”

“陛下既然準允,臣妾願聞其詳。”

他笑起來,“這口氣,搞得好像朕求你聽一樣。也罷,我可以告訴你,不過,咱們得有來有往。”

她警惕起來,“您想從臣妾這兒知道什麽?”

他拉住她的手,密密實實地握在掌心,“別緊張,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你已經回答過一次了,朕想再聽一次。上次在永乾殿,朕問你謝懷與你的關系,當時……你是怎麽回答的來着?”

葉薇簡直是寒毛倒豎,這會兒讓她再去重複當時的蠢話絕不可能,立刻道:“那時候臣妾犯了糊塗,說的話您別放在心上。臣妾與天一道長當真沒什麽關系,我也不知道當時怎麽會講出那種胡話來……”

“胡話?确實像是胡話。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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