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1)

什麽髒東西附身了呢。”

說完嘆口氣,他看着眼中暗藏不安的女子,貌似漫不經心,實際所有注意都集中起來,确保不錯過她每一絲表情的變化,“真是湊巧,那天晚上,江承徽也是這麽說的。”

葉薇瞠目,“她說什麽?”

皇帝伸手,按上了她的頭頂,像是大人在撫摸小孩子,“她說,你不是人,是山精妖魅。”

☆、108 雪女

江宛清那個賤|人!

這是聽到皇帝的話之後,第一個蹦到葉薇腦中的想法。那個女人還真是沒讓她失望啊,果然跑到皇帝面前插她刀了!

皺了皺眉頭,她的神情仿佛這些話很可笑,“江承徽行事也太沒有分寸了。這種荒誕不羁的流言,也敢到陛下面前搬弄。”

“‘荒誕不羁的流言?’怎麽,阿薇也聽說了這些話?”

她點頭,“外面傳得跟什麽似的,臣妾自然聽說了。只是沒想到居然有人膽子這麽大,讓您也聽了這些神神鬼鬼的昏話。”

皇帝唇角微微一彎,是個清淺的笑容,“恩,朕也沒料到會聽到這些。”

雖然妙蕊看她漫不經心,但葉薇并沒有說謊,對于被當做妖邪這件事要如何處理她确實認真思考過。如今終于直接面對,有種幼年時準備了許久、總算等來考試的如釋重負感。

“不過雖然荒謬,外面的一些流言聽着卻也有點意思。朕其實也很好奇,你當初明明中了毒,為什麽居然沒死?”

“下了毒的茶水臣妾确實是喝了,卻并不像外面傳的那樣,什麽太醫過來前我就咽了氣。想來也是臣妾命大,當天是妙蕊發現的我,她略通一點醫術,就為我多争取了點時間。陛下如若不信,大可以去問問那時候為臣妾診治的許太醫,我想,他應該會告訴您,他過來時臣妾究竟有沒有咽氣。”

她記得很清楚,真正的葉薇喪命後沒多久,她便附到了她身上。那時候許太醫還沒有過來,她在劇痛中睜開了眼睛,身邊只有面色煞白的妙蕊,臉上的悲痛還未散去,立刻化作狂喜。

皇帝了然,“原來如此。”頓了頓,“可江承徽又說你中毒之後便性情大變,朕也記得你曾告訴過我,說你從前是柔懦的性子,怎麽如今變得這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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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想不出形容詞,葉薇便代替他道:“陛下想說這麽嚣張吧?這還不好理解,換做任何一個人,到忘川河邊走一遭都會變了性情,臣妾又有什麽好奇怪的?我從前就是太好欺負,所以才會落得那般凄慘的下場。險死還生時,我只剩下唯一的想法,那就是如果有機會活過來,一定要讓那些害了我的人付出代價,一定不會再給她們欺辱我的機會。”

無懈可擊的辯解,他忍不住思考這些話她究竟在心裏演練過多少遍,此刻才能這樣自然地對着他說出。如果不是知曉楚惜的事情,他真的要相信她了。

“所以阿薇,你不是鬼魅?”

她語氣堅定,“臣妾就活鮮鮮地站在您面前,陛下怎麽會認為我是鬼魅?烈日當空的時候,臣妾也有影子吧?再不然,您摸摸我的脖子,是暖的嗎?還有脈搏,一直都在跳動。臣妾是人,不是鬼。”

她想過了,比起被皇帝當成鬼怪,她寧願他誤會她欺騙了他。後者只會讓他對她失望,進而冷落她,但前者帶來的後果就不可預料了。

太上皇太相信這種東西,再加上左相的推波助瀾,到時候就算皇帝不想殺她,別人也會逼着他這麽做。

她只是不想在宮裏待下去了,可一點都不想死!

他的掌心貼在她細嫩的脖頸上,感受到柔膩的肌膚,還有溫熱的觸感。她說得對,這是活人的身體,雖然孱弱,雖然多病,卻有活人的一切特征。

她想用這個來說服他,可她難道不曾想過,如果她是妖孽附身占了葉薇的軀殼,這些所謂的證據就沒有任何力度?

姑娘眼睛明亮,認真地看着他,仿佛這樣就能證明自己心中坦蕩。他凝視着她,覺得自己的頭腦從未這麽清明過。他明白她的畏懼,朝野之上流言如沸,全部要将她處之而後快,這樣的狀況下,她不可能在和自己吐露心聲。

不過沒關系,他還記得那一天,她說到一半卻被自己打斷的話。這些日子他不斷回想當時的情形,越發覺得她是想和他坦白一切。

這樣攸關生死、不容于世的事情,原來,她曾經打算告訴他。

拇指在她脖頸處摩挲,最後停留在一根青色的血管處。他終于下定了決心,“阿薇,其實朕也是看過鬼怪雜談的。”

什麽?她愕然。

他淡淡一笑,開始講故事,“說起來都是很早之前的事了,起因是朕遭遇的一次意外。之前也跟你說過,朕十幾歲時曾被父皇調去朔方鎮守,閑極無聊的時候就喜歡帶着親衛去山中打獵。之前每回都是平平安安的,卻不料有一次居然遇上了雪崩,活生生把七八個人埋在了裏面。”

那畫面太過可怕,她忍不住倒抽口冷氣,“然後呢?”

“被活埋的人我們救出了兩個,其餘的就沒辦法了。可這還不是關鍵,最要命的是道路被封,我們困在雪山之中,找不到出去的辦法。原本計劃的是當天往返,所以連幹糧都沒怎麽帶,而當時正是冬天,如果運氣不好搞不好十天半個月山道都不會通,真真是窮途末路。

“那之後的幾天,我們都徘徊在雪山裏,因為沒有吃的,白天又走了太久的路,所以每個人都越來越虛弱。到了第四天夜裏,我們照例露宿荒野。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個晴朗的晚上,夜空中有許多的星星。大家鏟幹淨周遭的積雪後,就把鬥篷鋪在地上,躺在上面看星星。雖然白天的時候我總是讓大家打起精神,到了那個地步也有些不确定了。當時只是覺得荒謬,籌備隐忍了那麽久,沒有死在陰謀詭計、暗算謀殺之下,居然斷送在這雪山之中,想想都不甘心。就在萬念俱灰的時候,我們聽到了歌聲……”

“歌聲?”她聽得入了迷,已然忘記之前兩人在說些什麽,全心沉浸在他的故事中,“雪山裏怎麽會有歌聲?”

“你沒有去過朔方,不知道當地一直有深山雪女的傳說。那皚皚白雪之中,有少女唱着歌謠引|誘迷路的旅人,索取他們的性命。”

“那,你們當時也認為是雪女?”

“恩,除了朕以外,幾乎所有人都這麽想。他們那時候神智都有些恍惚了,受不得一點刺激。”

“您既然不信,之後是怎麽做的?”

“他們都想躲,我卻非要過去看看,他們沒辦法,只好跟着我過去……”

他頓在那裏不說了,葉薇有些着急,拽了拽他袖子追問,“過去之後呢?你們看到什麽了?”

他看看她期待的眼神,好像以為後面會發生什麽驚心動魄的事情。淡淡一笑,他語氣輕松,“然後,我們看到了提着燈籠來找我們的人馬,就這麽順利得救了。”

葉薇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為這個出乎意料的結局。合着剛才鋪墊了這麽多,就這樣沒了?

“瞧你失望的,怎麽,你還期待我真的碰上雪女不成?那樣我可就沒命遇見你了。”

“不,不是。臣妾只是……有點意外……”

他冷不丁補充,“後來我問了來找我們的人,他們都說自己沒有唱歌,可我确确實實聽到了歌聲。不僅如此,他們之前已經在山裏尋了兩天,一直沒有和我們遇上,當晚若不是因為那歌聲,我們還待在原地,不可能那麽快得救。”

葉薇眨了下眼睛,“所以……”

皇帝沉默。

跟他一起遭遇這件事的人對無法忘記這段奇妙的經歷,回去便忙不疊地跪拜酬神。就連他自己也一度被迷惑,以為他們說的就是真的。

後來還是幕僚為他解了惑,“殿下循聲而去的地方正好有不少洞穴,山中夜間風大,穿過洞穴的時候發出了什麽聲響也是常事。您當時神志不清,應該是把風聲誤當成歌聲了。”

他這才恍然大悟,嘲諷自己居然如此不堅定,還為此尋了不少鬼怪雜談來看。

多年前便已探明事情的究竟,可是此刻,他卻微笑着看着葉薇,道:“所以,或許真有什麽雪女,卻不是為了索我們的命,而是要給我們條活路。”

她的神情似乎受到了極大的震驚,許久才道:“所以,您也信這些虛無缥缈的說法?”

“朕不覺得它虛無缥缈。你說沒有,我願意信,但若一定要說有,我也能接受。”

“我說?”

“恩,你說。”

葉薇羽睫垂下,片刻後輕聲道:“那如果我真的是山精鬼魅,你害怕嗎?”

他手指挑起她頰邊一縷長發,“妖邪亦有好壞,我曾被雪女救過,便不會如旁人那樣一竿子打死。就算你真的是鬼,我也不害怕。”

她身子輕顫,怔怔地與他對視。他眼神清明,裏面藏着昭然的暗示,讓她只看一眼就如醍醐灌頂般,什麽都明白了。

他信了!

他信了外面那些流言!

雖然不知道因為什麽,但他确實信了她是山精鬼魅的說法!

那,他剛才究竟是在做什麽?他不是最厭煩這些事情嗎,明明都信了她是妖怪,怎麽還會耐着性子給她說這麽多話?

“就算你真的是鬼,我也不害怕。”

她回憶起這句話,滿心的不可置信,整個人都僵在了那裏。

他見狀慢慢走近,将她擁入懷中,聲音在耳邊響起,低沉得仿佛一聲嘆息。

“阿薇,我相信你不會害我。所以,我不怕你,你也不要怕我,好不好?”

☆、109 嘆息

皇帝要和頤妃娘娘月夜游宮,不讓下人跟着,但身為禦前忠心耿耿的大宦官,高安世自然沒那麽容易屈服。兩人最終達成默契,皇帝和頤妃單獨走在前面,他則帶着宮人遠遠地随在後面,防備突發的危險。

那兩個人一路無話,走了快小半個時辰才終于停下來。高安世看他們低着頭不知說了些什麽,然後又過了一會兒,陛下伸手把頤妃娘娘擁到了懷裏。

他一直提着的心終于放下。

掙紮了這麽多天,陛下到底還是做出了最後的選擇。

對于皇帝這些日子以來內心的煎熬,恐怕沒人比他更清楚。那夜江承徽說的話他聽在了耳中,後來陛下對琳充儀的試探他也知曉,所以才更覺得震撼。

原本只覺得流言無稽,不曾想一切都不是空穴來風,那備受聖寵的頤妃娘娘當真有問題。難怪她能夠死而複生,之後還扶搖直上,難怪他時常覺得她行事作風與旁人不同,現在想來,通通都是征兆!

想起過去的種種,他心生畏懼,甚至不願再踏足披香殿,只等着陛下的處置。原以為陛下最是厭憎神鬼之說,此番哪怕顧念舊情,也定不會再留頤妃在身邊,誰料昨天夜裏他卻忽然問出了讓他目瞪口呆的問題。

寂靜的書房內,陛下握着一卷書認真地讀着,他換茶的時候瞥到一眼,是朔方奇人李方寫的《玉釵記》。這本書很出名,還曾編了劇目在市坊中表演,所以哪怕不好這個,他也清楚內容。

是個很俗套的故事,書生偶遇山精,發生各種波折後最終不得不分開。臨別前,山精以束發的玉釵相贈,告訴書生他日若思念自己,便以此為念,書生将玉釵收入懷中,立誓矢志不渝。然而山精離開的兩年後,書生就高中狀元,不僅登金殿坐明堂,還娶了丞相的女兒為妻。成婚當晚,山精留給他的玉釵不知所蹤,書生遍尋不獲,從此落下心病,只道是戀人責怪自己負心背情。日夜哀嘆,他不可避免地染上疾病,待到彌留之際,一生隐忍的妻子才在榻邊嚎啕大哭,承認玉釵是被自己扔掉的。書生苦笑長嘆,溘然長逝。

……陛下看這個做什麽?

高安世最近一看到這種東西就渾身發毛,偏偏皇帝跟着了魔似的,也不管是佛家的理論還是道家的學說,通通找出來翻看。現在可好,連神鬼雜談都不放過!他隐約猜到他是因為身處的局面不知該如何處理,所以想靠這些東西尋一條出路。

君王威嚴在上,高安世不敢開口打擾,只能懷揣着一顆不安的心伺候着,就連窺視他的神情都不敢做得太明顯。

就在快承受不住時,皇帝終于開口,第一句話就讓他險些跪下,“學的規矩都還給師傅了麽?這麽東張西望的,信不信朕把你眼珠子摳出來?”

這麽可怕的話,他卻說得雲淡風輕,高安世立刻确定,皇帝果然已經不太正常。

雙腿一軟,他真的跪了下去,“微臣知罪,微臣知罪……”

皇帝冷哼,“起來吧。”頓了頓,“看你很感興趣的樣子,不然,回答朕幾個問題?”

此情此景,哪有他拒絕的餘地?

“陛下……請講。”

皇帝合上書冊,用書脊的地方敲了敲桌子,“你要是像這書生一樣,有個人妖殊途的戀人,會怎麽做?”

高安世覺得自己一定笑得很難看,“陛下,微臣是宦官,哪來的戀人……”

皇帝點頭,覺得他言之有理,“那換一個,你覺得這書生做得對麽?”

高安世小心措辭,“陛下指的什麽?是說他該不該迎娶丞相的千金嗎?這些市井中早有人讨論過了,說什麽都有……”

“朕不想聽別人怎麽說的,你單說說你的意思。”

打太極沒能成功,高安世略一躊躇,決定推他一把,“微臣覺得,那書生沒做錯什麽。他與那山精本就不是一路人,此生也無再見的可能,既然如此,另娶她人也很合理。非但如此,微臣還覺得書生過于沉溺往事了,居然因為玉釵消失而懷疑是山精在責怪他,白白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皇帝若有所思,“太過沉溺往事嗎?可朕卻覺得,他也許只是太過愧疚。另娶她人并非自願,違背了對戀人的誓言所以羞慚,才會草木皆兵、自苦致斯。”

高安世再接再厲,“所以啊,他要是沒有遇上那山精就好了。一生仕途坦蕩、妻賢子孝,不比這抑郁而終的下場好多了?”

皇帝握緊了書冊,許久低低笑道:“又或者,他一開始不與那山精分開就好了……”

高安世一口氣沒提上來,失聲道:“陛下!”

他閉上眼睛,用手撐着頭,似乎突然就無比疲憊,“如果不去想什麽人妖殊途,如果堅持自己的想法,也就不會抱憾終身、晚景凄涼……”

“陛下,您……您是不是……”吞吞吐吐半天,他到底沒敢把那句“腦子糊塗了”說出口,含糊道,“您太累了,不然,早點歇息吧?”

他打斷他,“高安世,你覺得頤妃是怎樣的人?”

“娘娘千金之軀,微臣不敢背後議論……”

“這是你今晚第二次躲避朕的問話,若再如此,這禦前大宦官也不用再當下去了。”

高安世神情一變,不敢再觸怒君王,“回禀陛下,微臣以為,頤妃娘娘聰慧不凡,作風雖有些高調強勢,但秉性還是……還是善良的……”

“你覺得她善良?”

高安世自己說出來都有點驚訝,但事實如此,他心底深處真的認為頤妃與那些陰險狠毒的宮嫔不同,“是,微臣一直覺得娘娘她很善良。”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那你覺得,她對朕怎麽樣?”

這個問題更不好回答,高安世清楚自己答案,卻不确定是否應該說出。他已經猜到了皇帝的心思,這決定與他的期待背道而馳,他無法阻止,卻也不想成為推波助瀾的動力。

可是略一擡頭,他就對上了他的眼睛。烏黑的瞳仁,泛着異樣的光澤,讓他忽然想起了許多年前的事情。他是剛入京的藩王之子,他是分到他身邊的小宦官,都是瘦弱的少年,時間久了也生出了些感情。寂靜無人的時候,他曾登高而望,朝着南邊對他道:“順着那個方向走,就是我的家鄉,那裏有肥沃的土地,還有沿着城池流過的睢江,景色比煜都美麗多了。有朝一日,我一定能再回去看看。我可以回去的,對嗎?”

那時候,他的眼神就是這樣。帶着某種熱切的期盼,卻又不想讓人看出來,所以強行把期盼壓下去,裝得若無其事。可他不知道,這樣的眼神才真的讓人無法拒絕。

高安世沒想到,隔了這麽多年之後,在那少年已經是君臨天下的帝王,不再孤苦無依,不再勢單力薄之後,自己還能在他眼中看到這樣的神情。

因為一個女人。

他終于屈服,“微臣覺得,頤妃娘娘對您……是用了真心的。”

這句話出口的同時,他便知道眼前的男人已經做出了決定。哪怕他是讀聖賢書長大的君王,哪怕那女子可能是危害他江山的妖邪,他依然不願放開她。

所謂冤孽,大抵如此。

“你是說,江宛清跟陛下說了我和蘊初還有……宋楚惜的事情,所以,他認為我是鬼怪?”

僻靜無人的殿閣中,葉薇額頭靠上軒窗,對面是約她出來的謝懷,神情冷肅。回想起适才聽到的內容,她溢出絲苦笑,低聲道:“原來如此,難怪那天晚上他會說那樣的話……”

“他說了什麽?”謝懷立刻反問。

葉薇羽睫垂下,“沒什麽,一些奇奇怪怪的話罷了。”

謝懷知道她沒說實話,卻也沒逼問下去,“那麽,現在你打算怎麽辦?”

怎麽辦?葉薇扶着牆壁往前走了兩步,覺得每一步都格外沉重。這些日子她要面對的不僅是來自敵人的陰謀暗算,還有因自己心意動搖而産生的糾結徘徊,只覺人生從未如此茫然過。

她背對着自己,謝懷等了好一會兒,才聽到她輕聲問道:“謝道長,你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你說。”

“你當初,是怎麽确定我就是宋楚惜的?”

謝懷抿了抿唇,因為這個問題而陷入沉默。葉薇轉過身子,認真地看着他,“那晚在三清殿,你是布好了局等我過來。你一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對不對?你怎麽看出來的?”

這一刻并不意外,他早知道她會問到這個問題,只是之前沒有合适的機會,才會拖到今日。

頓了片刻,他終是道:“你死之後,我做過一個夢。”

葉薇蹙眉。

“夢的內容我不想複述,只是醒來後我就為你算了一卦,最後得出一句谶語。”

“什麽?”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先死而後生。”

葉薇身子一震,“先死……而後生?”

“很驚訝吧?我當時也很驚訝。從前只聽說過‘投之亡地而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但那是兵法,講的意思也完全與你的境況不搭邊。我看着谶語想了一個晚上,終于在天光破曉的時候頓悟。”他的目光仿佛泛着柔光的銀鈎,深深紮進她的皮肉,雖然疼痛,卻又能令她感覺出其間蘊含的入骨情意,“這話是告訴我,你雖然死了,但終有回來的那日。所以,我一直在等你。”

因為存着這樣的信念,所以在再次遇見她之後,才能通過各種蛛絲馬跡将她辨認出來嗎?

葉薇低着頭,忽然覺得無法面對這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雖然不肯說,她卻能隐約猜到那是個怎樣的夢。而他明明是最不虔誠的道士,卻願意相信一個虛無缥缈的谶語,定然是因為除此之外,所有的答案都讓他絕望。

謝懷看着垂頭喪氣的姑娘,暗嘆口氣。果然,他就知道她聽說這件事會變成這個樣子,才一直不願意跟她講。

謝懷有些時候真覺得他有今天都是自找的。他生性恣意,最不喜用情去束縛他人,所以哪怕對她的感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卻依然不願意把這些事攤到她面前來講。他傾慕她,渴望得到她的真心,可這一切都該以最自然的方式發生,沒有強迫,沒有懇求,而是兩心相依、情投意合。

閉了閉眼睛,他又開始嘲諷自己。說得這麽好聽,但其實早就沒能做到了,不是嗎?

猶記得一年前的這個時節,大雪紛飛的太液池邊,他吹奏着舊時的笛曲,而她從後面跑過來,腳步急切,仿佛在尋找什麽重要的東西。他察覺了,及時閃退到一旁,然後看着她茫然地四下張望,像是不願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喊着:“謝道長,謝道長?你……你跑去哪裏了?”

那一刻,他似乎隔着多年的時光河流,又看到了曾經的楚惜。

當時就存了那個猜測,之後各種試探也就順理成章。他無法描述自己在這個過程中忐忑不安、悲喜交加的心情。那句谶語是無盡黑暗中唯一的星辰,他沒有別的可以相信,便只能以此作為支柱。可他沒想到,他當真沒想到,那居然是真的。他視若珍寶的姑娘,在香消玉殒多年之後,再次出現在了他的世界。

因為失去過一次,所以不願經歷第二次。他太過害怕,唯恐一個不慎便把她吓跑,所以遲遲沒有挑明。可是那天在建章宮的飛橋之上,卻讓他看到了皇帝的竹笛。

那是她做的,和從前做給他的那管幾乎一模一樣。還有末端的篆刻,再熟悉不過的筆跡,再熟悉不過的名字,讓他的眼中瞬間掀起波濤。

他沒能忍住,當晚便把她騙到了三清殿,戳穿了她的僞裝。

那時候他才終于明白,哪怕無數次告訴自己,只要她活着,怎樣都好。但是在心底深處,他仍然是渴望得到她的。

“謝道長,就算我事先跟你約好,咱們從宮裏出去後就分道揚镳,但你實際上還是不會死心的,對嗎?”葉薇擡頭看他,“你想要和我在一起,對嗎?”

他和她對視片刻,輕輕地點了下頭。

葉薇擠出個苦笑,“那我就得跟你說件事了。”

他本能地抗拒,只因已從她的神情中猜到了內容。這是他這一年多以來一直擔憂的,也是他那天失控源頭。他不想聽,一個字都不想聽!

“我對陛下……”

“住嘴!”

葉薇愕然,男人已冷着臉轉過身子,“你只需要告訴我,你打算什麽時候離開便可,旁的無關緊要的事情,我不想知道。”

葉薇頓了頓,“謝道長,那不是無關緊要的事情。你舍出性命救我是因為情,可我不能回應那份情,就沒資格領受你的恩惠。我得把該說的都說清楚,然後,交由你來決定救或不救。”

他若是願意獨自離開,便再好不過。她到底是宮嫔,哪怕是假死也沒那麽容易糊弄。兩個人一起走還是太冒險了,如果可以選擇,她情願讓他好好活着。

謝懷深吸口氣,“我們不說這個。你現在只用告訴我,你還想不想走。把所有無關緊要的因素都考慮進去,你是否依然願意和我一起逃出這個黃金牢籠,去過我們一直期盼的生活?”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無關緊要四個字被他咬得極重。

☆、110 滅口

葉薇看着前方,陷入了沉默。

走,還是不走?不用謝懷提醒,這個問題這些日子已經在她心中重複了無數次,每回都讓她糾結得腦袋都要炸了。

而每當她想狠下心一走了之時,就控制不住地想起兩天前的深夜,寒冷的夜風中,他将她擁入懷中,在耳邊低語:“就算你真的是鬼,我也不害怕。

“我相信你不會害我。所以,我不怕你,你也不要怕我,好不好?”

她從沒想過,這輩子可以在這個男人口中聽到這樣的話。

他和謝懷不同,接受儒家教育長大的人能夠接受神鬼之說已是難得。在相信這些事後沒有對她避如蛇蠍,反而轉過頭來跟她說這些幾乎是剖心剖肺的話,就更是出人意料。

葉薇覺得,她都要不認識他了。

“我……我不知道。”好半晌,她終于輕輕開口,第一句話就惹得對面的謝懷眉頭狠跳,“我真的不知道。”

他面無表情,“什麽意思?”

葉薇看向他,眼眶有些泛紅,從來都無所畏懼的臉上第一次有了類似于軟弱的表情,“謝飛卿,你別喜歡我了,好不好?你別為我做這麽多,多替自己考慮考慮,好不好?”

這樣的話,她就不會覺得自己這麽可恥,這麽卑鄙。情債是罪,她居然還在兩個人這裏都欠下了,真是恨不得把自己拖出去剮了算了!

謝懷原本是有些動怒的,然而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樣子,那股火氣終是慢慢散去。他擡起手,指尖碰了碰她的臉頰,恰好接住一滴滑落的淚珠。

他凝視着那滴眼淚,輕聲道:“如果不是清楚你的性子,我恐怕是要誤會了。誤會你嫌我的情意是負累。”

“謝飛卿……”

“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若不是怕我繼續留在宮裏會送了命,你也不會答應跟我一起離開。心底深處,你還是想要找你父親報仇雪恨的,對不對?我的所作所為無疑是在逼你。但正如你擔憂我的安危,我也不可能留你在這虎狼之地,再死第二次。楚惜,你明白嗎?”

明白,她當然明白。所以她不曾說過讓他獨自離開的話,因為知道他絕不會答應。可如今的局面,要她怎麽取舍?

眉頭緊蹙,她看着遠方,陷入了極大的為難。謝懷一直沉默地等着,好一會兒之後終于聽到她的聲音,“你再給我點時間,我要……好好考慮一下。”

他接受了,卻又提出自己的要求,“他……還不知道你的身份吧?”

葉薇反應了一下才知道他口中的“他”是誰。搖了搖頭,她到:“他只是懷疑我是鬼怪,還沒往那方面去想。我也沒說。”

“那好,你答應我。無論如何,都不要告訴他,好麽?”

“為什麽?”

他握住她的手,認真重複,“你告訴他,就相當于已經做了選擇,要一輩子把自己鎖在這裏。所以,除非你打算這麽做,否則千萬別講這個事情,明白嗎?”

葉薇抿唇,沒有回答。他手加重了幾分力氣,她覺得有點疼,又覺得他的目光像燒灼的烙鐵,逼得她沒有後退的餘地。

她終究不忍再拒絕他,慢慢地點了點頭,“我答應你。”

食案上擺放着八個晶瑩剔透的玉碗,裏面盛着的熱騰騰的臘八粥,顏色可愛、香氣撲鼻,令人食指大動。

管尚儀跪在一側,含笑道:“臘八粥已經呈上,還請陛下和娘娘趁熱嘗嘗奴婢的手藝。”

皇帝端起一碗,偏頭對葉薇道:“快試試,琉璃做別的菜都一般,唯獨臘八粥煮得好,在宮裏都是有名的。不過她架子大得很,只肯做給朕一個人,所以還沒妃嫔嘗過她的手藝呢。你是頭一個,可得珍惜機會。但提前說好,你就算不喜歡也千萬別說出來,惹惱了尚儀大人,朕來年就得沒粥喝了!”

管尚儀抱屈,“陛下這話真是冤枉奴婢了!明明是您不讓奴婢給別人做,如今卻讓奴婢來擔這個罪名,好沒道理!頤妃娘娘,您可千萬別信陛下,奴婢哪有那樣包天的膽子?您不喜歡只管責罰奴婢,陛下連只願獨享的臘八粥都跟您分甘同味了,奴婢又豈敢在您面前輕狂?”

葉薇假裝沒聽出她話中的奉承調侃,端起玉碗微笑道:“尚儀大人都親自下廚了,陛下還誇得這般厲害,本宮當真要好好嘗嘗。不過宮裏人都說大人錦心繡口,做出的粥自然也不會差。”說罷舀了一勺放到嘴裏。

“臘八節”的說法最初源自佛門。相傳臘月初八是佛陀成道紀念日,佛教稱其為“法寶節”,民間俗稱“臘八節”。老百姓在臘月初八吃臘八粥,用以慶祝豐收、祭祀先人。

因為太上皇信道,以往都會鄭重其事的臘八節在載初、延和兩朝很不受重視,最多也就是這樣各宮各院自己煮鍋臘八粥喝了,絕不會出現帝後給各宮賜粥的情況。所以皇帝專程過來陪她用臘八粥還真挺稀奇的,再次從側面證明頤妃娘娘如今有多受寵。

葉薇用了兩勺之後,真誠道:“果然很好,比從前吃的美味多了,難怪陛下贊不絕口!”

管尚儀功成身退,行了禮便帶着人下去了。葉薇端着玉碗繼續吃粥,以此躲避身後男人的目光。

有手掌落在她的肩頭,掌心溫熱、力度柔和。熟悉的氣息逼近她,男人聲音低沉,“這麽專心,怎麽,以前沒吃過臘八粥?”

“怎麽沒吃過……陛下沒聽到嗎?臣妾剛剛說了,是管尚儀粥做得好,比我以往吃的好多了。”

“哦,那什麽時候吃過?去年臘八節?”

她用勺子在碗中無意識劃拉,“恩。當時還是憫枝做的呢……”

“那再之前呢?你來宮裏前住的地方,那裏會吃臘八粥嗎?”

這話問得微妙,葉薇立刻聽出了弦外之音。他問的自然不是葉薇在侯阜的事情,而是問得“她”這個妖孽!

直白點就是你們妖精喝臘八粥麽!

葉薇忽然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那天晚上他就差沒把話挑明,而她在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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