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43)
她說一句我就交底了?那也顯得我這幫手來得太容易了。賢妃想要我幫她,總得多費些心思才行,不說三顧茅廬,至少得多開兩次口吧?不然,別說我不舒坦,就是她本人也不會放心的。”
阿映還糊塗着,沈蘊初已理了理鬥篷,語氣輕松道:“好了,咱們也該回去了。留下阿茉一個人在成安殿內,我還真有些不放心呢。明知那人是豺狼,還要養在自家後院,這麽刺激的事情我可有些年沒做過了。”
葉薇回到披香殿的時候,皇帝已經過來了。她看到高安世站在寝殿門口,暗道今日消息也來得太不及時了,皇帝陛下動作實在是快,居然跑在了她前頭。
“頤妃娘娘大安。”高安世笑着行禮,“陛下在裏面等着您呢,娘娘快些進去吧。”
葉薇點了點頭,挑簾入內。宮人都被支出去了,一路過去居然一個人都沒看到。她想着他既然提前過來了,這會兒應該和往常一樣在東殿看書,可進去後卻發現裏面空空如也,根本不見他的蹤影。
她有些疑惑,又覺得今天的氣氛實在奇怪。四下打量了一番,終于在貴妃榻上發現了異常。
雪青色的錦緞展開鋪下,有個軟軟的東西被遮蓋在下面,隆起一團。她慢慢走近,歪着頭看了一會兒,猛地伸手掀起錦緞……
“啊——”
連着後退兩步,她瞪圓了眼睛,愕然地看着貴妃榻上的東西。那雪白雪白的一團,還有尖尖的耳朵,小小的爪子……那是只貓吧!
“喵……”
小貓适時擡頭,粉粉的小舌頭在嘴邊舔了一下,慵懶地看她一眼又趴了下去。兩條前腿交疊在一起,姿态高貴仿佛貴婦。它又閉上了眼睛,葉薇卻因為那短暫的一眼更加錯愕。
如果她沒看錯,這只貓的眼睛有些不對勁啊!
“喜歡嗎?”
她回頭,皇帝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她旁邊,攬着她肩膀笑道:“這是朕送你的新年禮物,喜歡嗎?”
葉薇有點不知道說什麽好,聳聳鼻子,“一只貓還搞得這麽神秘,真能折騰。”往貴妃榻邊走了兩步,眯着眼睛打量小貓,“它看起來和以往宮裏養的貓有些不一樣啊。”
确實是不一樣。這只貓背上的毛又長又密,質地如棉,毛色白得純粹,看起來十分華貴。最關鍵的是它左邊眼睛是通透的藍色,右邊卻是淡淡的金色,葉薇還從沒見過這樣子的小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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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新年,西域諸國都來朝拜了,朕昨天接待了赫茌國的使節,這只貓也是他們送上來的禮物之一。說是更西邊的國家才有的品種,朕瞧着稀奇,所以送來給你玩玩,也好解個悶。它這眼睛據說叫鴛鴦眼,是特意培育出來的,怎麽樣,沒見過吧?”
确實沒見過。不過讓葉薇承認自己見識短淺是不可能的,輕哼一聲,她道:“古古怪怪的東西,你也不怕吓到我?”
皇帝悠然道:“古古怪怪的東西配你不正合适?它不怕你就好了,你還敢嫌棄人家。”
他們說話的聲音大概吵到小貓了,它“喵喵”叫了兩聲,站直了身子就要跳下來。葉薇從來沒養過寵物,有些不知道怎麽應對,還是皇帝連忙把小貓抱起來,往她懷裏放,“來來來,打個招呼,再培養一下感情。”
那嬌嬌軟軟的一團抱在手中,就像抱了個小嬰兒。葉薇一開始身子有些僵硬,小貓仰起脖子朝她撒嬌,惹人喜愛的小模樣讓她的心一下子就軟了。摸摸它的小腦袋,她學着它叫了一聲,“喵,你好沉呀……”
嬌媚的嗓音,那一聲“喵”喚得皇帝心弦輕顫,掩飾性地咳嗽了一聲,“它還沒有名字,你要是願意養,就取個名字吧。”
葉薇握住它一只爪子,小聲地和它打着商量,“喵,你想叫什麽名字啊喵?不然就叫喵喵吧?”
他無奈地打斷她,“阿薇。”
“恩?”
他神情嚴肅,“別學貓叫了。”
“為什麽?”
“你要是實在想叫,一會兒用完了晚膳再叫,我會很樂意聽的。”
葉薇眨眨眼睛,明白了。臉頰有點發熱,她實在對男人無語了,随便什麽東西都能往那方面想,“煩死了。”
皇帝低笑,“我看你平時都不像別的女子那樣,喜歡養點花花草草,還擔心對養貓你也沒興趣。不過瞧你這麽有耐心,我也就放心了。”
“放心?放什麽心啊?”
皇帝走近,隔着一只貓抱住她肩膀,附耳道:“将來咱們有了孩子,你也會這麽耐心地照顧他,朕想想就覺得很欣慰啊。”
他語聲中情意暗藏,葉薇臉上的笑容卻淡了下去。好在他此時看不到她的表情,也就發現不了異樣。
掌心在小貓的背上撫了下,她道:“還是沒影的事情,您也操心得忒早了。”
皇帝這段時間心情有些複雜。
按說朝中的事情發展得順利,和葉薇之間的相處也很融洽,再加上馬上就是新年,宮中洋溢着喜氣,天大的事情也能暫時放到一邊,可他卻半點沒法放松心情。
認真思考過自己異樣的緣由,最後還是歸結為在葉薇那裏經受了太多刺激,哪怕現在也沒辦法完全接受。他不願去深想她的來歷,可是潛意識中又覺得自己錯過了什麽,心中某處空落落的,難受得緊。
大年三十那天,皇帝沒有批閱奏疏,而是獨自入了永乾殿的一個小房間。牆壁上懸挂着一幅畫,畫中少女立在竹林間,身着绛紅齊胸襦裙,如同一片翠綠中開出的石榴花。
他站在畫前沉默了許久,終于親手點燃三支清香,虔誠地插|入了前方的香爐。
“楚惜……”
高安世沒資格入內,只能在外面等着。大概過了兩個時辰,皇帝終于推門出來,神情陰郁,右手握着串象牙手钏,像是捏佛珠般一粒粒地數着。
高安世認識那手钏。之前的宋皇後被打入冷宮後,皇帝曾去了趟長秋宮,親手從她妝奁中取走了這個東西。他知道多年以前,宋大小姐就是戴着這串手钏為他治療傷口。在那段珍貴的記憶裏,這手钏幾乎和她的人一樣不可磨滅,值得陛下用心珍藏。
想到這裏,高安世忍不住輕嘆了口氣。宋氏被廢後,陛下便通過某些途徑得知,原來當初宋大小姐就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被毒死的。這普天同慶的祥瑞之日,居然也是心上人的斷魂之日,恐怕餘生的每年此時,陛下都無法安心過年了。
他不願讓他繼續想着此事,試探着建議,“陛下,今晚還要參加宮宴,用不用請頤妃娘娘過來?此事她也幫着籌備了,陛下有什麽吩咐,也好提前知會。”
皇帝想了想,點頭道:“吩咐人請她過來吧。”
葉薇最近養貓養得起勁,有時候他過去她都沒工夫搭理。這情況讓他開始認真反省,自己當時的決定是不是錯了,就不該送她這些東西!
頭有些痛,他蹙了蹙眉頭,緩步回到東殿。原本以為疼一會兒就該停了,誰知腦袋居然還開始發暈,他覺得也許是自己昨夜沒睡好感染了風寒,懶洋洋地躺到了床上。
“朕眯一會兒,你們下去吧。頤妃娘娘到了就讓她直接進來,不用通報。”
手中握着瑩潤的象牙手钏,他看着頭頂的幔帳,慢慢合上了眼睛。
葉薇到永乾殿的時候,皇帝還在睡覺。高安世跟她說了這個事情,然後交代道:“娘娘進去的時候輕着些,別吵醒了陛下。臣看他這兩日都沒睡好,有心想讓陛下歇歇,辛苦娘娘在旁邊伺候了。”
葉薇點頭表示明白,剛想進去又被高安世叮囑了一句,“陛下今日心情不大好,娘娘回話的時候多留個心眼,免得大過年的鬧得不痛快。”
他也心情不好?葉薇有些詫異。
她原本以為,今天心情最不好的就是她了。作為頭一個過自己的忌日的大活人,每年的今天都是她心情最不好的時候。而且一大早還去和宮裏的莺莺燕燕一起去給太後問了安,唇槍舌戰鬧得人心煩。本打算回去抱着貓補個覺的,又被皇帝叫到了這裏,忍不住就有那麽點小煩躁。
等到進去看到沉沉而睡的男人,她的小煩躁就變成了大煩躁。
“居然真的睡了……那還叫我過來做什麽?”沒好氣地嘀咕了一聲,她走到榻邊坐下,目光卻落到他掌中的東西上。
是她的象牙手钏。
當初鬥垮宋楚怡之後,她曾想把這手钏取回來,可惜那時候它已經被皇帝拿走。想也知道,作為宋楚惜唯一的遺物,皇帝肯定會小心收着,自己物歸原主的夢想也就破滅了。
她長籲短嘆了一番,感慨明明是自己的東西卻不能去拿,叫什麽事兒啊!
沒想到今天會在這兒看到它。
故友重逢的驚喜俘獲了她,行為上就有點管不住。他握得松,她很輕易地就把手钏取了下來,捏在指尖仔細打量。
果然是幾百年的古物,雖然中間過了六七年,依然是她記憶中熟悉的模樣。圓潤瑩白的象牙珠子,精巧細致的镂空花紋,惟妙惟肖的觀音坐像,即使如今成了高高在上的帝王寵妃,她依然沒見到過比這更漂亮的手钏。
仿佛一眨眼,就回到了十五歲那年,謝懷在碧綠的柳樹下把手钏送給她,而她将它戴在腕上,朝他盈盈一笑。
鬼使神差地,她把手钏往自己腕上一套。“啪嗒”的輕響,在寂靜的殿閣內格外清晰。
床榻上的男人眉頭微微一蹙,慢慢睜開了眼睛。
“楚惜……”
他的聲音還帶着睡夢中的含糊,視線卻端端對上她帶着手钏的腕子。
眉頭蹙得更緊,眼眸中帶着一絲迷茫,他啞着嗓子,又重複了一遍,“楚惜?”
☆、113 驚心
葉薇進來的時候,皇帝正好在做一個夢。
尚在其中的時候,他就恍惚間覺得自己應該做過類似的夢。依然是明州的宋氏別院,當年楚惜救他的那間屋子,他在床榻上睜開眼睛,而她背對着他坐在妝臺前梳妝。
他盯着那背影看了會兒,緩緩起身,朝她走近,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而她一動不動,似乎沒聽到身後的動靜。他蹙起眉頭,覺得這一切都很熟悉,只要他再靠近些,她就會轉過頭。
而那時候,他又會看到什麽呢?
頭越來越痛,他忍不住輕哼了一聲,而她肩膀顫了下,終于朝他回頭。
長發垂在肩頭,随着扭頭的動作滑到背後,他用力睜大眼睛,想把記憶中的姑娘看清楚些,視線卻越來越模糊。
纖細的身影逐漸淡去,雅致的屋子也溶入黑暗中,他茫然地立在中央,不知該何去何從。直到一道白光劈面而來,吓得他猛地閉上眼睛。
再睜開時,便端端對上了一段雪白的腕子。
玉指纖細,腕上突出的骨頭小巧秀氣,精致的象牙手钏搭上上面,看起來竟無比和諧,仿佛那天生就該是她的東西。他一瞬間沒反應過來,以為自己還是在夢中,這一回是重溫了楚惜為他治傷的情景。
“楚惜?”
嗓子有些啞,果然還是着涼了。他輕聲喚道,視線順着胳膊往上看。
他以為會看到故人容顏依舊,但實際上,卻是朝夕相對的女子神情僵硬,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阿薇……?”
電光火石間,他忽然想起來剛才的夢境為何那般熟悉。是了,就是那樣。幾個月前他也做過類似的夢。夢中他在熟悉的地方醒來,宋楚惜背對着他理妝,他忐忑而期待地靠近,小心翼翼地呼喚她的名字。然而當她轉過頭時,映入眼簾的卻是葉薇素淨如荷的容顏……
“陛下,您醒了?”葉薇反應敏捷,在最初的驚愕後立刻恢複正常,快速将手钏取下來,放回他掌中,“臣妾剛剛進來,看您睡着就沒敢打擾。這手钏……我看着有些好奇,所以擅自戴上了,你別生氣……”
象牙手钏被她握了一會兒,已經有了淡淡的溫度。重新落回掌中,他卻沒什麽反應,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面前的姑娘帶着笑意看着自己,盡力想裝得若無其事,可他卻清楚地感覺到她在緊張。
他迷迷糊糊地想,有什麽好緊張的?她不過是戴了個手钏,還擔心他把她吃了不成?
下一瞬,她的面龐忽然變得模糊,和另一張臉慢慢重疊。秀麗的眉,嫣紅的唇,柔軟的線條,明明是全然不同的兩張臉,這一刻卻同時出現在他眼中。
瞳孔劇烈收縮,他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像是閃電劈開了無邊黑暗,他的神智頭一回這麽清明。有個念頭從天而降般出現在他腦海,極其荒謬,可是卻又那樣順理成章。從以前到現在,無數一閃而過的疑點通通在他面前攤開,他忽然明白自己忽略了什麽,又在不安些什麽。他一直知道她有秘密,不僅僅是死而複生、來路不正那麽簡單,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她一直在瞞着他。
初見時那個不卑不亢、跪在路中的少女,那身紅衣是那樣的熟悉;三月後月光皎潔的林間,她烏發綠裙、悠然吹笛,輕易地勾起他珍藏于心的記憶;還有剛才,她的腕上戴着她的手钏,而他從睡夢中醒來,險将今人當故人。
她說她是附到葉薇身上的一縷孤魂,可她從來沒有告訴他,她究竟是誰的孤魂。
也許,他長久以來尋找的東西,其實一開始就在他身邊。也許,她們原本就是同一個人……
“陛下……陛下您怎麽了?”葉薇終究還是不安,皇帝的神情太過古怪,讓她心跳不斷加速,詭異的感覺彌漫周身。
她擡手,想去碰碰他的臉,卻被他猛地握住腕子。他用的力氣很大,葉薇第一個直覺是他不是想牽她的手,只是不想讓她碰到他。
又是尴尬又是不解,還有不斷湧上的慌張。她剛才只是覺得這手钏畢竟是宋楚惜的遺物,自己貿然戴上,他多半不喜。可如今看他這個樣子,倒像是有什麽重大發現,非常的不尋常啊……
不會吧?
心下惴惴,她咬了咬唇,正想再開口,他卻忽然松開了她。輕咳一聲,他神情平淡,“做了個夢,被魇住了。”
這是在解釋他剛才不正常的原因麽?
葉薇驚疑不定,他已然從容起身。低頭看看被睡得淩亂的衣袍,他搖了搖頭,“去跟琉璃說一聲,叫她帶人進來服侍朕更衣。”
葉薇頓了會兒才站起來,眼睛依然落在他身上。他若有所悟,擡頭與她對上,片刻後無奈地笑了笑,“你打算讓朕穿成這樣去參加宮宴?”
熟悉的神情,沒有半分異常,葉薇提起的心終于放下。看來剛才真的是自己想多了,他還是過去的他,不曾改變。
想想也是,那種離奇的事情,如果不是她主動告知,他很難想到那兒去吧?
她轉身離去,腳步因擔憂散去所以分外輕松。而在她身後,皇帝臉上的笑容仿佛被一只手抹去,神情冷肅地坐在榻邊,視線緊緊鎖在她背上,黑眸中的神情變化莫測,不可捉摸。
當晚除夕夜宴,興慶殿內照例張燈結彩、歌舞升平。如今沒有皇後,皇帝獨坐上位,賢妃和葉薇一左一右,俨然是統領六宮的架勢。
璟昭媛坐在葉薇旁邊,中途笑着朝她敬酒,“頤妃娘娘,年後您就要搬到景怡宮去了,到時候咱們也挨得近,臣妾可是要時常來叨擾娘娘,希望您不要嫌棄呀。”
當初皇帝給葉薇的冊封聖旨中确實說了讓她遷居景怡宮漪蘭殿,然而年關下宮中事多,不是移宮的好時候,所以便推到了年後,待正式行過冊封大典,再行處置。
璟昭媛住在息瑤宮,和景怡宮距離不遠,葉薇搬過去之後也就和她成了鄰居。這說法沒什麽問題,然而從她嘴裏說出來卻怎麽都透着股古怪,要知道這位素日可最喜歡對她挑釁,從來不知道稍加遮掩的。
葉薇挑了挑眉頭,笑道:“只要昭媛不嫌麻煩,您什麽時候願意來,本宮都是歡迎的。”
舉杯飲酒的時候,餘光瞥到璟昭媛身邊的琥珀,她忍不住勾了勾唇。皇帝目前還沒有動作,但他應該不會放過這麽好的機會,等到來年,璟昭媛和這個婢子會有什麽下場她還真是有些期待啊。
皇帝捏着玉做的酒杯,垂眸沉默片刻,忽然開口,“左相大人這一年來為國事操勞,實在是辛苦了。今日除夕,是普天同慶的好日子,朕在此敬您,感激西涯公為國朝勞心勞力!”
宋演連忙起身,口道不敢,君臣客套了幾句,一飲而盡。皇帝笑着回頭,很随意地吩咐,“頤妃,你是晚輩,也去敬左相大人一杯,聊表心意。”
此言一出,席上的氣氛立刻有些凝滞。向大臣敬酒這種事情,皇帝的女人中也就只有皇後可以做,如今中空虛位,大家都在猜測鳳印的歸屬,陛下在這個當口使喚頤妃娘娘給左相敬酒,難不成是有立她為後的意思?
不過也不一定。衆所周知,頤妃和左相有過節,陛下也許只是選在這個大好日子幫着打個圓場,緩和下彼此的關系?只是他既然都打算對左相發難了,有必要管自己的寵妃和他處得好不好嗎?
葉薇眉頭跳了下。皇帝的吩咐來得莫名其妙,她實在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什麽意思?提前都不打聲招呼,就讓她給左相敬酒,說什麽呀……
然而再怎麽腹诽,她也不能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抗旨,只得含笑端起酒杯,“陛下言之有理。本宮便以此杯敬西涯公,願您身體康健,繼續為大燕效力。”
宋演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繼而端起酒杯,朝葉薇舉了舉,“多謝娘娘。”
寬敞的大殿內,宋演容貌英俊、氣質端嚴,十足的中年美髯公。葉薇看着那張如此熟悉的面孔,忽然就有點恍惚。記憶裏,上一次她這般朝他敬酒,她還是他的女兒。此生頭一次和父親一起過年,她雖然沒有多麽欣喜,到底還是愉快的。他那晚對她也很溫和,說了些關切的話,還親自為她夾了菜。某個瞬間,她真的體會到了有父親的感覺,非常新鮮,卻并不讓人讨厭。
只可惜,席散沒多久,宋楚怡就帶着毒酒來到她的房間。而之後他的種種表現,讓她明白所謂的父親對她來說實在是太過奢侈,注定沒這個福氣。
皇帝一直注意着葉薇的表情。她對着宋演言笑晏晏、應對自如,卻在舉杯飲酒的瞬間無力地閉起了眼睛,面上有一閃而過的惆悵。這感覺,就好像想起了什麽無法釋懷的事情,讓她極力掩飾,也覺得悲傷。
放在案幾上的手不自覺攥緊。
他知道自己在試探,為了那個驚心動魄的猜想。當年楚惜被宋楚怡害死,左相卻選擇将此事壓下,還幫着宋楚怡将她取而代之。對于她來說,他絕對是個不合格的父親。這樣的遺憾不甘深深刻到了骨子裏,哪怕她重新活過來,也一定不能忘記。
所以,如果他的猜測是真的,葉薇直接面對左相,多多少少都會流露出破綻。
手越攥越用力,他覺得自己很難保持平靜。胸中充盈的情緒太過複雜,腦袋也跟炸開似的轟鳴不斷。有那麽一個瞬間,他想抛開一切顧慮,直接沖過去質問她。
可是不行。
這件事如今還只是他的猜測,如果她不是楚惜,他卻問了這樣的話,必然會徹底惹到她。到時候她一定認為他果然是把她當作楚惜的替身,任他如何解釋都沒用了。
而且,就算事情确實如他所料,那麽她既然敢騙他這麽久,一定有自己的底氣和理由,興許連狡辯的言辭都準備好了。他不能再給她欺瞞他的機會,得趁着她還沒察覺的時候找出證據。
不容她反駁的證據。
深吸口氣,他摩挲了下玉觥上的花紋,剛想開口,外面卻傳來喧嚣聲。
有宦官連滾帶爬地跑進來,直接趴在了大殿中央,重重叩首,“陛下……陛下不好了!陽東宮走水了!”
☆、114 發瘋
陽東宮,那是宋楚怡被廢之後居住的地方!
葉薇聽到消息後第一個反應便是看向宋演,卻見他神情愕然,還帶着若有若無的擔憂,這才勉強排除了對他的懷疑。
瞧他的樣子,如果不是裝得太好,便是真的對此沒有預料。所以,今晚的事情不是他和宋楚怡又在搞什麽陰謀,和他并沒關系?
“陽東宮,那不是廢後谪居之所嗎?陛下,我們……是不是過去看看?”
賢妃的話也是衆人的想法,連宋演都将目光看向了皇帝,等待着他的吩咐。而在衆人的注視下,皇帝沉默片刻,颔首道:“既然如此,就過去看看吧。”
等衆人趕到陽東宮時,火勢已被撲滅。入目所見皆是斷壁殘垣、滿地焦黑,宮人們滿頭大汗,懷中抱着大大小小的木盆,見到擺駕前來的君王忙不疊下跪行禮。
皇帝從轎辇上下來,冷着臉道:“怎麽回事?”
管事的宦官抖抖索索地磕了個頭,“陛下恕罪,臣……臣等也不知具體發生了什麽,突然火就燃起來了……還好發現得及時,并無人傷亡……”
這話他說着都心虛。有沒有人傷亡都不打緊,反正陽東宮裏也沒住什麽大不了的人物,可今天乃是除夕,這樣大喜的日子居然走水了,傳出去是怎樣的晦氣!
搞不好連來年的國運都要被影響!
“無人傷亡?”賢妃走到皇帝身邊,長舒口氣,“那真是太好了。臣妾原本聽說陽東宮走水,還擔心呢,如今看來,宋妹妹是安然無恙了。”
她歲數比宋楚怡大,從前宋楚怡為妻她為妾,沒有叫她妹妹的機會,現在彼此身份天差地別,便來占這個便宜。葉薇見她滿臉柔和笑意,說起“宋妹妹”時也是關切無比,真是十足的賢妻架勢。
不得不說為了坐上那個位置,秦以蘅她也是蠻拼的……
皇帝點點頭,“西涯公可以放心了。”
宋演勉強笑了笑,拱手道:“多虧陛下天恩庇佑,小女才能保住性命。”
葉薇懶得聽他們在那裏你來我往,眯着眼睛在人群裏找尋。斷木和焦炭鋪滿了大半個空地,宮人們也跪在周圍,臉上都被熏得發黑,一眼望去還真分不清誰是誰。不過她對那張臉太熟悉了,要想錯過着實不容易。
終于,她在某個角落裏看到了期待中的身影。又瘦又小,裹在一件半濕的黑鬥篷裏,埋着頭靠在身旁宮女的肩上。她好像很冷,一直在發抖,他們這邊氣勢洶洶地過來,她卻連眼睛都沒有擡一下,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
別人也和葉薇一樣,發現了那個身影,第一感覺都是意想不到。那瘦小蒼白、狼狽落魄的女子,真的就是從前那位倨傲高貴的皇後娘娘嗎?
如果不是認出她身邊的宮娥是皇帝特意派去伺候廢後的女官,大家都會以為是自己看錯了!這根本是兩個人吧!
葉薇心頭滋味有些複雜。當初宋楚怡被廢,移宮的時候沁婕妤曾問過她為何不去看看熱鬧,她的回答是沒什麽興趣。別人覺得落到這個地步,宋氏已經跌入谷底,但在葉薇看來,事情根本就沒有結束。她還活着,她們就自有再見的那天,自己犯不着急于一時。
現在,她們果然再見,而她的落魄也讓她很是滿意。六年前的同一天,她用毒酒殺死了她,如今兜兜轉轉,她一點點歸還欠下的孽債,幾乎就要失去所有。
葉薇覺得,今晚的走水如果當真是個意外,那麽一定是老天安排給她的忌日禮物!
所以說她做人當真做到了一定的境界,普天之下能收到這種禮物的,也就她一個了吧?
懷揣着莫名的自豪,她勾了勾嘴唇,有笑意一閃而過。雖然沒能忍住,不過她也不怎麽在意,這會兒人人的注意都在宋楚怡身上,誰會管她笑沒笑?
餘光瞥到她的神情,皇帝眼睛微眯,下個動作便是提步朝宋楚怡走去。宮娥見到他過來,連忙伸手推了下宋楚怡,兩個人一起跪在寒風中,向皇帝俯身叩拜。
“奴婢參見陛下,恭請聖安。”
皇帝擡了擡手,“可。”轉向宋楚怡,“宋娘子怎麽樣了?”
沈蘊初心裏咯噔一下。皇帝怎麽了,這是在關心宋楚怡?他不是厭憎她得緊麽?
宮娥道:“啓禀陛下,娘子她并沒有傷到哪裏,只是受了些驚吓,休息休息就好。”
“你是怎麽伺候的,好端端怎麽會走水?”
“陛下恕罪,都是奴婢照顧不周。今夜除夕,奴婢想着好歹也是過年,便去禦膳房領了兩碗餃子,想等鞭炮響了和娘子一起用。可沒想到,當我回來的時候,陽東宮已經起火……是燭臺被打翻,點着了床榻,所以才會……”
皇帝蹙眉,“你是說,起火的時候寝殿內就宋娘子一個人?”
“是……”
皇帝盯着宋楚怡看了會兒,忽然蹲下|身子。她還是不看他,渾身顫抖、念念有詞。皇帝凝神細聽,發現她是在不斷重複同一句話。
“別過來,你別過來……”
“你叫誰別過來?”心頭已經有了猜測,他輕聲問道,“你看到什麽了?”
宋楚怡猛地擡頭,漆黑的眼睛大得吓人,恐懼地看着皇帝。她好像完全不認識他了,整個人都在往後躲,奈何宮娥擋住了她的身子,将她卡在了自己和皇帝之間。
“你別過來,不是我害你的……你不要過來,不要殺我……”
“娘子,娘子您糊塗了。這是陛下。他不會殺你的。您……您快醒醒啊……”
宋楚怡倉皇四顧的眼睛忽然停住,而後一點點睜大。右手顫抖着擡起,她指着一個方向,發出了驚恐的尖叫!
宮娥措不及防,宋楚怡掙開她就往後跑去。旁邊人還愣着,皇帝已迅速起身,幾步就追上了她。
一把攥住她的腕子,将不斷掙紮的女子鉗制在手中。他皺緊了眉頭,怒斥,“你發什麽瘋!”
宋楚怡面目猙獰,瘋了般不斷掙紮,就差沒和皇帝扭打在一起。與此同時,她越來越尖銳、越來越歇斯底裏地尖叫也回蕩在夜空中。
“啊——是她!她來找我了!我就知道她不會放過我,我就知道!不——你不要過來!走開——走開——”
衆人都被這變故搞懵了,呆呆地看看宋楚怡,再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頤妃葉氏站在人群中央,神情平靜,仿佛适才被廢後視若惡鬼的人并不是她。
皇帝身子有些僵硬,一個不慎就被宋楚怡打到了肩膀。他後退一步,慢慢擡頭看向葉薇。
宋楚怡那些語無倫次的瘋話,旁人聽不懂,他卻再明白不過。這樣特殊的日子裏,她多半是心中有鬼,精神又恍惚,所以看到了楚惜的冤魂來找她索命。這麽一想,為何會打翻燭臺、引發大火也就不難理解了。
可她明明畏懼的是楚惜,又為何會在看到葉薇的瞬間突然爆發呢?
除了那個解釋,他想不出別的原因。
宋楚怡尖叫得嗓子都快啞了,三個宮人才終于将她按住。她掙脫不開,竟朝着葉薇的方向嚎啕大哭,“長姐,長姐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害你!你放過我,放過我好不好?長姐!”
葉薇如遭雷擊,一瞬間竟不知該如何反應。腦子裏一團空白,她茫然四顧,卻見沈蘊初詫異地擡起頭,宋演神情震驚,賢妃睦妃滿臉不解,各種複雜的眼神都落到了她的身上。
而在前方,皇帝獨自立在夜色中,冠前十二旒垂下,他面色陰沉,眼眸中夾雜的是她看不懂的情緒。
好好的一個除夕,最後卻過得亂七八糟。先是走水,然後廢後當衆發瘋,還沖着頤妃娘娘喊長姐,說自己害死了姐姐,變故多得都不知該先讨論什麽好。
宋楚怡在發洩了一通後力盡暈厥,皇帝召了太醫為她治療。陽東宮是沒法住人了,他吩咐人将她擡去了重月閣,再撥了宮人照料着,還親自過問她的病情,十分上心的樣子。
這鄭重其事的對待讓宮內宮外都很詫異,然而很快,大家也就想明白了。當初陛下雖然廢了皇後,更多的還是迫于太上皇的壓力,從個人感情來看,他多半還是喜歡她的。如今結發妻子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他心疼之餘多些關懷,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這麽一來,事情就變得微妙了。廢後重新從冷宮出來,還這麽引人注目,陛下目前也沒有新的皇後人選,該不會存着着那方面的打算吧?
“一派胡言!外面那些人怕是瘋了吧,宋氏已經被廢,就沒戲唱了!他們可真敢想,複位?陛下若是想複立她為後,當初又何必廢了她!”沁婕妤怒不可遏,“賢妃娘娘,頤妃娘娘,你們說說看,這話是不是傳得很沒道理?自古廢後,哪有複位的!”
賢妃端起茶盞飲了一口,淡淡道:“也不是全無道理。廢後複位的例子雖然少,卻也不是沒有過。你們難道忘了大晉朝的章獻顧皇後?她可是廢後複位的典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