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44)
沁婕妤一噎,求助似地看向葉薇,“頤妃娘娘,您也這麽想?”
葉薇無奈地搖搖頭,“娘娘,您何必吓霜清?雖然不知道陛下打着什麽主意,但他應該是不會複立宋楚怡的,這點你可以放心。”
沁婕妤這才長舒口氣,然後好奇道:“娘娘為何這麽肯定?”
葉薇微微一笑,“陛下若果真要立新後,也會選賢妃娘娘,而不是宋氏那個廢後。畢竟左相大人和右相大人相比起來,明顯是右相更得陛下的信任。”
沁婕妤滿臉信服,沖賢妃道:“娘娘的父親在朝中為陛下效力,您在後宮主持大局,原該如此,是臣妾糊塗了。”
賢妃笑着搖搖頭,“你們兩個快別亂說,這種事情是我們可以議論的嗎?傳出去又是一樁罪過。陛下的心思深不可測,咱們服侍在他身邊,盡到本分便是了,多餘的猜測還是收起來吧。”
☆、115 态度
賢妃話說得好聽,但葉薇相信,她心裏的猜測比她只多不少。非常時期、人心浮動,大家的眼睛都盯在永乾殿的至尊身上,等着看他之後的舉動。
葉薇回到披香殿後,覺得頭有些痛。妙蕊跪在身旁替她揉捏太陽穴,她側躺在貴妃榻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撫着腰間雪白雪白的小貓咪。
“小姐,您今早去見賢妃娘娘,打聽到什麽了嗎?”
葉薇眼皮都懶得擡一下,“你當秦以蘅是宋楚怡抑或姚嘉若嗎?想從她那裏套話,等下輩子吧。我假意祝她即将登上後位,她神态也自然得很,好像從來沒把我當成過勁敵。這份做戲的功力,哪怕是我也不得不佩服。”
妙蕊眉頭擰起來,“賢妃娘娘心思如此深沉,小姐如今又和她對上了,以後的處境豈不是很危險?”
“我什麽時候和她對上了?”
妙蕊錯愕,“您要當皇後的話 ,不就擋了賢妃的路……”
葉薇睜開眼睛,伸出食指點了點她額頭,“以後不要再讓我聽到這種話。”
她神情如此嚴肅,讓妙蕊愣了片刻,才垂下了頭,“奴婢明白了。”
Advertisement
其實還是不明白的。入了後宮,自然就要不斷往上爬,自家小姐如今已是這個身份,又深受陛下的寵愛,難道竟對那個位置沒有興趣?
她是這樣淡泊的人嗎?
“與其憂心秦以蘅,不如分點精神去思考思考重月閣那位,我和她才是實打實的仇深似海,可別一個不慎被人給反撲了。”
妙蕊嗫嚅,“廢後麽?奴婢也想過。雖然都說喪家之犬、不足為慮,而且她連神智都不清醒了,但她到底是左相的女兒……”
葉薇想起那天晚上,宋楚怡狀若瘋癫,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失态至斯。她不知道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麽,卻清楚地明白一定和自己有關。
“小姐,您不覺得奇怪嗎?廢後她為什麽沖着您求饒啊,還管您叫什麽長姐,當時她看您那眼神,奴婢現在想起來都瘆的慌。”
葉薇按了按額頭,“不是都說了她神志不清?一個瘋子的瘋話能有什麽條理,看花了眼也很正常。宮人裏怎麽傳這事兒的?”
“和您說的說法差不多,都覺得是神志恍惚時認錯了人,偶爾有別的意見,但也沒人附和。”
和她估計的差不多。今日從賢妃和沁婕妤的态度就能猜出來了,她們當時雖然驚訝,事後卻也沒把這個真當一會兒事兒。
妙蕊繼續道:“倒是有人對她話的內容比較感興趣,說既然對着死去的長姐求饒認錯,難不成宋大小姐真的是被她害死的……”
“喵……”
小貓細着嗓子叫了一聲,打斷了兩人的談話。葉薇将它提起來,那美麗的鴛鴦眼眨巴眨巴,可憐可愛地望着她。
“睡醒啦?”她做了個鬼臉,“我的雪團終于醒了,阿薇等你等得好辛苦啊!現在叫是什麽意思呢?想吃東西麽?”
“雪團”是她給這小貓取的名字,原本妙蕊是建議叫鴛鴦的,因為它那對難得的眼睛。同時還可以用這個名字向陛下遞送下情思,回應他特意送貓的慷慨。不過葉薇嫌太肉麻,皇帝笑笑的不說話,大概心裏也不置可否,所以最終決定叫雪團了。
這一身漂亮的雪白毛皮,叫這個名字正合适嘛!
“應該是吧,奴婢看它早上都沒吃什麽,這會兒肯定餓了。不過小姐也別太慣着它了,養貓的宮女都說了,就沒見過這麽挑食的貓,伺候起來真是磨心。”
葉薇把雪團放在肚子上,用手指勾着它的下巴,雪團喵喵地叫着,眯着眼睛的樣子甚是嬌媚,“這可是陛下送的貓,怎麽能讓它受半點苦?就得嬌慣着,不然回頭餓瘦了,怎麽跟陛下交代?”
她提到陛下,妙蕊抿唇,“小姐,您心裏有數嗎?關于廢後的事情,陛下這些日子的态度實在奇怪,奴婢有些擔心……”
“喵,喵喵……再叫一聲好不好?”葉薇恍若未聞,笑眯眯地低頭,去蹭雪團的小腦袋,“你再叫一聲,我就讓人拿東西給你吃,好不好呀?”
“小姐……”
葉薇抱着貓從貴妃榻上下來,語氣輕松,“去叫養貓的宮女進來,天大的事情也別耽誤了雪團吃飯。等它吃飽了,咱們再說別的。”瞧見妙蕊的神情,展顏一笑,“瞧你這樣子,總不能宋楚怡還在重月閣将養身子,我就連貓都養不好了吧?這要傳出去,我可太丢臉了,沒的叫人笑掉了大牙。”
侍禦醫離開之後,皇帝在軟墊上坐了一會兒,這才起身朝內寝走去。宋楚怡已經醒了,正靠在石青色引枕上由宮娥喂着喝藥,見他進來立刻動了動身子,“陛下……”
“行了,安生喝你的藥,別跪來跪去的。”他有些不耐煩,宋楚怡見狀也不敢多說,乖順地低着頭。宮娥原本就快把藥喂完了,見他進來更是加快動作,很快便弄好一切,端着藥碗出去了。
宋楚怡用絹子捂着嘴,像是想擦幹淨嘴唇,又像是單純給自己找點事情做。他手裏捏着象牙手钏,坐在胡床上也不說話,宋楚怡看到他手裏的東西,眼中有訝異一閃而過,繼而便是濃濃的自嘲,以及拼命隐藏也遮不住的嫉恨。
“你腦子沒事兒了?”
皇帝的聲音冷而硬,讓她陡然從自己的情緒中清醒過來,“多謝陛下關心。臣妾當晚只是受驚過度 ,休養了這麽幾天,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所以,你現在知道自己在哪裏,也認得面前的人是誰了?”
“是……”
皇帝諷刺一笑,起身走到她旁邊坐下,捏着她下巴便問:“那麽你回答朕,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你發了那麽一通瘋,又是為了什麽?”
宋楚怡早知道他會問到這個,心中已經編了好幾個合适的理由,然而在他近乎陰鸷的眼神下,竟沒有一個敢說出口。直覺告訴她,他其實什麽都猜到了,什麽都想明白了,如今問她不過是求個确認。
“……臣妾自從被廢,便一直心情抑郁,時間一長連精神都有些恍惚。除夕當晚宮人都不在,臣妾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卻夢到了長姐來向我索命……清醒之後,便有些管不住自己,竟打翻了燭臺,引得陽東宮大火……臣妾并不是有意在那樣的日子給您招惹晦氣,但大錯已經鑄成,如果您要怪罪,臣妾也甘領責罰。”
“你如今都這個樣子了,朕還能怎麽責罰你?”皇帝淡淡道,“難不成學着漢宣帝,将你的昭臺宮變成雲林館?左相大人尚在,朕可不敢動楚怡你的性命。”
宋楚怡渾身僵硬。他的話太過無情,居然把她和她的家族比成霍氏一族。這代表了什麽?他早晚會滅掉他們一家嗎?
皇帝心中哂笑,用漫不經心的口吻問道:“還有件事朕有些好奇,你後來沖着頤妃喊的那通話是為什麽?”
她沖着頤妃喊的話?
宋楚怡有些糊塗。當晚發生的事情她其實都記不大清楚了,自己那時候精神高度緊繃,恍惚間似乎看到了宋楚惜站在她面前,她怕得厲害,所以口不擇言,似乎後來還哭了。
難道,她居然把葉薇認成宋楚惜了?
“臣妾,不太記得了……我說什麽了嗎?”
皇帝凝視她神情,見不似僞裝,也就沒說話。
除夕之夜對宋楚怡來說是無法忘記的一個日子,她在那晚心心念念的都是被自己害死的姐姐,加上神志不清,所作的都是最直觀、最真實的反應。
老人們曾經說過,瘋子的眼睛能透過僞裝,看穿真相。那時候她瘋了,所以,把葉薇認成了楚惜。
證據越來越多,他覺得某個答案已經呼之欲出,端看他願不願意去揭破。
雪團在白色的絨毛毯子上打了個滾,露出圓圓的肚皮,看起來竟像是長在毯子上似的。葉薇手指在它的小肚子上摸了一笑,然後沖身邊的男人微笑,“陛下你看,雪團是不是又長胖了?”
皇帝端詳片刻,“恩,确實胖了。和它比起來,你倒是瘦了不少,難不成是雪團把你的東西都吃了?”
“它可看不上我的吃的,小東西挑的很呢!”頓了頓,,“臣妾消瘦不是因為吃得少,只是要操心的事情太多 ,思慮過甚所致。”
她煞有介事地看着他,皇帝淡淡笑道:“思慮過甚?什麽事情讓阿薇你操心了?”
葉薇眨眨眼睛,“陛下猜不到?”
“朕猜不到。”
她瞅了他一會兒,不高興地收回手,偏過身子不說話。皇帝瞧着她玉般剔透的側眼顏,心情也有些複雜。
“有什麽就說出來,光賭氣朕可不會知道你在氣些什麽。”
“陛下如果想知道,自然有法子知道。您既然裝糊塗,臣妾也沒什麽話說的了。”
“阿薇。”
他語氣變得嚴厲,她抿了抿唇,神情仿佛委屈,又仿佛破罐子破摔的不管不顧,“好,既然您要臣妾說,那我就說好了。您留着廢後在重月閣是打算做什麽?”
☆、116 蒙騙
這樣的口氣,這樣的直接,的确是她一貫的風格。
皇帝看着她,不動聲色,“怎麽這麽問?”
“外面傳得沸沸揚揚,臣妾不信陛下沒聽到。就算真的沒聽到,您此番如此行事,會引起什麽後果難道半點不清楚?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他了然,“哦,原來你是聽信了那些人的話,覺得朕對宋氏有了什麽想法,打算複立她為後?”
“非也。臣妾從來不認為您會複立宋氏為後,哪怕是選秦賢妃娘娘,都比她要好。您曾說過,左相大人行事太過跋扈,與您已經勢不兩立,所以好不容易将他的女兒從後位上推下來,您肯定不會自毀長城。”
“你既然明白,又在擔心些什麽?”
“正是因為明白,臣妾才想不通,不知道您究竟想要做些什麽。君心難測,臣妾旁觀您的行事,如行走在黑夜之中,辨不清方向,說不惶恐是假的。”
他視線垂下,不知在想些什麽。伸手将雪團抱過來,他頭一回這樣親昵地将那小家夥放在腿上,從前都只有葉薇會這麽做。他撫摸着它的皮毛,動作慢而溫柔,葉薇恍惚間覺得他應該是想借由這個時間整理自己的思緒,下一瞬又覺得自己想多了,他需要整理什麽思緒?
“朕好像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為什麽要廢掉宋楚怡吧?”
她微愣。他和宋楚惜的前緣,一直是沒有對她透露過的,所以站在葉薇的角度,她對此仍是一無所知。
“不是因為左相勢盛,宋氏又在後宮弄權,所以您才……”
“那都是借口。”他微微笑了,“朕之所以廢了她,是因為一個人。”
“……是嗎?”
他看向她,眼神有些奇怪,“怎麽,阿薇你一點都不好奇?你不想知道那個人是誰?”
葉薇盡量表現得若無其事,開玩笑道:“總不會是我吧?”
他眉毛挑了挑,“當然……不是你了。”
“不是我就算了。您因為別的女人沖冠一怒、憤而廢後,這種事情我還是別知道的好。”
他捏了捏雪團的耳朵,它發出慵懶的叫聲,“我還什麽都沒說,你就猜出是因為女人了?”
她心一緊,“這又不難猜。不是因為女人,還能是因為男人不成?”
他眼神淡淡,“恩,确實不難猜。”
葉薇以為這話題就結束了,誰知他輕嘆口氣,竟不理睬她的拒絕,直接道:“朕之所以廢後,是因為宋楚怡的長姐,那位故去的宋楚惜宋大小姐。”
指尖不受控制的顫了下,她沒說話。皇帝凝視着她,“如何,阿薇對她可曾熟悉?”
“某種程度上,還挺熟悉的。”她道。皇帝已經知道她是以宋楚惜為借口接近的沈蘊初,那麽她當然不能裝作不認識她。只是她有些發愁,如果她問起她為何認識宋楚惜,她又要如何給他解釋。
還好他沒這麽問,“朕記得之前跟你說過,當初之所以對宋楚怡傾心,是因為她夥同她的父親演了一場戲,讓我誤以為宋楚怡是救了我的女子。可惜成婚前不久,我便發現這一切都是他們父女的陰謀,因而憤怒。不過這件事後來起了變化,我沒跟你說過。當年追殺我的人确實是左相安排的,但那個救我的少女卻不是他派過來的。那個人不是宋楚怡,而是她的異母姐姐宋楚惜,她當時正好經過明州去往煜都,陰差陽錯才會有那些事情。所以你明白了嗎?我最初傾情的人不是宋楚怡,不是我想象出來的夢中神女,而是真實存在于這個世上的。她叫宋楚惜。”
葉薇睜大了眼睛看着他,半晌才做出了此時自己應該有的反應,“原來是這樣,難怪宋氏被廢那晚,您會有那樣的反應,還說了那些奇奇怪怪的話……”
“宋楚怡想成為太子妃,所以殺了長姐取而代之,而我在她去世五年後才知道這些事情,忍無可忍地為她報了仇。可惜已經太遲了。”
葉薇腦袋亂糟糟的,皇帝的話完全打亂了她的套話計劃。她本以為他留下宋楚怡肯定是醞釀着對付左相的計劃,畢竟單憑宋楚惜的殺身之仇,皇帝就不可能對宋楚怡舊情複燃。可是看如今的走向,好像和她的猜測有些出入啊!
“您告訴我這些做什麽?又和臣妾沒關系……”
“你不是好奇我為什麽這麽對她麽?我這就是在為你解惑。我留她在身邊,便是因為楚惜。”他長嘆口氣,身子往下躺了一點,仿佛雄獅盤踞。手依然撫摸着雪團,溫柔地從頭頂摸到尾巴,“她們姐妹倆長得很像,尤其是眼睛,幾乎是一模一樣。朕廢她的時候正在氣頭上,恨不得将其剝皮拆骨,可那天晚上在陽東宮外看到她,我居然晃神了。她在黑夜中看着我,一瞬間竟讓我覺得是楚惜站在面前,有一種山重水複、終遇故人欣慰感。”
葉薇錯愕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第一個感覺是不可置信,“陛下,她是宋楚惜的仇人,是她殺了她!”所以,就算你真的要找宋楚惜的替身,也不該挑到她身上!
皇帝面色鎮定,“朕知道。我最後一定會殺了她給楚惜報仇,可是在那之前,留她在身邊也沒什麽不好,聊勝于無。”
他轉過頭,對着僵在原地的葉薇無奈一笑,“畢竟對如今的我來說,能抓住的東西,就剩這麽一點了。”
葉薇覺得自己簡直要瘋了!
距離和皇帝的那次談話已經過了大半個月,她還沉浸在震驚中無法自拔。正月裏又下了一場雪,洋洋灑灑兩天一夜,把整個皇宮都覆蓋在潔白下面。她覺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被埋了起來,凍成了一塊塊。
她知道皇帝喜歡宋楚惜,但沒料到居然會到這個地步,連把仇人當替身的事情都做出來了!這認知讓她有短暫的心酸,但在那之後,就是無邊無際的憤怒和荒唐!
她以為對如今的他來說,宋楚惜早已是存在于記憶中的美好影子,她甚至以為葉薇的份量已經勝過了他。可她忘了,活人是永遠鬥不過死人的,她不在了,所以成為她心中無法逾越的高山,哪怕事實上她根本沒有那麽好。
那麽,她又算什麽呢?
她以前從來沒有糾結過這個問題,最初是不在乎,當開始在乎後,他對她的好又迷惑了她,讓她以為一切都不足為慮。她們是在不同時期存在于他生命中的姑娘,都得到了他的傾慕。她不在乎他記挂從前的人,因為那就是她,只要如今他一樣喜歡着現在的她就行了。
可是當她發現現在的她比不上過去的她之後,就開始不能淡定了。他和她說話的時候,原來還思念着別人,他看向她的時候,眼光會越過她投向飄渺的虛空,緬懷記憶中的救命恩人,那時候,她對他并不是最重要的。意識到這個,她就覺得心沉甸甸的,墜得她難受。
這叫什麽事兒啊,見過自己和自己吃醋的麽!
她抑郁、憤怒、煩躁不安,尤其是在想到他會把那個該死的宋楚怡當成她的替身後,本就燒得熱烈的怒火幾乎要呈燎原之勢!
她讓宋楚怡活着是想看她落魄受苦,可不是想聽滿宮人議論她不久之後就能複位、當回皇後啊!哪怕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也受不了旁人對她的追捧奉承!
事情怎麽會演變成這個樣子?
整個正月,她都去煩心這個事情了,節日的喜悅氣氛也沒能感染她,直到成安殿送來請帖,才總算有了件值得開心的事。
沈蘊初約她去太液池邊賞景,葉薇精心打扮了一番然後欣然赴約。碰面之後她主動往前走,葉薇明白這大概是想和她單獨談話的意思,也讓宮人在原地等着,幾步跟了上去。
此時已經是二月中旬,太液池的冰也融化了,湖水清澈碧綠,遠遠望去如鑲嵌在山色中的寶石。微風吹拂在臉上,葉薇閉眼長吸了口氣,覺得心中月餘不散的陰雲總算消了些。
“你看起來氣色不大好,怎麽,最近有心事?”沈蘊初站在她前方,回頭看她。
她不再裝模作樣地叫“頤妃娘娘”,葉薇覺得這是個好兆頭,看來蘊初經過一個月的冷靜,還是決定跟她和好了。
“宋楚怡就在重月閣住着,這宮裏又有幾個人可以真的安枕無憂了?”葉薇提步跟上,和她并肩朝前走去。
“也是,一想到她好端端的,我就恨得牙癢癢。前幾日聽到璟昭媛和睦妃的談話,真是恨不得提把刀沖進重月閣把她砍了算了。”
這麽暴力的話葉薇有些日子不曾從宮中人口中聽說了,她愕然片刻,忽然想起蘊初以前就是這麽個性子。弟妹對上不敬,她說“真想用鞭子抽他們一頓”,庶母尋釁生事,她氣急了撸起袖子就想動手,回回都是被侍女給硬攔下的。
記憶太鮮活,以至于此刻看着那黛眉豎起的臉,她覺得無比的親切,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別沖動別沖動。你砍了她事小,回頭還得給她償命,多不劃算?宋楚怡的命可比不上你的命金貴。”
她撥開她的手,冷着臉走到太液池邊,看向遠方的湖光山色。葉薇摸摸鼻子,覺得自己有點操之過急,她雖然不再計較“被欺騙”的事,心裏還是存着怨氣的,自己最好保持嚴肅的态度以示誠意!
“阿薇。”
她忽然叫她,葉薇連忙看過去,卻見沈蘊初稍微偏了偏頭,看着她道:“我很想知道,你對于陛下是怎麽想的?”
“什麽?”葉薇沒料到她會問這個,“我和陛下?”
“你從前曾經說過,覺得男女之間的感情都不值得相信,無論此刻多癡狂,早晚有改變的那天。這一點你和表姐很像。那麽現在呢,你依然這麽覺得嗎?”
現在她當然不這麽想了,可改變的原因太多太複雜,而且皇帝最近的表現又讓她十分煩躁,幾乎有些不想提起自己居然對他動心的事了。
所以她抿了抿唇,沒有立刻回答她。
沈蘊初撫了撫頭發,看向葉薇的眼中忽然多了幾分鄭重,連語氣都放緩了,“有些話我其實一直想跟你說。從無極閣出來後我就聽了許多傳聞,這半年來也親眼所見,陛下對你确實十分寵愛,前前後後做了不少出格的事情。想來這便是你的姻緣,如果可以還是多加珍惜吧。雖說自古帝王多薄幸,你卻也不必把心防設得這樣高,為尚未到來的将來而辜負了眼下,也是樁罪孽。以前聽交好的姊妹說過,美好的情愛是能給人帶來愉悅和幸福的,我這輩子是沒這個福氣了,你卻還有機會。
“人生得意需盡歡,該敞開心懷的時候,還是盡情享受得好。哪怕将來真有年華老去、秋扇見捐的那天,也能有些拿來回味思量的東西,足以挨過下半生的冷清孤寂。”
她明明在勸她,可落到葉薇耳中卻覺得句句不祥。什麽意思,她現在也覺得男人的心不可靠了嗎?
對了,謝道長告訴過她,沈蘊初認為她知道那些事情是謝道長告訴的,那麽她是覺得謝道長此舉背叛了她的表姐,從而覺得事情果真如她所說,什麽矢志不渝都是笑話?
“蘊初……”她有些慌張。讓蘊初對謝懷死心是她一直盼望的,如今眼看有實現的跡象,她卻忽然開始抗拒。不願讓謝懷這麽被她誤會,他原是這世上最君子的男人,怎麽能因為她的錯誤而被她這樣說呢?
其實如果不是蘊初已經成了宮嫔,她是非常希望這兩個她在意的人能修成正果的。奈何命運捉弄,彼此的身份成了最大的枷鎖,連争取都成了奢望。
沈蘊初望着她,神情有些悲傷,又有些自嘲。葉薇剛往前一步,她就沖她勾唇笑了,有種凄豔到極點的美麗。
“我現在才明白,從一開始就是我錯了……”
這句話說完,她身子毫無征兆地朝後一傾,直直朝寬闊無邊的太液池倒去。
☆、117 相認
葉薇眼睜睜看着沈蘊初落入水中,濺起的水花極高,聲音傳入她耳中,只覺驚天動地。她大腦一片空白,不加任何思索地沖到岸邊,看到水中浸泡的杏黃衣衫便毫不猶豫地一躍而入。
冰涼刺骨的湖水立刻包圍了她,葉薇跳下去才想起來這具身體應該是不會凫水的,因為她試着劃水,身體的反應卻很遲鈍。她一瞬間很恐慌,然後當發現沈蘊初離她越來越遠時便不敢再拖延,強迫自己朝前游去。還好還好,曾經的記憶都在,她到底控制住了自己的身體。
這個季節的太液池水還是非常冷的,剛剛解凍不久,葉薇甚至懷疑還有冰渣浮在其中。渾身上下都是針紮似的疼痛,冷到極點反而帶來火燒火燎般的觸感,她咬緊牙關,瞪大眼睛在水中尋覓。終于,她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加快動作沖了過去,在她掉得更深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将她負在背上後,她終于松了口氣。然而接下來回去的過程也不輕松,她一邊游一邊慶幸,今天兩個只是來游園子,沒有穿太過華麗累贅的衣服。尤其是蘊初,她見面的時候還想過她就不怕凍病麽,現在只是感慨如果她穿了棉衣,浸水之後恐怕會沉得她背都背不動。
她終于将她弄到了岸上,兩個人渾身都濕透了,她毫無知覺地躺着,葉薇用手掌在她胸口一下下地按着,不停道:“蘊初,蘊初你醒醒……蘊初……”
她一直沒反應,葉薇終于開始害怕了,聲音裏也帶了哭腔,“你不要吓我啊蘊初,我膽子沒你那麽大,你這麽吓我真的會把我吓哭的……來人啊!來人!”
她憤怒地大吼,然而适才她們為了談話方便把人都留在了原地,後來又走了太遠,一時半會兒竟一個人都沒有。
她着急了,有心想背着她去求救,又害怕那樣會害她被喉管裏的水嗆到,真的送了命。她只能不停地按壓她的胸膛,希望能讓她清醒過來。
“你……你這個瘋子,我教過你什麽你都忘了嗎?為了一個男人,你就為了一個男人,居然這麽對自己……他再好又怎麽樣?他又不愛你,他喜歡的是別人!你為了他……沒出息!你給我起來,我一定、一定要狠狠抽你一頓!你起來啊!”
她噎住,肩頭狠狠顫抖,突然開始嚎啕大哭,“蘊初,你別離開我……我們姐妹好不容易重逢的,我是你的表姐,是你一直記挂的表姐啊……蘊初你醒過來,我什麽都不瞞着你了……蘊初……”
她終于絕望了。時間已經過去了太久,她到現在都沒有反應,根據經驗是救不活了。她手都是木的,無力地趴在她身上,眼淚像溪水般不斷往下流。
直到這一刻,她才開始後悔。無比的後悔。如果早知道最後悔和蘊初最後這樣訣別,她一開始就不會瞞着她。她會告訴她她的身份,就算她不相信,她也一定能找到證據證明。
是她謹慎過頭了,任由自己的妹妹這麽為她傷心難過,她們明明可以有更愉快的回憶和相處!
“蘊初,對不起……對不起……”
“沒關系,我原諒你。”
她身子陡然僵住。
微風吹拂在她身上,穿過濕潤的衣物,冷飕飕像是要往骨頭裏鑽。葉薇一寸一寸擡起脖子,終于對上了沈蘊初的臉龐。
頭發濕漉漉的亂成一團,糊在臉頰兩側,因為在冰水裏泡過的關系,慘白得不像話。然而與此對應的,是她通紅的眼眶。她瞪着她,像是在控訴,又像是在訴說思念。
“沒關系。表姐,無論你做什麽,我都會原諒你……”
葉薇呆了片刻,忽然從她身上跳起來,指着她顫抖道:“你……你騙我!”
沈蘊初撐起身子坐起來,依然通紅着眼睛,“恩,我騙了你,抱歉。不過你也騙了我這麽久,咱們扯平了。”
葉薇大口大口地喘息,胸口起伏不定。咬緊牙關,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下去,去想剛才都發生了些什麽。
她跳水,她去救她,然後以為她死了,絕望地吐露真相……
所以,今天的一切都是她刻意設的局,為的就是套她的話!
葉薇終于理順了這個,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個正用手整理頭發的女子,“你故意跳到水裏去的?”
沈蘊初簡單收拾了下自己才站起來,“是。”
“你篤定了我會去救你?”
“沒有。”
葉薇眼睛瞪得更大了,“那你為什麽?”
沈蘊初冷靜與她對視,“因為我有個很可怕的猜測,除了這個法子,我想不出驗證它的方法。”
“什麽?”葉薇一問完就恨不得咬自己的舌頭。還能是什麽,她連老底都被人掀了還能是因為什麽!
太過震驚,再加上被蘊初死而複生的事情沖擊到,她覺得自己反應都遲鈍了。深吸口氣,她拍拍額頭,閉眼道:“好,我大概明白了。你什麽時候猜到的?”
沈蘊初沉默片刻,“除夕當晚。”
“因為宋楚怡?”葉薇拔高了聲音。宋楚怡那天晚上沖她發了通瘋之後,她看沈蘊初一切正常,還當她和旁人一樣,認為是她認錯人了呢!
到底是誰給她的這靈感啊,居然能精準地猜到真相!
“其實在那之前就有許多疑點,只是她的話忽然點透了我而已。”
就像是在一團黑暗中驟然亮起的燈,她原本迷迷糊糊不知該朝哪個方向,卻被這光明照得心中雪亮。
比如,她為什麽會知道她和表姐那麽多私事。其實在猜測是謝懷告訴她的時候,她心中就有困惑,因為許多事情連謝懷都不該知道。
還有她身上那無法忽略的熟悉感。她和表姐實在太像了,無論是性情還是說話的口吻,每每讓她生出恍惚感。
最關鍵的是,她目睹了謝懷為表姐所做的一切,真的不認為他會抛下她和別的女子如此親密。葉薇入宮前沒機會見到表姐,其實同樣沒機會見到謝懷。他們就算有交情也是在她入宮後,而那麽短的事情根本不足以讓他們結成關系如此深厚的盟友。
疑團一個接一個,将她包圍其中,如不得解脫的困獸。直到宋楚怡沖着葉薇歇斯底裏大吼,她才終于在茫茫白霧中抓住了什麽。
如果,葉薇就是表姐,那麽一切就都能夠解釋了。
這很瘋狂,但她發現越思考就越深信不疑,到最後幾乎無法壓抑住這荒誕不羁的念頭。
她想驗證。不單單是為了謝懷,更是為了她自己。在她心中,表姐的份量半點不比謝懷輕,她甚至比謝懷對她更重要。所以,如果她真的活過來了,她一定要知道。
葉薇怔怔地看着她,“你還真是……瘋狂。”
沈蘊初眨了眨眼睛,展顏笑了,“我一直都是這樣,表姐難道忘了嗎?”
她又叫她表姐了,這一次葉薇真的聽到了耳中。她慢慢走近她,和她在冷風中相擁。兩個人都在瑟瑟發抖,因為寒冷,更因為激動。她下巴擱在她肩膀,輕輕道:“對不起。蘊初,真的對不起。我回來了,我早就該告訴你的。我不該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