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昭媛 (2)
着手的地方也是這裏。
楚怡本來就犯下了死罪,她殺了她的姐姐,理應給她償命。當年他寬恕了她,事實證明這個決定無比錯誤,如今也到了撥亂反正的時候。他這麽做不是為了自己,只是想給楚惜讨回公道。是的,一定是這樣。
慢慢擡起頭,他毅然道:“廢後宋氏欺君罔上、戕害長姐,理當處死,以儆效尤!”
宋楚怡面前擺放着一個黑漆檀木的托盤,上面放着精巧的翡翠玉杯,當中清酒蕩漾,面上一層雪白的泡沫。這是祁川盛産的梨花酒,她過去很喜歡,說它天生帶股風花雪月的情調,每年春季都會召宮嫔分甘同味。也曾與陛下在明月皎皎的夜晚相對共酌,落英缤紛、月華如練,他面容英俊,含笑凝視着她,親自伸手幫她摘掉發間的落花。
那樣的柔情,曾是她最美好的回憶。
可是如今,她面前又擺上了梨花酒,卻再有任何的詩情畫意,成了催她上路的索命符!
“宋娘子,微臣奉命前來送您。這酒是陛下的恩典,他說了,好歹也是夫妻一場,留您個全屍便是他最後的慈悲了。”
宋楚怡看着高安世,“陛下給我的這杯酒?他真的要殺了我?”
“這有什麽好懷疑的麽?您自己心裏也清楚,陛下他早就想殺了你了。早在去年,他将您廢黜的時候,您在他心中就已經是死人一個。”
宋楚怡冷笑,“他要殺我,為什麽不親自來?我不信。我不信他連最後一面都不肯見我!”
“說實在的,陛下确實想見你最後一面,畢竟您也讓他抱憾終生了。可惜他現在不得空。太液池畔的桃花開了,他要去尋覓芳蹤,不能踏足這血腥之地。”
宋楚怡眼眶充血,“陛下不來,我是不會就死的。”
高安世似乎有點為難,“何必呢娘子?您這樣,到頭來臣還得讓人來着您,真讓他們給您灌下去,結果都是一樣的,您還白受許多屈辱。都已經是最後一步了,就給自己留點體面吧。”
是啊,都已經是最後一步了,她又何必顧忌那麽多?
宋楚怡忽然竄起來,飛快地朝外跑去。她原本就瘦,經過這段時間的折磨更是變得跟紙片人似的,很輕松就從人群的縫隙中鑽過去。
外面的小宦官有些驚訝,拔腿就想追上去,卻被旁邊的人拉住。小宦官回頭,那人朝他努了努嘴,他順着看去,卻見高大人平靜地站在門口,望着廢後逃脫的方向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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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楚怡一直在不斷地奔跑。她不知道那些人追上來沒有,事實上她根本沒空去管這些。她只是不停地跑着,耳畔是呼呼風聲,有一瞬間她閉上了眼睛,覺得那無邊的黑暗就是自己這些年走過的路。
從一開始就該明白的,哪怕是登上後位、母儀天下,她依然處在見不得人的黑暗中。
她只是個冒牌貨啊!
雖然一直不肯承認,雖然反複強調宋楚惜配不上陛下,她也知道自己做了多麽卑微、多麽可憐的事情。但她從沒有後悔過。哪怕要裝成別人,哪怕要做仇人的替身,她也沒有後悔過。
抱着他虛假的疼愛,念着他們無數的美好回憶,就算是在被冷落的時候,她依然覺得高興。
他曾溫柔地凝視她,也會當着別人的面提起她曾救過他的事。載初二十二年的明州城,金枝玉葉和天之驕子的偶然相逢,彼此都不知對方竟是鳳隐龍藏。這原是話本裏才有的美好情節,她一度将自己想象成女主角,別人也以為她是女主角。可是當真相被揭穿時,她才狼狽不堪地發現自己什麽也不是。
她不是他心心念念的救命恩人,配不上他的憐惜與疼愛。
那些事是長姐做的,那些回憶是他和長姐的,無論她怎麽肖想怎麽渴望,永遠都不可能變成她的。
她什麽也沒有。
前方出現一座水閣,周遭竟沒有宮人侍立,宋楚怡順着走上去,其中的人影越來越清晰。
皇帝面對着她坐着,低頭看面前的棋盤,唇畔含笑、神情輕松。宋楚怡癡癡地看着他,仿佛只要眨眨眼睛,他就還是那個在皚皚白雪中朝她微笑的當朝太子。他遞過一個親手雕刻的冰燈,而她就此折進一顆芳心,永生永世不得救贖。
皇帝發現了他,蹙眉擡起頭。他對面身着藕荷色襦裙的麗人也随之轉身,原來是葉薇。
“宋娘子,你怎麽在這裏?高大人不是去給你送東西了嗎?”
葉薇的笑容很溫柔,宋楚怡卻覺得裏面淬了毒般可怕。她沒理她,直直地看着皇帝,“陛下。”
“你怎麽來了?”
“臣妾想見您最後一面,高大人不肯傳話,所以我就自己跑來了。”她便說邊微笑起來,“為什麽呢?您都要賜死我了,怎麽連最後一面都不肯見?您不是很恨我嗎?親眼看着我死,豈不是很痛快?”
“親眼看着你死?還是免了吧。朕最近吃素積德,不願見到殺戮。況且,你也不值得朕親自跑一趟。”
宋楚怡點點頭,“原來如此。看來身邊有了新人,陛下也不那麽在意死去多年的舊人了。宋楚惜算得了什麽?哪裏比得上您的頤妃,對不對?臣妾也真是可笑,還當您要為了個女人毀天滅地呢。呵,現在我知道了,臣妾的長姐和別人沒什麽差別,不然陛下也不會這麽快就放下對臣妾的仇恨了……”
皇帝動作頓了下,擡起頭道:“你誤會了。朕不去見你,不是因為不恨你了,只是覺得沒必要。”
宋楚怡被他的話激怒了,“沒有必要?怎麽會沒有必要?你既然恨我,就親手殺死我啊!你殺了我給她報仇啊!”
她忽然發現自己原來無比在意這個問題。被廢的時候,她雖然絕望,卻也不是現在這樣的感覺。皇帝淡漠的态度讓她震驚,爾後便是恐懼。她開始懷疑,如果皇帝連恨都不再恨她了,那麽是不是她死去沒多久,他就會把她遺忘?她是他記憶中最厭棄的一部分,他毫不猶豫地将她剔除,決絕得如同丢棄瓦礫。
“因為我跟陛下說,以你的性格,臨死前就算是爬也要爬過來,不見到他一面是不會罷休的。既然如此,陛下也不用辛苦跑一趟,陪我在這裏下棋看風景,安心等你過來就好。哦,酒我們也備好了,你可以在這裏喝。”
宋楚怡怔怔地看着葉薇,“你……你們……”
葉薇笑吟吟地颔首,“沒錯,我們在耍你。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高安世默許,你一個人怎麽可能從重月閣逃脫,還毫無阻攔地闖到禦前?真當宮裏的侍衛是吃白飯的麽?”
宋楚怡僵立片刻,繼而羞憤如岩漿般噴薄而出,整個人都開始發抖。
他怎麽可以……怎麽可以夥同這個賤|人一起羞辱她?他們把她當成戲耍的猴子,将她的生死攥在掌中,像看戲般看着她的絕望與掙紮、悲憤與恐懼!
明明剛才還在害怕皇帝對她連恨都沒有了,可當她發覺他對她的恨居然到了這個地步時,又萬箭穿心般痛苦難抑。
她不能原諒,他居然在別的女人面前這麽戲耍她!
“哈哈,哈哈哈……”宋楚怡忽然癫狂地笑了,小臉上浮現出瘋狂的神情,“好,很好!我就說嘛,你怎麽會輕易罷休呢?不讓我受盡折辱地死去,怎消你心頭之恨?可是陛下,有句話臣妾很早以前就想說了。陛下,我癡情無悔的陛下,你真的喜歡臣妾的姐姐嗎?你要是真喜歡她,怎麽會連人都認錯?但凡你把眼睛擦亮一點,也不會被我鑽了空子!你覺得是我害死了她,可如果不是因為你,宋楚惜會死嗎?我會殺她嗎?所以,我不是害死她的真兇,你才是!你不應該恨我,而是該恨自己!哈哈哈,賀蘭晟你聽好了,你深愛的女人、你的救命恩人,是被你自己給害死的!你有什麽資格為她報仇?全天下的人都可以殺了我為她報仇,獨獨你沒有!”
皇帝捏緊了棋子,手背上青筋暴起。葉薇沒想到宋楚怡會說出這麽一番話,驚愕之下心情有點複雜。她曾經也這麽想過,在最初那段時間,因為處境艱難、滿心仇恨,所以把能遷怒的人都遷怒了。但後來她明白了,皇帝只是無心之失,一切都是陰差陽錯。為惡者是宋楚怡,因為她的過錯去責怪皇帝是不公平的。
将黑子扔回盒子裏,她施施然起身,走到宋楚怡面前,“你說陛下沒有資格,那麽,我總有資格了吧?“
宋楚怡嗤笑,“你算什麽東西?”
“我算什麽東西?楚怡,你仔細看看,你連姐姐都不認識了嗎?”
宋楚怡愕然,這才發現葉薇身上這套襦裙十分眼熟,載初二十二年的除夕,宋楚惜便是穿着這條裙子被她殺死。
“你……”
“妹妹你看,當初你便是這麽敬了我一杯酒,我還不曾回敬你呢。今日,便容我補上吧。”
白玉的酒杯裏是碧綠的液體,撲鼻而來的是熟悉的香味。淄鄉綠酒,是宋楚惜釀的淄鄉綠酒!
她見了鬼一般,看着葉薇不能動彈。而她手中還端着那杯下了毒的綠酒,一步一步朝她走近。
氣勢太吓人,宋楚怡控制不住的往後退,卻雙腿一軟摔在地上。她兩手撐着地,仰面坐在那裏看着葉薇,對方則慢慢蹲下身子,右手往前伸,酒杯離她更近,“妹妹,你不想喝嗎?可你當初敬我的酒,姐姐可是喝完了的啊!”
“你……你究竟是什麽人!”
“我是什麽人?怎麽你還沒想明白嗎?我是你唯一的姐姐啊。你當年殺了我,可老天看我不甘心,給了我一個借屍還魂的機會。真正的葉薇已經被毒死了,而我,是專程為了你而來。這麽多年,姐姐一直盼望着可以這麽和你敞開心扉聊聊天呢!”
宋楚怡完全傻在那裏了,片刻後掙開她就要跑,一邊掙紮還一邊說,“瘋子,你這個瘋子……”
葉薇直接從後面扯住她的頭發,不顧她眼淚都疼出來了,咬牙切齒道:“我是瘋子?我看你才是瘋子!因為嫉妒,所以就用毒酒害我。還有你的母親,因為想嫁給我的父親,就故意派人去給她講那些男盜女娼的醜事!是她氣死了她!哈,我們母女的血海深仇等了這麽多年,可算到了你償還的時候!”
“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你放開我,放開我!”
“你聽不懂?那我說點你聽得懂的。咱們的父親,這你總聽得懂了吧?你以為他有多愛你,多在乎你這個女兒嗎?當初你殺死了我,他選擇舍棄我原諒你,只因為想靠你幫宋氏掌控後宮;如今你的事情敗露了,他為了自保,又決定将你犧牲。沒錯,是他親口請陛下将你處死的!你聽清楚了嗎?給你的那杯毒酒不是陛下賜的,是你的親生父親賜的,是他要你死!”
宋楚怡本以為是父親自身難保、救不得自己,壓根兒不知道還有這麽一回事兒,一時間急怒攻心,“你胡說!你胡說!我怎麽可能和宋楚惜那個賤|人一樣,你胡——”
“啪——”
宋楚怡呆呆地捂住臉,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人甩了耳光,反應過來後跟瘋了似的,“葉薇你這個賤|人,你——”
“啪——”葉薇反手又是一下。
她用的力氣極大,連胳膊都震麻了,指頭也有些紅腫。宋楚怡被這麽狠狠地抽了兩下,面頰都腫了起來,隐有血絲滲出。她咳嗽了一聲,當真嘔出口血來,然後呆若木雞地看着她。當一個人受到的羞辱和打擊超出她的理解範疇時,就只能是這個表情。
“第一巴掌,是以你長姐的身份打的;第二巴掌,是以你仇人的身份打的。現在我因你而受的折磨都還給你了,只需要喝下這杯酒,咱們就恩怨兩消了。”
宋楚怡抖若篩糠,“你真的……真的……”
葉薇自然知道她在說什麽,微微一笑,“我真的是宋楚惜。”
宋楚怡轉過頭去看皇帝,從頭到尾他都沉默地站在那裏,無論是葉薇逼她喝毒酒的時候,還是葉薇掌掴她的時候,他都不曾發表半點意見。那感覺,就好像今天這次碰面本就是為她準備的,她想怎麽做、願意怎麽做,他一概答應。
這已經不知道是多少次了。他在她面前,眼中卻只有別的女人,讓她感覺自己比草芥子還要卑微。
閉上眼睛,兩行眼淚順着滑落。她終于明白了自己的掙紮是何等的沒有意義。如果在重月閣就老老實實喝了那杯酒,她不會走得這麽絕望。不,甚至更早一點。如果她不那麽執着、那麽偏激,如果她沒有害死長姐以謀奪太子妃之位,或許就永遠不會恨上那個送她冰燈的少年。
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凄迷。
“好吧,也許你真的是宋楚惜,真的是我的姐姐。可我卻不想喝那杯酒。我不會讓你用我殺死你的方式殺死我。你休想。”
葉薇似笑非笑,“那你想怎麽樣呢?”
宋楚怡挺直背脊,用衣袖一點點擦幹了眼淚,又理了理淩亂的鬓發。這一刻,她好像又變回了那個倨傲的左相之女、那個高貴的當朝皇後,尊嚴不容任何人侵犯。
她擡着下巴,用無比高傲的語氣道:“沒有人可以決定我的結局。除了,我自己。”
話音未落,她忽然沖過來,抱住葉薇的身子就朝外撲去。
兩人談話時早已站到了水閣的邊緣,左邊一點便是出口,宋楚怡這麽一鬧,兩個人都朝太液池中栽去。然而讓人驚訝的是,葉薇明明可以避開,卻任由她抱住了自己,和她一切跌入水中。
四面八方都是冰冷的太液池水,湧上來将她們團團圍住,宋楚怡長發如海藻般散開,仿佛彼此牽扯不斷的命運。她一直抱着葉薇,烏黑的眼睛隔着清澈的湖水與她對視。葉薇面上沒什麽表情,眼神很平靜,還隐約帶着一種憐憫。她沒有試圖掙開她,任由她帶着她一起往更深處墜去。
宋楚怡看着看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太久遠了,仿佛發生在前世。那時候她才三歲,第一次跟着父母回惠州祭祖。細雪紛飛的庭院中,乳母拉着她的小手對她說:“看到前面那個穿紫裙子的姐姐沒有?那也是你父親的女兒,你要叫她姐姐的。”
可她那時候太小了,根本理解不了乳母的話,只是低頭玩紗絹。乳母嘆了口氣,不再跟她解釋。
一片陣風吹過,手中的紗絹忽然被帶走,她連忙朝前追去。乳母正忙着跟旁邊的侍女交代事情,一時竟沒察覺。絲絹終于停了下來,卻是在那個紫裙子的小姑娘腳邊。她停住腳步,有些猶豫地站在那裏,不知道該不該去撿。
小姑娘扭過頭,似乎在掂量她是誰,片刻後她得出了答案,撿起絲絹遞了過來,“給你。”
她開心地接過來,展開鋪在面頰上,隔着水波似的絲絹看着她,“你是誰啊?”
小姑娘又想了一會兒,才慢吞吞道:“我是你的姐姐。”
原來,這才是她們的第一次見面。因為發生得太早,竟被她忘記了。
多年以後,她隔着池水看葉薇的面龐,意外地和多年前透過絲絹看到的小姑娘的臉重疊。那樣的相似,原來她們真的是同一個人。
也許,真的是她對不起她吧。
手忽然松開,她一點點朝下沉去,葉薇卻依然浮在原處。她仰面看着她,手臂展開,素白的衣袂被水托着,竟讓她有種仙人般的美麗。
她越沉越深,那個人也離她原來越遠,幾乎不能看清楚她臉上是什麽表情。但是不重要了。她們的命運在一起糾纏了那麽久,讓兩個人都傷痕累累、疲憊不堪。她是真的厭倦了。她不想再和她一起死,黃泉路上繼續争鬥。
今日在此斷魂,之後入地府也好,被壓山岳之下也罷,都是她一個人的事。
從今往後,她們再也沒有關系了。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腦袋裏忽然閃過一個畫面。是許多年的新婚之夜,紅燭高照、花團錦簇,她帶着滿腔的欣喜和激動坐在喜床上,而他立在她面前,似乎看走了神。周圍的人都在取笑,他也跟着笑了起來,“夫人模樣甚是美麗,倒讓晟看得癡了。”
她于是羞紅了臉,以為從此可以攜手郎君、不離不棄。
真可惜,終究只是她以為罷了。
☆、127 有孕
葉薇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漪蘭殿了。
身上蓋着柔軟的被子,她皺着眉頭思索了一瞬,才記起之前發生了什麽。
宋楚怡死了,就在她面前。她抱着她一起墜入深湖,本以為她想和她同歸于盡,可最後她卻松開了她。
期盼了這麽久的事情終于實現,葉薇發現自己并不是那麽激動,心頭居然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喉嚨有點癢,她輕輕咳嗽了聲,旁邊的妙蕊立刻回頭,“小姐你醒了?太好了,奴婢這就去告訴陛下!”
葉薇阻止了她離開的動作,“我暈了多久了?”
“沒多久。您掉進太液池裏,是陛下抱您回來的。因為渾身濕透了,所以奴婢幫您換了衣服,現在宮人已經去請太醫了,應該很快就會過來。”
葉薇點點頭,妙蕊眼珠子一轉,又道:“您是不是在想,既然沒多久,陛下怎麽沒在旁邊陪着?他沒走,就在外面呢。其實本來他也在榻邊守着的,可沒過多久又出去了,吩咐奴婢在這兒盯着。現在您醒了,奴婢得出去禀報一聲,讓陛下也安心。”
妙蕊轉身去了,再進來時還帶來了剛剛抵達的太醫,“娘娘,這位是李太醫,快讓他給您把把脈。”
李太醫行了禮,拿出個雪白的腕枕放在榻邊。葉薇其實心情有些煩躁,但見妙蕊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還是把手放了上去。
“李太醫,我家娘娘最近精神一直不大好,也不知是不是哪裏出了問題?其實前不久她也掉過一次太液池,當時水還比現在涼一些呢,可那次她都好好的,怎麽現在反倒暈了呢?您給好好斷斷,奴婢擔心得緊。”
葉薇聽着妙蕊的聲音,眼睛卻一直看着寝殿門口。珠簾被挑了起來,皇帝換了身白袍,負手立在那裏。他沒有看葉薇,而是把視線落在李太醫身上,就好像他現在還待在這裏是為了他一般。
就在一個時辰以前,他們才一起演了出戲。他放縱她随心而為,允許她用自己的手段報複仇人,哪怕那是歹毒刻薄的。葉薇忽然發現,自從身份被揭穿後,她連一點僞裝也懶得在他面前做了。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不再害怕他會因此而厭棄她,不用擔心失寵。而如她所料的,對于她表現出來的完全的自我,他也全盤接受,不僅神情如常,在做決定之前還會詢問她的想法,然後完全順着她的意思做。
這樣的關系,與從前的皇帝寵妃有些不同,顯得更加平等随性了。
不過,他現在像是有點生氣。大概是自己被宋楚怡拖下水時不曾掙紮惹到他了吧,眼睛那樣毒辣的一個人,不會看不出她的順從。
“好了沒有?”今天的太醫手腳似乎格外不利索,好一會了居然還在診斷,葉薇終于不耐煩地開口。
太醫連忙收回手,朝她躬了躬身子,又轉身朝皇帝跪下。他站在原地,道:“她怎麽了?”
“陛下放心,頤妃娘娘的玉體并無大恙,只是跌入水中、受到驚吓,所以有些動了胎氣。”
胎氣……
皇帝的瞳孔劇烈縮小,身子也跟着晃了下。妙蕊倒抽一口冷氣,呆呆地轉頭看着葉薇,卻發現她的樣子也不比自己好多少,怔怔地看着腹部,驚詫不已。
這樣的情況下,高安世成了最冷靜的一個,“你的意思是,頤妃娘娘有孕了?”
李太醫喜笑顏開地磕了個頭,“正是!微臣恭喜陛下、賀喜陛下,頤妃娘娘身懷有孕,龍裔已有兩個月了!”
高安世是知道避子藥一事的,懷疑道:“當真?你不會診錯了吧?”要是讓陛下空歡喜一場,事情可就嚴重了!
“高大人放心,微臣醫術再不精,喜脈總是斷的出來的。況且剛才為了确定,還反複診了三次,頤妃娘娘确實有孕了!”
皇帝長吸口氣,看着李太醫微微笑了笑,“如此,果然是天大的喜事。高安世,帶李太醫下去領賞。他給朕帶來這麽個好消息,必須重重有賞。”
高安世心情複雜,“諾。”
妙蕊見狀也連忙起來,“奴婢随李太醫出去抓藥。”跟在那兩人身後一起消失了。
寝殿內只剩下彼此,葉薇低着頭,等着他一步步朝自己走近。男人身上是沐浴之後的氣息,沒有沾染富貴的龍涎香,清新得如同雨後的樹林。
“怎麽回事兒?”
她睫毛顫了顫,“我怎麽知道怎麽回事兒?”
“宋楚惜!”他忍不住拔高聲音,看到她臉色時又有些後悔,克制地按了按額頭,“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是在吼你,只是……”
他在榻邊蹲下|身子,掌心托住她下巴擡起來,視線與她齊平,“阿薇,告訴我,為什麽?你不是吃了藥嗎,怎麽還會有孕?”見她不答又低聲道,“是藥出了差錯,還是……你根本沒有吃?”
聲音裏藏着自己都沒發覺的顫抖和期盼。
葉薇別過頭,從他手中掙脫。身上的錦被是用深藍緞子所制,那顏色讓她想起那個夜晚,他們在翠竹軒攤牌。那時候他曾嘲諷地對她說,如果不想生他的孩子,直說便是,不用這麽糟蹋自己的身子。
“不,我吃了藥的。”
眼中的光芒熄滅,他苦笑一聲,嘲笑自己居然到了今日還不死心。
“……不過那是之前。從去年十二月起,我就沒有再吃那個藥了。”
他愕然回頭,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葉薇神情依然淡淡的,唯有右手不自覺攥緊了被子。
屋子裏很安靜,他慢慢擡手,再次撫上了她的臉頰,“是嗎?可是為什麽呢?阿薇。”
為什麽?葉薇也想知道為什麽。
明明那時候她還沒決定是否離開,可是當她再拿出那個藥的時候,居然怎麽也咽不下去了。只要看着它,就會想起他溫柔的凝視,還有寒冷冰窖中,他用無比期待的語氣說,希望能與她擁有一個孩子。
動心了便會軟弱,然後任由自己被感情控制,再也無法冷靜地思考。
事已至此,他還有什麽事不明白的?輕柔的吻一個個落上了她眉心,他将她捧在掌中,如珠如寶般對待,“阿薇,阿薇,對不起……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阿薇……”
心情太過激蕩,他忽然将她緊緊抱住,力氣大得讓她透不過起來。葉薇原本心情還很複雜,卻被他的喜悅感染,有些怔怔地看過去。
是了,就是這張臉。這個男人是手握生殺大權的皇帝,可是這一刻卻真切地因為她而喜悅。沒有絲毫的掩飾,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讓他簡直像個不知穩重的少年郎君,半點君王氣度都沒有了。
“你……你再用力就要壓到孩子了。”
他吓了一跳,立刻松手往後退了退。垂眸盯着她依然平坦的腹部,他的表情陌生又好奇,試探地把手覆了上來。
葉薇不自在地扭了下,卻到底沒有躲開,“看你這樣子,倒像是沒有過孩子似的……”明明韻妃給他生過一個女兒。
掌心貼在她的小腹,感受着那裏的的柔軟和溫熱,他輕輕道:“那不一樣。”
葉薇看着他的側臉,忽然憶起在水中最後看到的那幕。當時她眼見着宋楚怡越沉越深,也覺得自己應該往上游了。可身體不知怎麽的,居然使不出半分力氣,像是被鐵鏈束縛住了一般。肺裏的氣息越來越少,刺痛隐隐傳來,就在她開始生出恐慌時,就看到他朝她游了過來。
如同之前的無數次,她在刀山也好、深淵也罷,他都會出現,将她解救。四肢百骸湧上的輕松俘獲了她,安然地任由自己沉入昏睡,因為心中确信,他一定會帶着她重回人間。
只要他在,便什麽也不用害怕。
葉薇有孕的消息暫時沒有對外公布,大家關注的重點都放在了廢後被處死的事情上。聽說高安世親自去送毒酒,她卻拒不就死,最後硬是鬧到了陛下面前,也算是臨死前的瘋狂了。
與之相應的,之前處在風口浪尖的璟昭媛也有了處置,侍女琥珀被賜死,而她則廢為庶人、打入永巷。雖然保住了一條命,但也從此絕跡于後宮。
其實璟昭媛受到這樣的處罰有些嚴厲了,因為到最後她和左相暗中勾結的事情也沒落到實處,所以最多是個禦下不嚴的罪。皇帝這麽決定,無疑是把自己的懷疑擺到了臺面上。
他用這個舉動告訴衆人,雖然礙于諸多原因不再追究,但左相交通後宮的說法他其實是相信的。
從去年下半年起,後宮接連死人,到現在排得上號的都不剩幾個了。葉薇和妙蕊聊天時說起來,忍不住輕嘆口氣,果然和話本子裏說的一樣,後宮間女人争鬥的殘酷程度半分不亞于朝堂,在這裏活着真是辛苦。
“您現在還說這樣的話?奴婢可高興得緊。您有孩子了,以後在宮裏才真的是一枝獨秀,連賢妃都比不上了!奴婢知道您不愛聽這話,但我還是得說,如今廢後不在了,陛下再立新後您必須得上點心。要是讓別人搶了位置,您再生下個兒子,那就是庶長子,等将來的皇後娘娘有了孩子,還不得鬥個你死我活啊?所以,就算是為了孩子,您也必須當上皇後!”
☆、128 高興
妙蕊可真是目光長遠,葉薇覺得她們倆其實應該位置互換一下。妙蕊才是真正有上進心的後宮中人,不像她,往上爬也只是為了複仇,除此之外對當不當皇後的半點興趣都沒有。
就像此刻,她也只是撫摸着腹部,試圖感受那個據說生長在她體內的小小生命。他來得無聲無息,直到現在都不曾讓她有任何強烈的感受,她甚至懷疑太醫是在騙她。怎麽會呢?措不及防的,她就有孩子了。
妙蕊終于發覺不對,小聲試探道:“小姐,您不開心嗎?”
宮裏的女人都盼望着孩子,自家小姐卻從來沒說過類似的話。她從前不曾往這方面想過,可最近發生了太多事情,忽然就有些懂她的心情了。
按照她的性子,搞不好真的不喜歡這個孩子。
“妙蕊,你想要孩子嗎?等到有一天你嫁人了,有了夫君,也會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吧?”
妙蕊紅着臉點頭,“當然了。孕育子嗣是女人的天職,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奴婢……奴婢如果嫁人了,肯定會希望有自己的孩子!”
“那你會愛他嗎?會不顧自己的性命保護他、為他付出一切嗎?”
“當然會的。對于母親來說,沒有什麽會比孩子更重要。”
葉薇摸着肚子,“我的母親,她也……”
也曾為她流盡鮮血,也曾為她以命換命。雖然她沒能陪伴着她成長,但在她心中,永遠是最偉大的母親。
微微一笑,她用一種充滿期待和向往的語氣道:“我現在還不愛他,但我想等他在我肚子裏再待久一點,我一定會愛上他的。我會當一個好母親,就像我的母親那樣……”
皇帝最近來漪蘭殿來得很勤。每次過來葉薇雖然都會跟他說話,送來的禮物也一一看了,但皇帝到底沒有被喜悅完全沖昏頭腦,次數一多就察覺出不對來。
某個陽光和煦的下午,葉薇坐在廊下看雪團抓線球玩兒,皇帝陪在旁邊。她興致勃勃,他看在眼中也覺得心情開闊許多,“這就對了,春天就該多出來曬曬太陽,對身體好。你今天看起有精神多了。”
“聽你這意思,是覺得我之前沒精神?”
“有一點。今天胃口怎麽樣,能吃下東西麽?”
“很好。說起來我居然沒什麽害喜的反應,連太醫都有些驚訝。妙蕊說是因為孩子心疼阿母,所以乖乖的,你覺得呢?”
他的心因為這句話越發柔軟,“自然是因為他心疼你。”攬住她肩膀,“你有孕的事現在還只有漪蘭殿的人知道,但是也不能一直瞞下去,再過幾天,就得選個時機把這事兒對外公布了。你沒意見吧?”
她盯着雪團,小貓已經攤開四肢躺在了地上,線球在肚子上滾來滾去,看上去又可愛又滑稽,“我能有什麽意見?應該的。”
皇帝頓了頓,“阿薇,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恩?”
“那天晚上在翠竹軒,我提到避子藥的事情,你當時為什麽不解釋?”如若不然,他也不會發那麽大的火。
葉薇抿了抿唇,“沒有為什麽,話趕話就說到那兒去了,你我又都那麽激動。我當時有點生氣,所以不想解釋。”
“生氣?”
“對。”她偏頭看着他笑,“怎麽,我不可以生你的氣?”
皇帝不語。他本以為她對他無情到了極端的地步,既然都吃藥不肯要他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