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昭媛 (3)
見他失望傷心還繼續冷嘲熱諷也沒什麽稀奇。可如今得知她竟早就停了避子藥,事情便不一樣了。她既然對他有情、為他心軟,那晚在翠竹軒就不該對他那種态度。
是他做了什麽讓她不喜的事情嗎?
“你為什麽生氣?”
葉薇伸了個懶腰,“我累了,想進去睡個午覺。你還有事兒嗎?要是有事兒就先去忙吧。晚上我讓妙蕊做莼菜銀魚羹,你可以過來一起吃。”
他沉默片刻,“好,我晚上再過來。”
皇帝暫時隐瞞她有孕的消息,是考慮到宋楚怡剛死,局勢還有些敏感。但他的決定也給葉薇提了個醒,到了現在,她和那個人的約定再沒了兌現的日期,她可以把自己的考慮結果告訴他了。
依然是往常見面的地方,綠柳如絲、波光粼粼,男人身着銀灰色道袍,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葉薇迎上這可怕的眼神,道:“謝道長,我今天來是告訴你我的答案。我不能和你一起走了。”
他眉頭都沒有動一下,仿佛早有預料,“理由。”
葉薇右手慢慢上擡,最終落到了自己的腹部。一切好像都放慢了,連風吹過臉頰的觸感都遲遲沒有散去。他看着她的動作,冷漠的面具終于裂開條縫隙,額角抽搐、喉頭發緊,明明極度不想面對,卻還要強迫自己不要失态。
葉薇的聲音輕輕柔柔,卻如同最殘酷的鞭笞,“我不能離開,因為我要當一個好母親。而我的孩子,得跟他的父親在一起。”
就這麽短短的一句話,便足夠了。不需要更多的理由,他已然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期盼些什麽。
她本來就猶豫不決,如今有了孩子,該如何取舍便不言而喻了。
他的苦心籌謀、多年隐忍,到頭來還是一敗塗地。
葉薇低着頭,面上裝得鎮定,心中卻十分緊張。她甚至不敢面對他的眼神,害怕自己會愧疚,害怕自己會再次想起與他的美好往事,以及那些事情背後代表的萬裏河山、浩瀚天地。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忽然笑了。聲音嘶啞,在這極度安靜的地方響起,不啻平地一聲雷,驚得葉薇猛然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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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是冰塊似的一張臉,唇邊帶着點笑,可看起來卻比剛才冷漠的樣子還要吓人。他看着她,很慢很慢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葉薇困難地咽了口唾沫,“我還是希望你能考慮下我的建議。眼看太上皇身子越來越差,若是一朝山陵崩,你的處境也就危險了。你現在離開,我還能幫上點忙,若等到我身子重了,恐怕就無暇他顧了……”
“好,我知道了。”他笑道,繼而又想起件事,“用不用我帶上沈蘊初一起離開?”
葉薇一喜,“如果你願意……當然再好不過了。”
謝懷捏着拂塵,第一次覺得那檀木做的柄是這麽的紮手,讓他幾乎想将它砸到牆上,“我願意。事到如今,我還能有什麽是不願意的?”
葉薇不想再待下去,點了下頭就想告辭,卻又被謝懷搶了先,“三清殿還有事要處理,讓我先走吧。”
葉薇點頭,“道長請。”
謝懷經過她身邊朝後走去,葉薇目不斜視、平視前方,強迫自己別去注意那陡然濃郁的檀香味。
他卻又停了下來。
葉薇背對着他,不知道他的表情,只聽到男人沉默了一瞬,淡淡道:“差點忘了,還沒有恭喜你。”
“……多謝。”
他終于離開,葉薇在原地呆立許久,這才轉過身子。剛剛與她談話的男人早已消失在小路的盡頭,入目所見唯有漫天紛飛的柳絮,如同落不盡的大雪。
當天晚上葉薇跟皇帝提了個要求,想看看那串象牙手钏。皇帝派人取來給她,用華麗的錦盒裝着,精巧一如從前,美麗一如從前。葉薇瞧見失而複得的寶貝,卻沒有再把它套上手腕。
“怎麽不戴上看看?”
她搖搖頭,“沒必要了。”
皇帝雖然不明白,卻也沒有再問下去。葉薇捏着珠子數了三粒,問道:“這東西我可以自己處置嗎?”
“當然。這本來就是你的東西。”
“那就好。”
她打開妝臺的抽屜,将它放入最裏面的暗格,再一點點關上。事到如今,這手钏就和那人的情意一樣,是她再不願觸碰東西。他們屬于前世,所以,就讓它随風逝去了吧。
皇帝從後面摟住她,葉薇從飄飛的思緒中掙紮出來,側頭問道:“陛下?”
他的下巴擱在她的肩窩處,溫熱的呼吸噴上了下颔,“阿薇,我沒有利用你母親欺騙你的意思。”
她身子僵住。
“你那天之所以那麽生氣,是覺得我居然用你母親被害的事來套你的話吧?你覺得我不在乎你,罔顧你的感受,所以生氣,對不對?”
她沒有說話,然而僵硬的身子和緊抿的嘴唇洩露了答案。
皇帝暗道一聲“果然”。有這麽個心結在,難怪她最近對他的态度總是怪怪的,親近中透着疏遠,仿佛隔着層大霧。
“我承認,這件事是我考慮不周,但是你相信,我真的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是覺得以你的性子,這種事情定然不希望被蒙在鼓中。就像宋楚怡害了你,便要親自報仇一樣,你的母親被害身死,你也一定想親手殺了她的仇人。”
葉薇扭頭看他,眼眶有點發紅,卻依然沒有說話。皇帝碰了碰她的眼睛,輕嘆口氣,“我承認,也許心底深處我也是為了留下你。但是阿薇,無論何時我都是在乎你的。比起你在我身邊,我更希望你能得到想要的一切,更希望你能過得開心。”
她終于閉上眼睛,眼淚順着滑落。他想幫她擦掉,卻被她懊惱地打開了手,“你走開啊!煩死了!你是打算把我弄哭多少次?太丢人了,從小到大我就沒這麽哭過!真是……氣死了!”
她許久不曾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傷感之餘又有些忍俊不禁,“你怪我做什麽?要怪就怪咱們的兒子。要不是他在你肚子裏面搗蛋,你會變得這麽愛哭?”頓了頓,“其實愛哭也沒什麽,美人梨花帶雨的模樣,真是我見猶憐……”
她氣得去推他,皇帝攥住她的手将人帶入懷中。隔了這麽久,他們終于心無芥蒂地依偎在一起,如同終于圓滿的月亮。
“這麽早就說什麽兒子,如果是女兒呢?”
“女兒啊……那我大概會失望的。”
她氣惱,“怎麽,女兒你就不喜歡了?那好,到時候孩子交給我養,你別碰!”
“你看看,又這麽心急。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覺得,養了女兒,将來我一定舍不得把她嫁出去,可如果不嫁,你又會怪我。所以還是兒子好,只要把媳婦娶進門就行,認真算起來還是我們賺了。”
“胡說八道!國朝公主向來都是招驸馬的,你的擔心未免有些多餘吧?”
“啊,好像是這樣。那好吧,兒子女兒都生,咱們湊一個龍鳳呈祥……”
她靠在他肩膀上只是笑個不停,他終于不再胡說八道,輕輕吻上她額頭,“楚惜。
“恩?”
“你能回到我身邊,我很高興。”
她擡起頭與他對視,笑容明媚宛如春花,“能和你在一起,我也很高興。”
☆、129 離間
四月上旬,頤妃有孕的消息傳遍六宮,一石激起千層浪。
葉薇在漪蘭殿內接受了衆人的道賀,賢妃、睦妃都送來了大禮,別的宮嫔更是忙不疊的巴結讨好,光是要整理這些人送來的禮物就頗費工夫。
秦以蘅依然是高貴從容的氣度,先是含笑說了恭喜,之後捏着葉薇的手細細叮囑,仿佛生怕她腹中的孩子出了什麽意外。有宮嫔看得好笑,涼涼道:“賢妃娘娘就別操心了,聽說陛下安排了最好的禦醫來照料頤妃娘娘的龍胎,還每日都會過來,能出什麽問題?況且您也不曾誕育皇子,連經驗都沒的傳授。”
賢妃神情陡然一變,後面的時間臉色也一直沒能緩和過來。葉薇朝那個說話的宮嫔看了看,發現是個身份不高的容華,見她轉頭立刻讨好一笑。
等到衆人都散去後,葉薇坐在正殿煮茶,果然見到蘊初折返回來。适才人多眼雜,她們也沒怎麽多說話,不得不用這樣的方式見面。
她徑直走到葉薇對面坐下,她推給她一杯茶,笑道:“上好的神泉小團,試試。”
沈蘊初沒看茶,而是盯着她腹部許久,方長舒口氣,“什麽時候的事兒?”
“也沒多久,就宋楚怡賜死的當天,我發現自己有孕了。”
“太醫怎麽說?”
“他說孩子很健康,讓我放心。”
葉薇見她眼神柔和而滿足,心裏不知什麽滋味。偏過頭平靜了一瞬,還是道:“我要恭喜你。”
葉薇展顏一笑,“謝謝。”握住她的手,“蘊初,我就知道你會恭喜我的,哪怕是……你還是站在我這邊的。”
沈蘊初自嘲道:“其實我早就猜到你的決定了。我是希望你能夠離開,但如果你真的不願意,我也只能尊重你的選擇。其實這樣也好,咱們姐妹還可以繼續作伴,雖然是在這牢籠似的深宮中,也比孤苦伶仃要來得好。就當是回到待字閨中的時候吧,那會兒不是也被管頭管腳的麽?沒什麽差別。”
葉薇搖搖頭,“我确實不走,但咱們也做不了伴了。蘊初,我希望你離開。”
“我?離開?和……和他一起麽?”
“我原本是這麽打算的,但現在我改主意了。謝道長自己走已經很麻煩,再帶上你就更是危險。陛下知道我和你的關系,我親自去給他說,讓她放你走。”
沈蘊初驚訝,“你讓陛下放了我?這可能麽?我可是他的妃子。自古以來,有男人會把自己的女人放走?”
葉薇點頭,語氣平淡中透着篤定,“他會答應的。”
沈蘊初默然看她片刻,長嘆口氣,“我總算明白你為什麽要留下了。”
本以為皇帝對她縱然情深,也逃不開君王和寵妃的局限,可如今看來,他們的感情倒不是她想的那樣。
“你原本就風頭極盛,如今又有了孩子,宮中衆人多半要将你視為新一任皇後了。賢妃籌謀了這麽多年,絕不會甘心被你搶走後位,恐怕有的鬧了。”
“我知道。那些都無關緊要,我現在一點也不擔心。”
沈蘊初想想也是,有皇帝全力護着,秦以蘅再怎麽也翻不出多大的浪來。起身走到她旁邊,輕輕摸上她的小腹,“還這樣小,一點都感覺不出來。”
“不到三個月,當然感覺不出了。說起來你還是他的姨母呢,必須送份大禮!”
“那有什麽問題。”她笑,“這個孩子是上天的恩賜,以後有他陪着你,無論發生了什麽我都能放心了。他一定會平平安安降生,再健康長大的。”
葉薇點頭,“一定。”
就在宮中對頤妃有孕的事情議論不已時,煜都城內卻流傳着另一個全然不同的話題。
事情的起因是城內最近冒出個話本,以表演的形式,突然就在市坊間流傳開了。那話本講述了一段風月故事,學富五車的才子進京趕考,毫無懸念地高中狀元,身着綠袍、打馬游街的時候被權貴之女看中,欲嫁之為妻。然而才子家鄉已有懷孕的妻室,權貴之女為了得償所願,竟派人殺害了才子的發妻,最終成功嫁得如意郎君。
故事的結局是多年後才子位極人臣、妻妾成群,唯一的女兒卻在嫁人之後犯下大錯,落得凄慘下場。才子将其屍首收斂,葬入祖墳。而同一座陵園的不遠處,便是她發妻的埋骨之地。
整個故事并沒有什麽出奇的地方,左不過又一個陳世美罷了,之所以能夠吸引大家的注意力,還是因為字裏行間的暗示。位極人臣都保不住自己的女兒,除了嫁入天家還能是什麽?廢後可剛死沒多久啊,這個時候出來這麽個故事,不是引着大家往她身上想麽?
老百姓們想明白這個後,又是驚訝又是激動。大戶人家的秘辛向來最能調動大家的獵奇興致,所以很快,整個煜都城的人都在暗中讨論,那位據說端莊賢淑的魏國夫人是否真的殺害了左相的原配,而對于這件事,左相大人又是什麽看法?
“砰——”
三本書冊被重重摔到案幾上,白棠音劇烈喘息,卻依然氣得肩膀亂顫。宋楚恒扶着她的胳膊,低聲勸道:“母親息怒,不過是市井間胡亂編排的故事罷了,您千金貴體,犯不着為這種東西氣壞身子。”
白棠音掙開兒子的手,冷冷一笑,“別人都欺負到眼前了,你還叫我忍氣吞聲麽?這種東西怎麽能傳得人盡皆知的,你們父子倆位高權重,為何連這點東西都壓不下去?”
宋楚恒看一眼陰郁着一張臉的父親,低聲道:“兒子無能。此事多半是陛下從中安排,他有備而來,一時半會兒尋不出辦法……”
“你沒這個本事,他也沒這個本事麽?”白棠音笑道,一步步朝宋演走近。或許是氣得太狠了,腳步居然有些搖晃,“宋君陵,你跟我說句實話。這些诋毀我的東西,你究竟是壓不下去,還是根本就不想壓下去?”
“母親!”
宋演看着妻子冷漠嘲諷的面龐,覺得胸中的火氣也越燒越旺,“你什麽意思?”
“還能有什麽意思?你看我們母女不順眼,巴不得我們早死早好。如今楚怡已經去了,剩下我多麽礙眼?所以才用這種東西來讓我丢人,是不是?”
宋楚恒沖上來拉她,“母親,您胡說些什麽?”
“我胡說?你敢說你妹妹不是被他害死的?!那天建章宮的情形你沒聽到嗎?是他,楚怡的親生父親,是他親口請求陛下賜死楚怡的!哈哈,我居然那麽傻,居然以為無論如何,他總會保住她一條命。楚恒你知道嗎?我哭着求他,我連尊嚴面子都不要了,只求他救救我的女兒。可到頭來,他還是送她去死了!這樣禽獸不如的一個人,你叫我還怎麽相信他!”
宋楚恒手也不停的顫抖,妹妹的死訊已讓他心如刀割,如今父母又鬧成這樣,他真的快被接踵而至的事情逼瘋了!
“那不是父親的錯,是陛下設計的……父親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呵,我知道,他要自保嘛。可他既然能為了自保犧牲女兒,焉知将來不會犧牲你我?罷了,我不敢再勞煩左相大人照顧,咱們夫妻緣盡于此。我已經收拾好行李了,明日就搬到舅舅家去住,你好自為之。”
她轉身要走,宋演勃然大怒,随手拿起書冊就砸了過去,“你給我站住!”
白棠音立刻轉身,挑釁地看着他。宋演幾步上前,握住她肩膀咬牙切齒道:“陛下的目的就是離間你我,你看不出來嗎?他就是想逼着你跟我作對,好将我們逐個擊破,你是真傻還是假傻,這麽明顯的事情,還用我來告訴你!”
“呵,妾身區區一婦人,有什麽利用價值?你左相大人沒了我就不行了嗎?還是說,你擔心我回去了,舅舅會因此發怒,從此再也不與你一條心了?”
宋演冷笑,“朝堂上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你舅舅還沒這麽蠢。”
“既然如此,你擔心些什麽?我不過是個女子,你與舅舅是盟友,不會因為我鬧翻的。”白棠音笑意吟吟的撥了下頭發。
宋演眯眼,只覺得她臉上才笑容無比刺眼,忍了許久的話還是說了出來,“你因為這話本生氣,可你有什麽資格生氣?那上面說的事情難道不是真的?”頓了頓,“阿瀾是你殺的,對不對?”
白棠音臉色一白,繼而無所謂地笑起來,“是或者不是,有區別嗎?這麽多年過去了,她連骨頭都爛在土裏了,誰關心她是怎麽死的?你現在來問我這個,是想為她讨回公道?我就不信當年的事你沒有懷疑過,那時候既然沒說,現在又有什麽臉再提?左相大人,既然做了陳世美,就別作出這副深情模樣了,沒的讓人作嘔!”
宋演右手一緊。阿瀾的死他确實懷疑過,白棠音做得雖然隐蔽,他卻也不是那麽容易蒙騙的。可是他沒有去管。阿瀾已經死了,他再去責怪白棠音她也活不過來,所以就這樣吧。他将這件事藏入心底深處,裝作什麽也不知道,和她夫妻恩愛地過了二十年。
白棠音見他這樣,冷笑一聲揚長而去,徒留僵立原地的宋演和宋楚恒二人。
☆、130 湯餅
為了确保龍胎萬無一失,皇帝特地讓安傅母過來照拂葉薇,對方在聽說她有孕的消息後喜不自勝,拉着她的手淚如雨下,直道自己終于有臉去地下見小姐,再不怕被她責罰了。
葉薇被說得也有些傷感,最後還是妙蕊上前勸住,說懷着身子流眼淚對孩子不好,安傅母這才打住了煽情。
有了她這個強将的加入,衆人原本以為頤妃娘娘的孕期會輕松起來,熟料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
葉薇在懷孕兩個半月後,第一次有了害喜的反應。具體表現在每天怎麽都睡不夠,做得再精致的膳食也沒胃口,勉強吃下去還會立刻吐出來。按理說懷孕到這個時候是該開始發胖的,可她不僅沒胖,反而一點點消瘦了下去,連膚色都暗淡了不少。想起之前還跟皇帝誇贊說孩子懂事,不由感慨他怎麽這麽經不得誇呢,阿母被打臉很疼啊!
妙蕊急得不行,和安傅母每天變着法兒地做她愛吃的菜,卻毫無成效。後來聽說有些孕婦會想念幼時吃過的東西,又開始絞盡腦汁做她小時候喜歡吃的膳食。思路是很正确的,但分歧也出來了。妙蕊記得的是真葉薇的小時候,而安傅母記得的則是宋楚惜,這兩人一南一北,口味差異極大,所以最終端上桌的菜色也酸甜苦辣各不相同,葉薇托着下巴呆呆看着,覺得自己似乎欣賞了一場南北廚藝展示。
最後還是皇帝抱着她靠在自己身上,一邊給她喂加了酸梅的熱粥,一邊問道:“就沒什麽特別想吃的東西嗎?再這樣下去,安傅母和妙蕊的頭發都要急掉了。”
葉薇苦着臉,“有的。”
“什麽?”
“小時候在惠州,西市裏有家食肆的湯餅做得特別好吃,我好幾次專門為了吃那個溜出去。昨天晚上想到那滋味,半夜差點饞得睡不着。”
“都這麽想吃了,怎麽不說出來?”
“我以前是偷偷溜出去的,傅母她不知道,我怕……”
果然是小時候受到的壓迫太深,哪怕到了現在,她還是敬畏安氏得很。皇帝好笑地搖搖頭,伸手刮了下她鼻子,“怕什麽,你現在懷着身孕呢,她還敢打你不成?不抓住這個機會坦白,等你生完了再跟她說,才真的是要準備好挨戒條。到時候可別指望朕救你。”
葉薇眨眨眼睛。他說得好有道理,她竟無言以對。
這件事過去的小半個月後,某天午膳時,一碗湯餅出現在了她的食案上。葉薇盯着那白瓷大碗,第一個想法是“哎呀我的天啦,這真的是‘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啊!她就提了那麽一次,皇帝居然就派人去惠州把大廚請來了?看這鄭重其事的樣子,一定是那樣沒錯啦!”
這麽想着,她忽然就變得矜持起來,微笑着朝安傅母和妙蕊點了點頭,“今天中午就吃這個?”
“奴婢還準備了乳釀魚、駝蹄羹、葫蘆雞和蜜汁蓮子,安夫人準備了清蒸鯉魚、蒜茸兔肉、羊皮花絲以及青筍尖,還有一些別的清淡的小菜。不過陛下說讓您先嘗嘗這個湯餅,所以那些都放到後面了。”
葉薇心裏越發肯定,幾乎是雀躍地揭開大瓷碗上的蓋子,熱氣撲面而來,她捏着玉著,深吸了口香味。
湯餅的做法其實也不難,她以前就曾旁觀過家中的廚子做這個。先用冷肉湯調和用細絹篩過的面,再揉搓到筷子粗細的條,切成一尺長的段,在盤裏盛水浸着。之後在鍋邊上揉搓到韭菜葉那樣薄,下水煮就可以了。出來的面湯鮮香四溢,讓她捧着碗叫好。
不過今天湯餅第一口吃進嘴裏時,她就覺得不對了。味道不差是不差,但也稱不上多好,甚至比不上之前宮裏禦廚做的,更和她記憶裏那家食肆做的湯餅滋味完全不同。
她皺了皺眉頭。難道是時間過來太久她記錯了,還是那家店換了廚子?
還在疑惑,皇帝已經過來了,看見她的表情挑了挑眉頭,揮手就讓他們下去,“怎麽樣,湯餅好吃麽?”
“不怎麽樣,陛下派人去惠州找那個廚子了麽?怎麽他的手藝變化這麽大啊。”
皇帝悶笑兩聲,“誰跟你說這湯餅是那個惠州廚子做的?”
葉薇愕然,繼而發現自己犯了個巨大的錯誤。這麽短的時間,根本不可能從煜都跑到惠州去帶一個廚子回來,上次他派人去那邊查宋楚惜的事情都花了一個月呢!
什麽貴妃荔枝的,根本是她想多了!
惱羞成怒的後果很嚴重,她丢下玉著,氣鼓鼓地把碗一推,“我不吃了!讓她們上別的菜!”
皇帝只是撐着頭笑,她越發惱怒,“有什麽好笑的啊!”一邊說一邊上手去掐他。
“喂,你下手也太重了,就不怕別人說你損傷龍體……哎你別掐了!”他強行握住她的手,阻止了她兇殘的指甲攻勢,“好了不逗你了,朕确實派了人去惠州請那個廚子,不過往返需要時間,你得再等半個月。”
她氣稍微順了點,“那這又是什麽東西?聊勝于無?”
皇帝看了看那碗“聊勝于無”,表情有點微妙,“恩,你湊合吃吧。”
葉薇決定給他面子,況且自己也确實挺想吃湯餅的。把碗端過來,她夾起一著,嘟着嘴吹了口氣,放到了嘴裏,“好燙——”
“慢一點。來,喝口水。”
她揮揮手表示不用,繼續吃湯餅,“沒那麽厲害,剛剛就是沒當心。哈哈,要是讓傅母看到我一邊吃東西一邊說話,又要教訓我了。還好有你在,她就算心裏介意也不敢說什麽。這就是嫁人的好處啊!我小時候每次被管得狠了,茯苓就安慰我,說只要等我嫁了人,有夫君護着,安傅母一定會給我夫君面子的!果然如此!”
他看着她被被熱氣熏得紅潤潤的小嘴,心頭有點發癢,連忙咳嗽一聲壓制住了,“哦,原來我還有這個用處。”
“你除了幫我狐假虎威,也沒別的用處了。”葉薇做個鬼臉,“不過這湯餅究竟是誰做的?禦膳房的大廚手藝退步許多啊。”
他端着剛才被她拒絕的水杯,自己喝了口,“恩,我回頭會扣他們俸祿的。”
葉薇看他的模樣,忽然間福至心靈,“等會兒,這湯餅……不會是你做的吧?”
這句話是突然冒出來的,說完後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然而看他的表情就知道猜對了,簡直是瞠目結舌,“君子遠庖廚,陛下您不知道啊?”
他只有一瞬間的不自然,轉眼就恢複了淡定,“那是別人,朕這個君子和他們不一樣。”
葉薇看着這位與衆不同的君子,咬着玉著不說話。臉頰有點發燙,她忽然尴尬起來,倉皇地移開視線。皇帝見她這樣,眼中染上笑意,“怎麽了?”
“沒……沒什麽……”
“害羞了?”
“你才害羞了!”
他笑容愈深,“我的臉可沒紅。”
葉薇咬牙擡頭,“我是替你不好意思。堂堂一皇帝,居然跑去做這種事情,不覺得丢人麽?”
他想了想,“我做我想做的事,有什麽丢人的?況且這普天之下,除了你之外,還有人敢笑話我不成?”
葉薇被那句“想做的事”弄得心頭一軟,端着瓷碗就不說話了。好一會兒之後,才慢吞吞道:“就給你個面子吧。”低下頭繼續吃湯餅,然而這一次的神态和剛才全然不同。
皇帝看她認真吃東西的模樣,忽然就覺得這樣子可憐可愛到了極處,伸手在她頭上摸了一下。
大半個月之後,萬衆期待的廚子終于到了,葉薇如願以償吃到了思念已久的湯餅,心情十分愉快。與此同時,她也順利度過了最危險的前三個月,害喜反應有所好轉,漪蘭殿衆人都松了口氣。
六月中旬,太上皇龍體抱恙,又嫌建章宮裏悶熱,提出要去錦城行宮暫住。皇帝考慮之下,決定陪同前往。
錦城行宮是大燕建國不久後開始修築的,在所有行宮中規格最高也最氣派,歷代皇帝都喜歡去這裏游玩休養。太上皇年輕時曾經年累月住在這裏,有兩年更是連朝事都搬到這裏處理,讓錦城一度有了“東都“的美譽。如今年紀大了,回憶起了年輕時的事情,于是想要故地重游。
在離開錦城時葉薇就知道,這一去的時間恐怕短不了,不僅因為皇帝帶齊了全套的朝臣班子,還因為她的身體。
“既然都過去了,怎麽也得等你生産完再回來。眼看着身子越來越重,總不能到七八個月的時候還舟車勞頓吧?”
她靠在皇帝身上,神情凝重地點了下頭,“我明白。”
“你也別擔心,凡事有朕在,你只需要好好養胎,平平安安生下咱們的孩子就行了。”
“我知道輕重,你放心。不過,現在這個局勢,去東都合适嗎?”
他淡淡道:“有利有弊。但那裏夏季比煜都涼爽許多,也沒有那麽嘈雜,有利于你養胎。而且有些事情,在行宮辦還是比在大內宮城方便。”
葉薇心頭一跳,“你是說?”
“蘊初的事,趁着這回出來就辦了吧,也省得你日夜挂念。”
正如她當初對沈蘊初的保證,皇帝确實答允了放她離去,但過程卻和葉薇預料的不同。她原本也覺得,無論如何蘊初好歹是他的女人,哪怕他如今對她已毫無興趣,卻依然是他的女人。要他親手把自己的女人放了,總需要點時間卻接受。
可沒想到她剛把這話提出來,皇帝就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可算把這件事提出來了。”
她愕然,“你早猜到我有這個想法?”
“那是你表妹,你豈會不幫她打算?蘊初的性子朕也看明白了,她的心不在這宮裏,不管當初是為什麽進來,現在恐怕都是想出去了。既然如此,我何不成全了她?”
她還有點不信,“這麽大方?”
“都已經是自己無心顧及的人,為何不能大方?難不成真把她圈在身邊一輩子不成?”
話是這麽說沒錯,可他從前那副高傲而不屑對女人溫柔的樣子她可還記得,如今居然轉變這麽大?
像是猜到她的想法,皇帝漫不經心地點了下她額頭,“當然,只她有這麽好的運氣,別人就甭想了。”
她皺皺眉頭,故意道:“幹嘛,舍不得?別人你還要留着雨露均灑?”
☆、131 胎動
他眯眼,只見她雪玉似的小臉微微仰着,眼中藏着絲捉弄。暗暗一笑,摸摸她腦袋,“你明白就好。朕也知道你一貫懂事,自然能明白我的身不由己。”
葉薇眨了下眼睛,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捉弄不成還被人反捉弄了。黛眉一挑,她不甘示弱,“我說呢,原來還打着這麽個算盤。不過既然舍不得,又為何還要放蘊初離開呢?這不是難為自己嘛。”
“為什麽放蘊初離開……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他眼神危險,葉薇絲毫不讓,他終于無奈地笑了,拍拍她臉頰,“真是半點虧都不肯吃。”
長嘆口氣,展臂将她攬入懷中,“我知道你懂的。你什麽都明白。”
是,她明白。她當然明白。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再也沒有臨幸過別的妃嫔,就算過去也只是略微坐坐,做個樣子而已。這行為透出的含義,她就算再癡愚也該明白了。
過去種種無須再提,以後的日子他身邊就只一個她,不會再有第三人。戲文裏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女子們都向往這樣的傳奇,而他雖沒這般承諾過,卻這麽做了。
但他不提,她也就不提。因為心中明白,打從兩人挑明了關系,這就是極自然的結果。以心換心,她終于不再對他設防,相應的,他也不會再對她有所辜負。他不會再有別人。
葉薇承認,這種什麽都不用說便篤定對方心意的感覺非常美妙。他過去說了很多次他們心有靈犀,但直到今時今日,她才真的覺得他們确實是心有靈犀。
“後宮的女人心思單純的沒幾個,又大都是高門顯貴出身,貿然放出宮去太容易惹出事來。所以剩下的那些人,送佛堂也好,去道觀也罷,就算是一世清幽,也別再想什麽出宮另嫁的話。況且把正經冊封過的嫔禦送走的事要是傳揚出去,朕丢臉事小,朝臣們頭一個要罵你,到時候可沒你的好果子吃。”
葉薇明白他說的是事實,但還是有點不服氣,“關我什麽事啊?回回都罵我,那些大臣也真是閑得慌……”
“怎麽不關你的事?如果不是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