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求情 (3)
眼看他,片刻後淡淡道:“我有猜過你會不會來,後來又覺得,單憑我個人恐怕還沒那個份量,不值得宋将軍冒此大險。現在看來,我是小瞧自己了。”
“天一道長自然是小瞧自己了,您也高看了在下。我已不是什麽将軍,亡命之徒一個,擔不起您這聲稱呼。今日來此,不過是了結一樁舊賬。”
早在多年前,他就從父親口中聽到這個男人的事跡。父親對他幾乎是恨之入骨,因為他不僅撺掇着先帝禪讓皇位,還在之後的時間裏一點點取代他的地位,成為先帝最信任的人。父親當時咬牙切齒,說有朝一日定要将此人剝皮拆骨,以洩心頭之恨。可惜沒有等到這一天,他就先送了命。
右手慢慢抽出長劍,劍刃碰觸劍鞘的聲音清晰可聞。謝懷看着他的動作,“将軍的舊賬便是來取貧道的性命?”
宋楚恒冷冷一笑,握着劍便朝他刺去。然而劍尖尚未碰到他的身體,就被黑暗中飛出的石子彈開,他幾步躍出屋內,站在庭院中警戒地看着四周。
十八名精挑細選的羽林郎從不同的方向現身,将他團團圍住,宋楚恒冷笑一聲,“引君入甕?”不由分說便和他們纏鬥起來。
他身手不凡,雖然被十八人圍攻一開始也沒有落到下風,只是很快,他便開始顯出吃力。畢竟來的人都是高手,要想以一敵十是不可能的。正勉力維持,一支羽箭卻破空而來,正中他胸口。宋楚恒悶哼一聲,順着看過去,卻見皇帝身着騎裝、手執長弓,目光冷靜地看着前方。
那十八人被他刺死了三個,其餘人保持着随時可出手的姿勢,等着皇帝的命令。宋楚恒長劍插|進土裏,慢慢站直了身子,“陛下,您可算出來了。您出來了,罪臣也就不用遮遮掩掩了……”
話音方落,四周潮水似的湧出一大批黑衣人,一上來便招招都是殺機。羽林郎們也反應飛快,雙方頃刻間便鬥作一團,宋楚恒慢悠悠拔|出長劍,揮手便斬斷一人執刀的右臂!
……
等到大家終于停手,地上已躺了十來具屍體,血水淌過茵茵綠草,天上的月色照下來,竟有種凄豔的美。
謝懷手中握着柄長劍,殷紅的血跡順着流下,宋楚恒瞧見了,譏諷開口,“天一道長不是出家人嗎?居然也造了殺孽,那你之前滿口的仁義道德算什麽?依我看,不過是糊弄人的把戲罷了。”
謝懷淡淡道:“貧道的把戲比不上宋将軍,您原來早就看穿我等的計劃,今夜還敢前來,當真是好膽色。”
“本來是不知道的,不過……”
“不過什麽?”皇帝眯眼。
宋楚恒嗤笑,“沒什麽。罪臣只是覺得,這麽打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大燕禦林軍的兒郎果然個個都是好身手,令人好生欣慰,既然都是國之棟梁,還是不要折損在此處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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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君是想罷手了?”
“當然,當然罷手。罪臣從來就沒想過要對陛下怎麽樣,您心裏也明白的,對吧?不然您就會以自身為餌,而不是和這種您向來看不上的道士合作。您知道,罪臣想要的唯有一樣,那便是天一道長的項上人頭。”
的确,宋楚恒是宋演之子,為人卻和宋演并不一樣。他在軍中多年,名聲極好,對他這個皇帝也十分尊重,若非宋演一意孤行,肯定會效忠一世的。所以如今,就算他心中再恨,也不會報複到皇帝身上。君王一身牽絆社稷,若因他而朝綱動蕩,就算下了九泉也難以心安。
謝懷握緊劍柄,微笑道:“想要我的人頭,那宋将軍可得有些本事才行。”
适才動手,大家都已看清,原來這位仙風道骨的天一道長身手竟不遜于禦前侍衛,出手端的是狠辣非常!現在瞧着他的笑容,竟感覺到一陣寒意,仿佛面前站了個多麽可怕的人。
“在下沒什麽本事,只是有份禮物要送給天一道長,哦,還有陛下。這可是份大禮,你們一定會喜歡的。”
賀蘭晟有些不安,謝懷也是同樣的感覺。宋楚恒見狀很是滿意,“出來吧。”
有男人從林葉之後一躍而出,落在了宋楚恒身旁,他手中還挾持了個女子,金吾衛的裝扮,嘴被堵了起來,可那面容再熟悉不過!
“阿薇?”
“楚……貴妃娘娘!”
宋楚恒推開手下,用胳膊鉗制着葉薇,笑道:“沒錯,正是您的阿薇,我大燕的頤貴妃娘娘!是不是很好奇她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啊?很簡單,因為她得到消息,知道了你們給我設圈套的事情,更知道我早已清楚這是個圈套。她害怕你們出事,所以就趕來報信了。真真是情深意重啊,連我這個旁觀者都感動了。”
見對方沒有回答,宋楚恒輕松道:“怎麽樣,現在咱們可以談一談天一道長将人頭送給我的事了嗎?”
謝懷不語,葉薇使勁掙紮,嗚嗚地叫着。宋楚恒感興趣地看她,“娘娘有話要說?也好,讓他們聽聽你的聲音,決心也能下得更快些。”
堵嘴的布被拿開,葉薇幹嘔了一聲,虛弱喘息。賀蘭晟見狀心都揪了起來,可隐隐又覺得哪裏不對。
究竟是哪裏不對呢……
“你們別信他。比起天一道長,他更恨的應該是我才對,我才不信他會肯用我來天一道長的性命。”
葉薇的聲音有些沙啞,似乎是剛才被勒過脖子所致,皇帝卻在他開口的瞬間瞳孔猛地收縮。謝懷執劍的手顫了下,慢慢道:“貴妃娘娘說的有理,貧道很難相信宋将軍。”
宋楚恒神情冷了三分,“原來貴妃娘娘也知道在下應該恨你。那你說說看,你做了什麽事是會讓我想要殺了你的?”
葉薇輕蔑地笑,“便是我逼死了宋楚怡又怎樣?你那個妹妹就不曾害過別人嗎?載初二十二年的除夕之夜,那天晚上發生了些什麽你不會都忘了吧?”
宋楚恒愕然,“你……你說什麽?”
“呵,宋将軍是外臣,大概不怎麽清楚後宮的事情。不過您肯定聽說過琳充儀沈氏,那是令尊原配夫人的侄女,與我關系甚好。你知道我們為什麽關系好嗎?”
宋楚恒隐約猜到了答案,卻不想說出來。葉薇早料到他的反應,神情充滿了嘲諷,“因為我們都有同一個目标,那便是殺了令妹,替枉死的宋楚惜報仇。”
雨水悄然落下,一滴,又一滴,越來越大、越來越密,将衆人的衣袍都打濕。宋楚恒隔着綿綿細雨看身前的女子,忽然伸手扼住她的咽喉,“你究竟是誰!”
“我不是誰!只是天道輪回、報應不爽,宋氏有此下場根本是咎由自取,你憑什麽把賬算在我的頭上!若照你的說法,陰司中的宋楚惜也該爬出來才對!她就該上來一個個地找你們讨債!”
宋楚恒眼睛都充血了。細白的脖子就在他掌中,只消一用力就能送她去見他的家人,可她聲嘶力竭的質問猶在耳邊回蕩,讓他下不了手。
他想到了那個雪夜,楚怡倉皇地從宋楚惜的房中出來,而他闖進去便看到少女口吐鮮血,趴在地上已經沒了氣息。
在那之前他一直知道兩人關系不好,楚怡向來看不起他們的異母弟妹,認為那些人天生就比他們低下。可宋楚惜的到來打破了這個觀點,她與他們不是一個母親所生,卻并不比他們低下。甚至,她比楚怡更加尊貴。
妹妹的氣惱他看在眼中,兩人的争執他也看在眼中,為了讓楚怡開心,他極少對宋楚惜表現出弟弟應有的恭敬,哪怕在心底深處他已經承認了這個長姐。
本以為一切不過是兩個小姑娘的争鋒相對,有一方出嫁了便能結束,卻怎麽也想不到楚怡居然會殺了宋楚惜。不僅如此,父親還傾盡全力遮掩了此事,并讓楚怡頂替宋楚惜嫁入東宮,犯下欺君大罪。
他是讀聖賢書長大的,忠君忠父難以抉擇,索性不去面對,自請調離京中,去西北鎮守,從此與風沙為伴。只是這件事也成了他解不開的心結,多少次午夜驚醒,都會想到自己捧住手心的妹妹親手殺死了他們的長姐。
而現在,頤貴妃說她是來替宋楚惜報仇的。
☆、149 飛卿
“你……”
“主公,不要被她的妖言給迷惑了!你忘了左相大人和宋氏滿門血仇了嗎!”
說話的是将葉薇抓來的魁梧大漢,宋楚恒慢慢松開手,不再掐着葉薇的脖子,“你說的有點道理,但有些事情我也沒有選擇。有人害死了我的家人,我便要為他們報仇,哪怕這人有再多的理由。”
葉薇冷冷道:“那你究竟是要殺我,還是殺謝道長?考慮清楚了。你今晚很難把我們倆都殺了,除非你不打算全身而退。”
“西涯公臨去前以為宋氏會滿門滅絕、香火無繼,如果次君你一意孤行的話,朕不介意讓這變成現實。嶺南荒蠻,是時候将宋氏的小郎君們召回來,讓你們一家團聚。”
宋楚恒右手落在葉薇肩頭,輕輕拍了兩下,“好,很好。罪臣遵命,這便将頤貴妃娘娘還給您。”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謝懷身上,他面不改色,“是貧道過去,還是您帶貴妃娘娘過來?”
“那人說的果真沒錯,您确實對陛下的女人情深意重。”宋楚怡嗤笑,“公平點,咱們到中間交換吧。”
謝懷一步步上前,宋楚恒也拽着葉薇往前走,手下想要勸阻卻被他眼神阻止。雙方的高手遙遙對峙,中間空出來一大片空地,宋楚恒看着謝懷的右手,淡淡道:“您的劍。”
他還握着兵刃,謝懷沒有說話,視線與宋楚恒對上,“真沒想到,您對殺我的興趣竟比頤貴妃還大。”
“不是我想殺你,這是家父生前夙願。身為人子別的已經無能為力,只好盡力完成這僅剩的一件。”
謝懷微微一笑,宋楚恒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臉,想從他的表情看出他的想法。天上明月皎皎,竹屋附近卻如同死了一般,除了呼吸聲聽不到任何的動靜。謝懷終于開口,聲音很輕,引得宋楚恒凝神傾聽,“貧道最後還有一句話,還望宋将軍能行個方便,便是在九泉之下,貧道也會感念您的恩德。”
“什麽?”
“那便是……接住——”
說時遲那時快,他揚手扔劍,葉薇一把掙脫束縛,抓住劍柄反手便是一刺!
宋楚恒怔怔低頭,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前,寶劍幾乎貫穿他的身體,因為太快連血都來不及流出。他順着擡頭,葉薇目光淩厲,猶如嗜血的虎狼。
右手再次用力,寶劍離開身體,鮮血争先恐後地湧出。
“主公!主公你沒事吧!”魁梧大漢沖到宋楚恒身邊,只看了一眼便怒道,“動手,都給我上!”
厮殺之聲再起,兩邊又開始纏鬥。聽着不絕于耳的喊打喊殺,宋楚恒慢慢道:“你……不是葉薇……”
頤貴妃身體柔弱、不會武功,這一點他完全确認,所以剛才控制她的時候才只用了三分力氣,但這一劍展現的水平完全就是高手,不遜于禦林軍精銳的高手!
“是,我不是葉薇。表哥,我是沈蘊初,你應該聽過這個名字。這還是第一次和您打招呼,妹妹失禮了。”
宋楚恒用劍尖支着地,維持住身體不倒,“沈蘊初?易容術,人皮面具……是了,我竟忘了這個……”
謝懷把沈蘊初護到身後,“宋将軍,此時回頭為時未晚,不要牽連了宋氏活着的人。”
“放屁!你這個妖道,我這就殺了你給老主公報仇!”魁梧大漢握着長刀便砍了上來,謝懷迎面接住,兩人如周遭的人那樣打鬥起來。與此同時另一個蒙面人也沖了上來,沈蘊初撿起一把劍,輕笑道:“養了三年的懶骨頭,今天可算能活動活動了。”
宋楚恒歪着身子站在那兒,四周是沖天的火光,鼻端萦滿了濃郁的血腥氣。他擡手舉劍,尖端指着賀蘭晟,“陛下,陪罪臣打一場吧。”
賀蘭晟走過來,“我看這架勢也是,不過兩招解決不了。只是你身受重傷,朕就算贏了也是勝之不武。”
宋楚恒笑,“那也得你贏得了。”
以一敵百并不是書中才有的神話,身為軍中第一的高手,哪怕宋楚恒只剩一條左臂,也能在重重包圍中殺出去。賀蘭晟雖然也號稱精通武藝、騎射皆精,但如何能和宋楚恒這樣的武将比?況且他也受了傷。
寶劍與寶劍相擊,躍起的身子又落下,衣袍袖口都被劃破,就連鬓發也被削去一縷,賀蘭晟生平第一次陷入了苦戰。宋楚恒的血還在不停地流,他卻全不在乎,賀蘭晟猜到了他的打算,挾持住自己,後面想提什麽要求都好說。
左肩被刺中,他咬牙一劈,正中宋楚恒的手臂。他血跡斑斑的臉在火光中露出個笑容,“陛下這是要卸了罪臣的這條胳膊啊。”
劍刃在肩膀處刺得更深,一半的劍身都進去了。宋楚恒維持住這個姿勢往前,賀蘭晟只得順勢後退,直到撞上竹屋下的樁子。他繼續用力,通紅的眼眶卻慢慢濕潤了,“陛下,臣也不想的。我從沒想過要和您你死我活,都是你們逼我的……”
賀蘭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被宋楚恒制得死死的,空有寶劍在手卻無任何施展的機會。宋楚恒在打鬥的過程中已經殺紅了眼,忘了原則忘了理智忘了忠誠,只記得面前的男人是屠他滿門的兇手,他應該殺了他為父母報仇。
“都是你們逼我的——”
利劍拔出再高高揚起,眼看就要劈下——
“宋楚恒!”
一個晃神,他看到竹屋之上立着個紅衣女子,那眉那眼都是熟悉的模樣,多少次讓他從夢中驚醒!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賀蘭晟的劍劃過他的脖子,輕巧得如同割斷一節樹枝。
頸間動脈被切斷,鮮血争先恐後地湧出,他用力地捂着那裏,跪倒在草地上。紅衣女子踩着臺階一步步往下,站到了他面前,宋楚恒眯着眼睛費力辨認,“宋……楚惜?”
她不說話,他喘了口氣,虛弱一笑,“沒想到我死的時候,會是你……來接我……”
聲音一點點低下去,他睜着眼睛跪在原地,卻已沒了氣息。賀蘭晟按着傷口走過來,想起少年時也曾與這位第一高手校場比箭,心中到底生了惋惜。身旁的女子輕聲道:“他不是個壞人,只是太懦弱了。”雖然抵觸宋演的所作所為,卻不敢設法阻止,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你的傷……”
“我沒事。”賀蘭晟奪下宋楚恒的劍,厲聲道,“宋楚恒已死,爾等還不束手就擒!”
“主公!”
“主公!
“不——”
蒙面人一個接一個跪倒,兵器紛紛落地,領頭的魁梧大漢呆呆地看着這邊,仿佛不相信勇猛如宋楚恒也會死。謝懷趁機将劍架到他脖子上,冷冷道:“敗局已定,我勸你還是死心吧。”
沈蘊初走到謝懷旁邊,見他身上已有多道傷口,忍不住道:“你還好嗎?”
魁梧大漢垂着頭默然片刻,忽然一揚手,謝懷連忙抱着沈蘊初閃了個身,卻見剛才站立的地方三枚金針刺入,針尖還隐隐泛着黑。
沈蘊初驚魂未定,“多謝道長,你……你沒傷到哪裏吧?”
謝懷蹙眉看着她,表情有點古怪,沈蘊初又喚了一聲,才回過神來。她只是易容成了葉薇的樣子而已,不是本人,剛剛看到她險些被毒針刺中,瞬間湧上的恐懼讓他肝膽俱寒。
“無事。”收回手,他平靜道。
魁梧大漢一擊未中,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主公,小人無用,不能替您報此血仇,我這就來給您請罪了!”說完便咬舌自盡。
葉薇沖過來拉着沈蘊初的手上下看,沈蘊初問道:“表姐你怎麽樣,沒事兒吧?”
“我沒事兒,倒是你,你沒事兒吧?你今晚真是冒險了,要是有別的辦法也不用走這一步……”
雖然相處的時間不長,葉薇卻熟知宋楚恒的為人,也知道前去西山的途中多半會有埋伏,對方一定想抓住她作為要挾皇帝和謝懷的籌碼。因事關緊急,她決定将計就計,讓蘊初扮成自己的模樣。她武功高強,只要能靠近宋楚恒便能找到下手的機會,而自己由其餘的高手護送,潛入西山伺機而動。
“咱們姐妹倆還用說這些客套話?一切都是為了陛下和……反正大家都平安就好。”
葉薇看一眼謝懷,朝他微微颔首,謝懷淡淡一笑,沒有說話。沈蘊初站在他旁邊,有心想問他剛才為何救自己,卻又覺得他一定會回答這只是身為朋友應該做的,也就忍住了。回憶适才被他摟在懷中的情景,心底有淡淡的溫暖彌漫,無論是因為什麽,至少在千鈞一發之際,他毫不猶豫地救了她。
“楚惜?”
葉薇轉過頭,“怎麽?”
賀蘭晟凝視着她,片刻後道:“原來你是長的這個樣子。”
那一年惠州初遇,他對她一見傾心,然而到最後都不曾見過她真正的模樣。沒想到多年之後,竟用這樣的方式彌補了心頭遺憾。
葉薇碰了碰臉頰,“人皮面具罷了,之前為了對付宋家人做着玩的,沒想到最後真的用上了。不說這個,你的傷很嚴重,先包紮一下吧,不然失血過多就糟了。”
她扶着皇帝進了竹屋,用白布條簡單為了裹了下傷口,西山出了這麽大動靜,得先派人回煜都傳消息,若就這麽回去不等天亮就得鬧得滿城風雨。
弄好之後她到處打量,疑惑道:“謝道長呢?”
沈蘊初也在包紮傷口,聞言擡頭看了看,“他剛剛還在這裏啊?這裏有好幾個房間,他應該是去隔壁治傷了吧。”
葉薇有股不祥的預感,挨着找了一遍果然沒有人。她心裏發慌,吩咐了幾句就繞着屋子走了一圈,意外地發現了一串血跡。往林葉深處蜿蜒,葉薇順着過去,繞了幾個彎後眼前豁然開朗,謝懷一身青衣,負手立于懸崖邊,仰頭看着天上的月亮。
山風獵獵,吹動他的衣袍鬓發。從葉薇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衣袂飄飄、背影超然,因為前方就是萬丈深淵,更讓人生出股他就要乘風歸去的錯覺。
葉薇不喜歡這個感覺,“謝道長,你在這裏做什麽?我們回去吧,你的傷口也要包紮。”
他頓了頓,沒有回頭,“你怎麽過來了?”
“我找不到你,所以……”
他輕輕笑了,“你找不到我,所以過來了這裏。可是你知道嗎?這麽多年來我找不到你,都是怎麽過的……”
“謝道長……”
“楚惜你看,從這裏能瞧見皇宮,你将要生活一輩子的地方,也是這世上我最厭惡的地方。”
隔得太遠,哪怕登高眺望,那座龐大的宮城也只剩一個小小的影子,葉薇幾乎辨認不出皇宮在哪裏。她不明白謝懷為何突然說這個,好在他很快給她解了惑。
“有些話之前沒有說,因為你已經做了選擇,我便不想再左右你的心意。可我希望你記住,如果有一天真的不快活了,如果你厭惡了那個地方,就想辦法離開吧。世事縱然無常,我卻希望你永遠是個飛揚任性的小姑娘,躲在大樹上摘梨子,在青山綠水間吹奏笛曲,不用像我一樣被命運改變得面目全非……”
不安越來越強烈,葉薇終于按捺不住,上前抓住他胳膊道:“你到底怎麽了?”
謝懷轉過頭,面色除了蒼白并無異樣,葉薇卻開始發抖。
“你的手……”
被她緊握着的右手,手背處黑紫一片,從中間到四周,顏色由深漸淺,已經蔓延到小臂。
他笑道:“那人一共發了四枚毒針,我躲過了三枚,運氣已經很好了。”
葉薇哆哆嗦嗦地拉他往回走,“去找大夫,我們去找大夫,一定有辦法救你的……”
“沒用的。這毒針被他放到最後才用,可見是最後底牌,這上面的毒又豈是輕易可解的?我自己就是醫者,比誰都清楚。”
“那是你醫術不精!我們去找更高明的大夫,我就不信太醫院那麽多杏林國手,會解不了這個鬼毒!”
他被她拉扯着卻不肯動,“從這裏回煜都騎馬最快也要一個時辰,我雖然封住穴道延緩了毒發的時間,但不可颠簸,否則便會加速毒發。不等趕回煜都我就已經沒命了。”
“我叫你跟我走!”葉薇崩潰大吼,眼淚跟斷線的珠子似的掉落,“別再說什麽最後底牌、什麽有命沒命,我說能救就一定能救!”
謝懷無奈地看着她,就像看着個不懂事的孩子。葉薇還要堅持,他微笑着伸手,一下便點中她的穴道。葉薇僵立在原地,他展臂将她摟入懷中,另一只手撫摸上她的臉,低嘆道:“我也希望是這樣,可是楚惜,這世上有許多事都是你改變不了的。”
就好像當年她莫名喪命,他在她的墳茔前立了許多個夜晚,企盼一切都是個噩夢,企盼再睜開眼她還微笑着叫他師父,陪着他談天說地。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他的少女卻始終沒有回來。
“其實……今晚能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我還是喜歡你這個樣子,不是葉薇,不是陛下的女人,只是我的小徒弟,我的若水……”
他近乎癡迷地看着她的臉,那是屬于宋楚惜的臉,稚嫩的、美麗的,沒有經歷時光的洗禮,與記憶中烙印如出一轍的面龐。
顫抖着低頭,冰涼的唇終于落在她的額頭。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他都不曾做過這樣逾越的動作。他知道她已是別人的妻子,他沒資格碰她,但是有什麽關系呢?這已經是最後一次了,道君也會寬恕一個死人。
他吻上她額頭時,兩滴滾燙的淚也落在了她的臉頰,與她的淚水融彙在一起,分不出彼此。葉薇身子動不了,嘴卻還能說話,“你松開我,謝飛卿我警告你快點松開我!我……求你,我求你不要這樣,不要這麽對我……”
她怎麽能眼睜睜看着他死在她面前?沒有比這更殘忍的事了。她會受不了的,她一定會受不了的!
“傻姑娘,就是知道你會哭,所以我才躲到這裏。你不該跟過來的。”
她泣不成聲,“我們想想辦法,一定會有辦法的……你不要放棄,好不好?”
謝懷沉默一瞬,“其實你真的不用難過,這樣的結局對我來說已經很好了。”早在入宮那天,他就沒想過還能活着出去,今夜被那毒針刺中時,第一個念頭居然不是恐慌,而是果然如此。果然他注定要将性命葬送在這裏,一如師尊所說,冥冥之中萬事皆已注定,蝼蟻衆生誰都逃不過。
“我知道你一直覺得我不是個好道士,但我畢竟出家多年,利用道君之名蠱惑上皇已是不該,造下殺孽更是罪無可恕,合該有此報應。
“你也不用怨怪陛下,我是主動提出要當誘餌的,宋楚恒活着我不安心。如今求仁得仁,已是無憾。
“這笛子是你送我的第一份禮物,離宮的時候我就有心還給你,到底沒有舍得。現在,也是時候物歸原主了。
“楚惜,未來的日子還很長,你若是能忘了我就忘了,若不能,那便把我好好記在心裏。這些都不重要的。我只想你知道,無論身在何處我都會為你祝禱,願你一世平安喜樂。”
他一壁說一壁後退,山月皎潔、圓如玉盤,懸在他頭頂就像單單為他一人而升起。他仿佛籠罩在一團柔光中,美好得不真實,也讓人心痛得不真實。
“不要……不要……”葉薇絕望地搖頭,淚水把視線都模糊了。
謝懷凝視着她許久,嘴開合了幾下,然後微笑着往後倒下。衣袂翻飛,黑發被風揚起,仿佛狂風忽然席卷這片天地,摧枯拉朽帶走一切希望。然後風停雨住,月色依然照耀着山川,适才立在崖邊的人卻不見蹤影,徒留一管綠笛孤零零躺在原地。
葉薇呆呆地站着,如同死了一般。唯有腦中不斷重複他剛才說的話,帶着懇求和哀憫,沾染了重重血色,注定成為她一生的夢魇。
“閉上眼睛好嗎?我不想你看着我死。”
這是此生,他對葉薇說的最後一句話。
作者有話要說:道長的結局在構思這個人物時就确定了,一開始的版本更慘烈,明明白白死在葉薇懷中,後來知道有些菇涼很舍不得他死,所以掙紮很久之後折中了一下,變成掉落懸崖、生死不明,你們怎麽腦補都可以……
唉,發這一章很忐忑,之前因為大家不喜歡,我也曾把原定的be改成he,但這次我真的不想再那樣處理惹。我很喜歡很喜歡道長這個人物,寫這篇文有很大一部分動力來源就是寫他,所以我不想讓他最後悄然遠走,這樣的結局跟他渾身的悲劇色彩很不搭。我希望他能轟轟烈烈地生、轟轟烈烈地死,從開始到最後都很美,這樣我就可以繼續愛他,我自己也圓滿了……
今晚是我第一次碼字碼到哭,之前寫再虐的情節都沒這樣過,果然我對謝道長用情很深……大家如果生氣也別太氣了哈,畢竟阿薇和陛下還是幸福圓滿的,我後面會寫甜甜的互動治愈大家噠……
☆、150 安撫
西山的這場動亂在第二天早朝後終于傳開,大家都知道昨天夜裏宋楚恒帶着親衛潛入西山刺殺天一道長,與守衛的羽林郎發生激鬥,雖然最終宋楚恒被誅殺,天一道長卻也負傷跌落山崖。
西山之下便是煜水,皇帝命人在附近搜尋七日,卻始終一無所獲。而在尋找道長的這幾天裏,宋楚恒等人的罪名也被定下,抗旨不尊、欺君犯上,再加上害死天一道長,最終與宋演一樣帶着滿身的罵名下葬。不過還好,他在嶺南的親人沒有被牽連,群臣百姓都不免贊頌陛下的仁慈。
葉薇和沈蘊初也曾喬裝改扮去找尋過謝道長,然而她們兩個女子幫不上多少忙不說,第三天夜裏沈蘊初更因傷口沾水而發起了熱,被送回宮中時神智都不清楚了。禦醫說她生病還有部分原因是悲傷過度,葉薇握着沈蘊初的手,許久許久沒有說話。
她寸步不離地照顧她,聽着她在夢中含糊的呼喊,聽着她的啜泣懇求,只覺得連哭都哭不出來。那樣要強的蘊初,從不肯在任何人面前袒露這份感情,她只希望謝懷能夠平安地活着,卻沒想到這樣微薄的心願都不能實現。終究是遍體鱗傷。
到了第七日,蘊初的病情終于有所好轉,葉薇腳步緩慢地朝外走,迎面碰上了等候已久的賀蘭晟。這幾天他一直不曾幹預過她的行為,無論是親自去找謝懷,還是沒日沒夜地照顧蘊初,他都由着他。他唯一做的,就是每天都會親自來看看她。
葉薇不想說話,沉默地走到他身邊,賀蘭晟握住她肩膀,低聲道:“你需要休息。”
葉薇擡眸,他的神情平靜中透着股堅定,“前幾日你需要發洩,所以我沒管你,但現在身體已經快到極限了。聽話,今晚回去好好睡一覺。”
仿佛就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葉薇一陣眩暈,踉跄着朝前倒去。賀蘭晟接住她身子,将她打橫抱起,葉薇頭靠在他胸前,雙眼迷蒙。
他親了親她頭發,“安心睡吧,我在這裏陪着你。”
這晚葉薇做了很多夢,上一世的,這一世的,點點滴滴都是她和那個人的經歷。那些畫面彙聚成一只流光溢彩的花瓶,高高擺放着書架上。她伸手想将它取下來,它卻搖搖晃晃摔在地上,成了零散的碎片。她坐在地板上,握着這些瓷片想要把它們重新拼起來,哪怕手劃破了、鮮血流了一地也不肯放棄。她天真地想着,也許當她把這個花瓶拼好,就能回到從前,謝道長就會再次出現。一如那個雪夜他們在太液池邊重逢,依然吹奏着舊時笛曲。
可就在快要大功告成的時候,已經成型的花瓶竟變成粉末,嘩啦啦落在她掌心。一陣風吹過,她呆呆地看着粉末被揚到半空,飄飄搖搖離她遠去。那一刻,好像再次回到了那座山崖,看着謝懷在眼前消失,天塌地陷般的驚恐……
“謝道長,謝飛卿——”
她睜開眼睛,滿頭大汗地喘着粗氣,賀蘭晟坐在榻邊,見狀上前用絲絹為她擦拭額頭,柔聲安慰,“沒事的,都是夢。醒過來就好了。”
葉薇神情呆滞,賀蘭晟沉默一瞬,“蘊初已經醒了,你若是不想再睡,就過去見見她吧。”
她還是沒有動,賀蘭晟只當她不想搭理自己,正欲出去換安傅母進來,卻被拽住了衣袖。
“不要走。”
他低頭耐心道:“我沒想走。我只是去叫安傅母進來,她很擔心你,讓她來陪着你或許會更好。”
“我不想要別人,你留下來就好。我想要你陪着我。”
賀蘭晟說不出心頭是什麽滋味,本以為在極度悲傷的情況下她會想要慈母一般的安氏陪伴,可她卻拽住了他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