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〇遷居
轉眼又是三年,我已過了二十歲,變成街坊口中“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其實從前也有過人為我說媒,可惜男人肯娶十八歲以上的女人,若非續弦,便是自己粗陋不堪。前者嫌棄我帶着阿燊這樣一個花銷不菲的弟弟,後者又着實讓我不願答應,就這樣拖延下來。
那年周老爺生日的時候,周家如往年一樣大擺筵席,推杯換盞之間,我與其他傭人一樣,忙碌地奔走在廚房和庭院,為主人和賓客們收拾起那些狼藉的杯盤,換上新鮮的飯菜——我并非三姨太的貼身侍女,只能做這些雜活,但這恰合我意,因為是唯一一天不用看着三姨太的臉色——忙碌了許久,直至天色全然暗下來,我完成了庭院的打掃,終于結束疲憊的一天,準備回家歇息。就是那個時候,我被醉酒周老爺堵在了門口。
後面發生的事情,是我此生最想忘記的恥辱。即便已經過去了很多年,每當我想到這件事,都覺得自己重新陷入了那個沒有月亮的陰暗夜晚,烏雲層層疊疊,後來下起了雨,很大很大的雨,我就是在這樣的雨中,拖着自己殘破的身子,渾渾噩噩地走回家去。我不知道自己要怎樣面對阿燊,不知道以後該怎樣活下去。清白的家教讓我把貞潔看得重過了性命,适才被淩辱之前,我幾乎下了撞牆自盡的決心,可是如果我死了,阿燊該怎麽辦?我不能留他一個人在世上。
我要保護他,這是崩潰邊緣的我,反複說給自己的話。
衣裳都濕透了,雨水從臉上流下,應該會是冷的吧,可我感覺不到了。
那個噩夢般夜晚的最後記憶,是阿燊站在雨裏,大聲地喊着“姐姐”,而我昏倒在他面前。
我睡了很久,病了很久,阿燊沒有去書院,整日陪在我身邊。因為請了郎中,想必我身上發生的事情瞞不了他。我很努力地想要在他面前裝出沒有事的模樣,可我真的做不到。我曾經想過這輩子大概只能草草嫁了,卻沒有想到事情竟會如此不堪。
那段時間,媒人幾乎日日上門,擺出施舍的樣子,把鎮上最猥瑣不堪的男人們,都說得好像是我的救星一樣。我聽得難受,心中憋悶至極,甚至會嘔出血來。阿燊一反平常的沉穩安靜,揮舞着雞毛撣子,把她們都打了出去。他下手那樣狠,眼睛裏有讓我覺得陌生的兇光,聲嘶力竭地喊着“你們都滾出去!我不準你們再欺負我姐姐!”
在全世界都背離我而去的時候,只有阿燊還在我身邊。
我故作輕松地對他說:“阿燊,別這樣。她們說得沒有錯,姐姐是不幹淨的人了,姐姐的一生,只能是她們說的那個樣子。你把她們都趕走了,姐姐以後嫁給誰呢。”
阿燊卻當了真,紅着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姐姐嫁給我,我一輩子對姐姐好!”
我斷然想不到他會這樣說,有片刻的愣怔,旋即失聲叫道:“瘋話!我是你姐姐!”
阿燊搖搖頭,垂目道:“我知道你不是。我們長得一點都不像,更何況,你記不記得,前兩年有一回你被碎瓷片紮破了手,你的血滴在水裏,我咬破了手指,把自己的血也滴在裏面,我們的血是不相溶的。姐姐,我不知道你有什麽苦衷,但你騙不過我了。”
他早就懷疑了,他早就知道了。我知道沒法再隐瞞下去,如實告訴他,在十二年前的那個夜晚所發生的真相。在阿燊的再三要求之下,我挖出了那個陶罐,把他該看到的東西提前拿給他。我不知道自己這樣是對是錯,可是當他以那樣的眼神看着我的時候,我總是無法拒絕。
阿燊讀完了屬于他的信,默默把信放回去收好,很久都沒有說話。我試探這問他,他的父親是什麽人,他只搖頭不答,也斷然不肯把信給我,我便轉而問他要不要想辦法去尋他父親,阿燊也搖頭拒絕了。他把東西重新埋好,他說:“姐姐,我求你,不要問我。”他神色中的迷惘,幾乎不像是個十二歲的孩子,顫抖的身體,似乎承擔不了這真相的重量。我輕輕抱住他,對他說:“好,姐姐不問你。什麽時候你想說了,再告訴姐姐吧。”阿燊忽然抱緊了我,怯生生道:“姐姐答應我,不管發生了什麽,你都不要離開。”這個個子才剛到我胸口的孩子,此刻才露出他原本的脆弱。我不知道是什麽樣的真相對他造成這樣的沖擊,但我答應他,我會在他身邊。
阿燊心緒起伏不定,先回房去了。沒有繼續先前的話題,不知道是不是也算一種幸運。阿燊雖然早慧,但是十二歲的孩子,說出要娶我的話來,想來也不過是一時沖動罷了。雖然他的神情那樣認真,我卻不會選擇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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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相信又能如何呢,多半是來日他娶妻的時候,我自己看自己的笑話罷了。從小到大,我最驕傲的事情就是有阿燊做弟弟,但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值得他驕傲的姐姐。或許就像從前聽人說過的那樣,我的一生都被阿燊改變,因為他的拖累,我不曾早早嫁人生子,過該有的日子。可是我想,這些話拿來說戰亂,也是一樣的。我更願相信,是因為阿燊的存在,我才有勇氣撐過這漫長的歲月。
兩年之後,皇上終于打敗了肅王,結束了這場持續十四年的動亂。肅王下場凄慘,不提也罷,不過也算是自作自受,給天下枉死的人抵命了——如果他當真抵得盡的話。
皇上改元嘉定,開恩科取士。阿燊那年考上了舉人,因為會試的日期很快便要到了,我摧着阿燊到京城去,可他不知是為了什麽緣故,再三推脫,最後竟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在大冬天裏用冷水洗澡,把自己弄得高燒不退。這一番折騰下來,就誤了日子,趕考之事就只得作罷。事後我問他,他只說是緊張害怕,又自嘲道:“姐姐,我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即便當真去了,也沒有中進士的道理,以後再考,也是一樣的。”
話雖如此,他花在功課上的時間卻越來越少,我着實生了氣,不顧他再□□對,收拾了兩人的行李,再賣掉了這處小院,幾乎是脅迫着他,遷居到京城去。我猜想阿燊真正抵觸的并不是科考,而是這座京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