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流光

一晃又已是很多年過去,阿燊二十四歲,我三十三歲,張淩月的女兒夢真、蔣韻之的兒子儁垚都是六歲,他們都是很聰慧漂亮的孩子。

十九歲的福王先前也已經娶妻,有了個一歲的兒子儁垣。可惜的是,福王妃生下這孩子的時候難産而死。福王性情乖戾,但與王妃的感情很深,彼時很是發了一陣瘋,在那之後也沒有再納其他女人。阿燊在那段時間裏多有動作,借着福王的頹喪收買人心,在朝中的勢力又獲鞏固。

這段時日裏,蔣韻之一直是長慶宮中長盛不衰的花。儁垚出生之後,阿燊升了她做側妃,因為她那兒人手不足,阿燊從我這兒要了芳绫給她。

芳绫臨去前找我哭了一場,我安慰她說:“蔣娘娘那麽個神仙似的人物,不會難為你,你跟了她,也算能有個好前程。”

芳绫卻道:“可是不會再有人像娘娘這樣了。娘娘是奴婢遇到的最好的主子,真的。”

我微微苦笑,道:“去年還說,要尋個機會放你出宮去,你既去了晴翠殿,我就不好開口了。”

芳绫道:“娘娘的好意,奴婢心領了,可能是奴婢就沒有那個福分吧。”

我憐惜道:“別這樣說,不會的,你這一去,有更好的機緣也不一定。遇到難處就告訴我,但凡我做得到的,都會盡力幫你。”

芳妤用力點頭,兩行清淚順着臉頰滑落。她擡起頭來,忽然問我:“娘娘,你後悔不後悔?”

我微微一怔,芳妤道:“如果娘娘不曾入宮,還在那處宅院,王爺仍會不時去看望,再見面也不會像現在一樣尴尬。娘娘可曾想過?”

怎會沒有想過。但那和現在,又有多大的區別呢。芳绫不知道我們從前的事情,不知道多年之前的那次□□、不知道會試之後的那紙婚書。不論我們身在哪裏,其實阿燊從前的誓言都已經不再真實可信。我始終不敢把那當做是真的,但畢竟懷着一點可悲的、渺茫的希冀,覺得或者有一點點的可能,阿燊對我,比我想象中真摯。果然,這樣的奢望是要不得的。

“無所謂後悔,”我答她,“芳绫,有些事,不論怎樣選擇,來日都免不了要後悔的,多想也無益。我是知足的。”

歲月是古井無波。

我的刺繡已經練得很好,我毫不懷疑,自己現在的繡件可以與民間最好的繡娘一較高下。春來繡桃花、夏日繡蓮,秋菊、冬梅都被記錄在針線之間。我學會了分辨不同品種的山茶和杜鵑,識得各式的牡丹和芍藥,那是富貴閑逸的功課,我已對自己身處的繁華習以為常。

阿燊對我還是很好的,雖然不像從前那般耳鬓厮磨,但這些年,也從不曾真正遠離。

他的第一根白發,是我為他剪下。那時他笑了笑,說:“從今往後,你再不能說我是小孩子了。”但其實我很心疼他,那時他還不到十九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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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朝上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時常來找我說。我聽不太明白,也沒有去記他所說的那些個人名。漫長的夏夜裏,他時而激憤、時而懊喪地說着,我就坐在旁邊打扇,一下一下,也不覺得疲倦,直到他發洩完了情緒,吃一點新制的點心,那時他就還是我熟悉的阿燊。

他記得我身上的不好,冬日裏給我的炭火總比給旁人的多些。秋天,有急雨的夜晚,他若在錦春殿,會用手帕浸了熱水,裹住我的手,一點點揉着我作痛的關節。隆冬時分,他亦記得我手腳易生凍瘡,總提前尋了藥放在抽屜裏,對玉彤、綠音吩咐妥帖。

只是,再沒有拈花品茗,再沒有煮酒論詩。那些幽微細致的心思,他給了蔣韻之。終究,他精準地分割了對我的感情,把世上大多數人認為不該有的那一份,交給了別人。

或者我該為他高興。與常理相悖的感情,注定會成為他白璧之上的瑕疵。那是畫卷上不合時宜的墨跡,不論本身有多麽無辜,都不會為世間所容。世人眼裏重要的,并非事情本來的樣子——沒有那麽多人,會知道事情本來的樣子。

阿燊覺察我的變化,冥冥中我會覺得,他所受的觸動比我想象的要大很多。有幾次他因為其他的事情煩心,握住我的手,很有些悵然地說:“要是還能回到以前該多好。”他看着我的神情,會讓我以為他所指的,不是那個沒有爾虞我詐的以前,而是有我全心待他的以前。我害怕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從不曾真的深究,阿燊也沒有再多說。

他在那一年被立為太子,與福王的較量當中,他笑到了最後。他對我說起他的勝利,他說福王是敗在了女人的手裏,兩個女人,一個是福王妃,一個是蔣韻之。他對王妃用情太專,為此拒絕了皇上很多次或明或暗的指婚,由此也失去了很多原本唾手可得的助力;而蔣韻之,一個女人的愛情可以引導她去做很多原本不可能的事情,比如勸服父兄倒戈。

阿燊對我說這些的時候是夏天,可我沒來由地覺得冷,好像從前在沒有棉衣的冬天也不曾這樣冷過,有冰淩從我的心裏長出來,侵入血脈,把我整個人都凍住。手裏的象牙柄團扇掉在地上,有一聲喑啞的悶響。阿燊問我怎麽了,我搖頭未答,那時也真的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他。

我理解他所做的一切事,包括對福王勢力的趁虛而入,包括很多時刻的笑裏藏刀,但我無法接受他适才那番笑談中未加掩飾的輕蔑,對福王和對蔣韻之的輕蔑,對愛的輕蔑。我知道自己這想法天真得簡直可笑,但他帶給我一種錯覺,似乎由愛而生的癡情不過是當事人的癡傻,似乎成敗可以衡量一切。我問他:“若是蔣韻之不在了,你難道不會與福王做一樣的事情嗎?”他笑了,他說:“我不會,不值得。”

很熟悉的笑容,很陌生的眼神。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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