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雨夜

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就始于阿燊無意之間的那句“不值得”。我做不到像張淩月或是蔣韻之那樣,為他終于獲得太子之位而感到純粹的高興,我想,或許是我心中還有不合時宜的堅持,以及在我眼裏,阿燊不單單是用來标榜身份的夫君。

之後先皇駕崩,阿燊繼位。兩年之間,我的身份由安王側妃變成太子側妃,再至後宮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貴妃——皇後之位屬于誕育了皇子的蔣韻之——可我甚至連自己該不該高興都不知道。聽聞阿燊曾經在朝堂上引用“故劍情深”的典故,想要立我為後,最終被大臣們勸住了。消息傳來,我的第一反應卻全然不是為他的心意感動,而是覺得這是他又一場高明的別有所圖。

冊封诏命正式下來的那天,阿燊來到我宮裏,我提前得到消息,準備了他素來喜歡的飯菜。清炒芹心、首烏雞丁、繡球幹貝、什錦紫米粥,調味也是按照他的口味。不知何故,他見了這桌飯菜,先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是這些菜肴太平凡,蔣韻之不曾給他做過,所以讓他覺得粗陋了麽?是他的口味早已變了,我不再熟知了麽?阿燊沒有多說,我也就沒有問。

他照舊給我夾菜,難得地避開了芹菜和幹貝——那是他喜歡而我不喜歡的東西,阿燊自小對喜歡的飯菜就有幾分執着,認準了就百吃不厭,所以我會時常做給他,他便理所當然地以為我也喜歡,總夾給我吃,我又不好明說,頗有幾分苦不堪言,而今想來竟也是好的——我并沒有什麽胃口,故意拖延着咀嚼的時間,避免只他一人吃飯的尴尬。

他似乎很累,飯後說肩頸腰背都僵硬酸痛,我便耐心地為他揉。他伏在床上,半閉着眼睛,忽而道:“對不起,我還是沒做到讓你做我名正言順的妻子。”

這讓我想到了當年那個十七歲的少年人,手上不覺就失了分寸,以至阿燊輕喚了一聲疼。我竭力控制,但少年的影子還是如在目前。他有明淨的目光、如畫的眉目,他說“在我心裏,今生今世,你是我唯一的妻子。你信我也好,不信我也罷,我的心意,我自己是明白的。”想到這些,我忽然好想從時光的河中向上回溯,到那一天去問問他,他是否真的明白自己說了什麽。他對我,感情和責任,究竟是哪個更多?

可我不能了,我回答阿燊道:“沒有關系的,不重要了。你知道,我早就已經不在乎。”

晚香玉在院子裏悄然開放,甜蜜馥郁的花香透過窗紗,恰到好處地在鼻端萦繞,那麽好聞,仿佛是夢的味道。阿燊很久沒有說話,半晌才問我:“你不在乎,是因為你不再信我了,對不對?”他聲音中有憂傷和乞憐的成分,讓我慶幸于彼此現在的姿勢,我不會看到他的眼睛。我強作鎮定,淡淡道:“阿燊,我始終願意相信十七歲時候的那個你。”

檐外有了下雨的聲音,阿燊惘然笑了。

他沒有再說什麽,靜靜承受我并不熟練的按摩。

“你瘦了好多,都能摸到骨頭了。”

“哦,是嗎,我自己都沒注意。”

“真是的,這話你也不是第一次聽了,怎麽也不在意些。熬壞了身體,可不是說着玩的。”

“我心裏有數,沒事的。又不用帶兵打仗,那麽魁梧做什麽。”

“一番好心也被你當耳旁風了。”

“好啦,下次我盡量想着就是——唔,就是那裏,你剛才按的那裏,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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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那用些藥吧,你等等,我去拿。”

就是這樣,再尋常不過的,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我取了發熱的藥膏為他揉背,難免會有些疼,但在阿燊這裏也是家常便飯了。待他覺得舒服了,夜色已深,雨也下得更大。我為他披上衣服,道:“今天這麽從容不迫的,想必公務都處理完了,那就早點歇着吧。說着傳了人來服侍洗漱。才剛忙完,準備讓他歇下,就有個宮女大着膽子闖進來,身上猶帶着水漬,跪下道:“啓禀皇上,皇後娘娘聽見打雷,煞是害怕,請皇上過去呢。”

阿燊看了看我,我避開他的目光,只作平靜模樣。他想了想,還是對那宮女道:“你去回吧,就說朕累得很,已經歇下了。打個雷而已,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情,點支甜夢香就是了。”那宮女也就領命告退。我看着她出去,不知她回去之後,蔣韻之或是坤寧宮的管事宮女可會為難她。忽然想到些不相幹的事,譬如院子裏的晚香玉,可能經受得住這一場風雨。

我問阿燊:“你不去看看她,就不會擔心麽?”

阿燊道:“從前就是太順着她,一點小事情也要撒嬌,未免就過了。這樣的事情之前也有過,她并不是十分怕,也不必每次都由着她。”

“你去就是了,我不怕打雷的。”我頓了頓,又道,“即便你去了,我也不會追究。”

阿燊道:“不想我陪着你麽?”

我微微一怔,道:“是怕你人在我這兒,心在她那兒。阿燊,在我面前,你不必勉強。”

阿燊苦笑:“莫非我的心,就不能在你這兒嗎?”

我不知他是別有所指還是一時戲言,心中霎時一空,疼得喘不過氣來。他展臂攬住我,在我耳畔絮絮道:“我記得小時候你也害怕打雷的,是什麽時候起就不怕了。”

我順從地倚在他懷裏,有些驚訝地發覺,他的心跳竟很有些快。“很久之前的事啦,你記不記得,在江州的時候,你年紀還小,有一回雨下得特別大,你怕得很,瑟瑟地縮在床角不敢睡。我要安慰你啊,就裝作不害怕的樣子。那天的雷可真響,好容易哄得你睡熟,我才發現自己已經不怕了。”

阿燊道:“我那個時候也太沒用。”

我輕笑:“小孩子都會怕的吧。”

阿燊認真道:“可我不該的,既然你害怕,該是我保護你的。”

“那時候你才六歲多一點。”

他将我摟得更緊,聲音中竟是滿滿的心疼:“可是,這麽算起來,你也只有十五歲啊。”

我一時無言以對,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洶湧的波濤就幾乎将我淹沒。當年的确是很苦的,随戴先生南下的一路上,我見到過無數死者和傷者,那些亡者特有的惡臭,構成了我記憶中的流民圖。想必阿燊還小,記不得那時候的事情,在這點上我倒羨慕他,那些慘痛的畫面,記不得也好。我勸他說:“都是過去的事,不要想了,快睡吧。”

阿燊這才松開我,卻是先看我散下頭發梳過,再要我躺下,掖好了外側的被子,這才鑽入被中,在我唇上輕吻一下,握住我的手,阖目睡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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