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君實
阿燊突如其來的親昵反倒讓我覺得不習慣,他提起往事的口吻,總讓我以為他是想逃避現實中重疊的高牆。或者說,我看到的是此端的他,竭力試圖與從前的他和我交談,而回避真實的時過境遷。但他的懷舊或者還有個好處:妃嫔可以有固定的太醫,我的太醫是戴君實。
十七八年不見,他比記憶中又高了一點,有了寬厚的臂膀和風霜的痕跡。太醫院是很難進的,四十歲以下可以被選入的人寥寥無幾,若我沒有記錯,他今年至多是三十七歲。
當然,我和阿燊的嶄新身份曾讓他很有些意外,但事情過去了這麽久,也就早已适應。
再見到一位故人,就好像是與流逝的時光狹路相逢。
君實對我來說是哥哥,不像對阿燊,我不必在君實面前掩飾或者回避自己的衰老,白發和皺紋,都可以被他看到。我年輕時也算不得如何美麗,而今更是人老珠黃,這張衰敗的臉,我甚至已經不願意再怎樣浪費工夫去修補,卻不得不蒙上厚重的脂粉,面對我所選擇的生活。我知道,人總是不會知足的,這是理所當然的代價,甚至連代價都算不得,不過是句高高在上的牢騷。可是這些話,從前我也的确不知該與誰說。對其他妃嫔是不必怎樣交心,對玉彤綠音是不願刺傷她們,對阿燊就更不能提及。而今,有了君實,就都有了解決的辦法。
阿燊并不在意我時常請君實來說話,皇後也就睜一眼閉一眼,多數時候,我會留人在屋內,或者把對話的場合選在室外,再不然就是保持門窗打開,算作是對自己清白的宣告。
談的多半是從前,比如小時候的趣事,比如這些年的經歷。
戴先生不在了,是很久之前的事情。那時他們在常州,因為遇到水患,當地爆發了一場瘟疫。戴先生不肯離開,帶着君實一起為人診病,那病症前所未見,起初也只能一點點摸索,後來戴先生也染了病,他撐到了君實配出藥方的那天,但已經太晚了。君實說,戴先生是看着那張藥方,含笑而逝。
“那場瘟疫裏,上百的人死去。不僅僅有我爹,還有我的妻兒。”君實的側臉在窗格的陰影裏,半明半晦的輪廓、低垂的眉目、攥成拳的發抖的手,讓我明白,即便過去了十多年,當時的傷痛也不能真的從他心裏淡去。
我擡起茶壺,沉默着斟滿他面前的杯子,君實聽到水聲,卻沒有轉頭來看,仍是靜默着保持先前的姿勢。他說:“那個時候,阿晝——我的孩子——還沒有滿一歲,剛學會走,見了我,會一聲聲地叫‘爹爹’,每天我回到家的時候,他會對我笑。當時爹爹和我整天在外面跑,顧不上家裏。宜珍先染了病,然後是阿晝,我還沒有找到藥方,我只能眼睜睜看着阿晝在我眼前……他對我說‘爹爹,阿晝難受’,小臉燒得那麽紅……然後是宜珍,然後是我爹,不過是十幾天的工夫,我就一個親人也沒有了。紫薔,你經歷過,你明白那意味着什麽。”
“我明白,但是那和你不太一樣,我當時太小,而且不論如何,我身邊都還有阿燊,說起來我是幸運很多了。君實,你撐過來了。那些事情都過去了,不是嗎?”
君實端起茶飲了一口,苦笑道:“是過去了,但是在心裏是過不去的。有些事情,你對自己說多少回‘我放下了’都沒有用,它們就像走馬燈一樣,在你眼前一遍一遍地過。這件事是我的心魔……對不起,我不該說起的。”
我看着他,溫和道:“有什麽該或不該,這些話,你也不好對別人說吧。其他的事情我也做不好,但有兩件你要信我。第一,是我願意聽你的事情,不管是高興的還是難過的都好。我們是親人,何必還有那些顧忌呢。第二件……我知道這樣說不合适,但如果你需要一個新家,我願意做那個能幫你的人。”
君實有幾分愕然,問我:“你竟想過這些?”
我如實道:“我不想你總是一個人,也太清苦了些。”
君實道:“紫薔,不必為我費心。宜珍之後,我怕也很難再接受旁人了。倒是你,我之前從沒想過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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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誰想得到呢,”我微微一笑。想到他所遇的事情,遂收回了嘆息或者抱怨。
君實擡眼見暮色漸濃,起身道:“天晚了,臣先告退了。”我于是讓綠音送他到門口。
阿燊繼位的第二年,蔣家敗了,他們為福王所做的事情,被阿燊重新放上臺面,任人指摘。蔣家人做事,向來為一個目的,可以無所不用其極,犯下的罪過也的确不少,但我真的沒想到,阿燊會做得這樣絕。
蔣韻之當日被廢去後位,貶至冷宮。
我去看望過她。
她遠比我想象得冷靜,大概是因為這些年我對她禮敬有加的緣故,她對我也還算客氣——入冷宮之後,蔣韻之的脾氣變得刻薄很多,這是衆所周知的事情。
她說:“沒想到啊,到最後是你先來看我。”
那時已經入秋,我見她身上穿得單薄,解下披風搭在她肩上。蔣韻之微微一驚,自嘲似的輕笑一聲,道:“換做從前,我必定不肯接受你的憐憫。”
“何必說喪氣話呢。”我在她旁邊坐下,“等過一段日子,事情淡下去了,他會來接你的。”
“接我?”她冷笑,“垚兒已經交給賢妃撫養了,他哪裏還想得到我。自始至終,我都是他手裏的棋子罷了。”
賢妃是阿燊做太子的時候所納,性情極沉靜,雖一直無所出,但因為人賢德,很讓阿燊看重。她對阿燊的孩子們也都很好,阿燊與我商量過,都覺得她是撫育儁垚的最好人選。我沒法反駁蔣韻之,只得勉強道:“他對你,是有情意的。在長慶宮的時候,我們都是看在眼裏的。你若是再這樣說,可真是自輕了。”
蔣韻之倒了杯茶遞給我,悵然看着這荒蕪冷宮,目光渙散在地上的磚格之間。“誰沒有過好時候呢,過去了就是過去了,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那時候我也以為他永遠是我的,可是我以為,有什麽用?這個道理,你比我更明白吧。我們不過是他生命裏的兩個可憐人,他的心思還在,我們就是珠玉;他的心思淡了,我們就變成棋子。都是一樣的。”
“即便是棋子,時間久了,也總是不一樣的。”
她驚訝地轉頭看着我,目光中似有憐憫。“我以為我就夠蠢了,原來你比我更蠢。他身邊總會有珠玉,還何必看重棋子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