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象

當我踏出冷宮的那一刻,想必臉色難看得很。玉彤解下她的披風為我系上,知道這個時候我最怕有人安慰,就陪我沉默地走着。

回去的路上經過永壽宮,這是福王的居所,阿燊繼位之後,福王就住在宮外,直至蔣家的事情之後,被阿燊軟禁在此。永壽宮外有大片珍奇花木,但長久無人打理,早已蕭疏。我記得這是福王和從前的福王妃一起種下的,那時的永壽宮,四時都美得像是畫卷,宮牆之內,再沒有更美麗的去處。王妃去後,這裏卻再不曾那樣好看過,福王從前還會照看這些花木,可是這次回宮,他是徹底的心灰意冷了。

原來荒蕪,是這樣簡單的事情。

我想起蔣韻之方才的話:皇上沒有一顆愛人的心。一個男人,如果真的愛一個女人,那該是福王對福王妃的樣子。我真羨慕她,她走得那麽早,可是她會在福王心裏永遠活着。要是我死了,我連皇上是否會為我流一滴眼淚都不知道——或者我是知道的,就是不願意承認罷了。

我忽然很想知道,如果我不在了,阿燊會為我落淚嗎?會為我失神嗎?阿燊,他還是我所熟知的阿燊嗎?

我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答案。

君實說,阿燊是個好皇上。他勤政、愛民、從善如流,有魄力也有膽識,整肅貪墨雷厲風行,整個官場都比從前幹淨不少。大戰之後的瘡痍,在他的努力之下正逐日愈合,百姓稱頌、婦孺景仰,他會名垂青史。他對福王的殘忍,總有一天,會被粉飾為帝王的不得已。他仍是他的聖君,而福王會是亂臣。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正接受這個解釋。

數月之後,彗星淩日。

欽天監說,主東南有女,不利于君。不巧,我正是住在皇城東南的女人。臺谏因此希望阿燊讓我出宮修行,阿燊不準,執意與衆臣對抗,事情急轉直下,最終變成一個有些荒唐的樣子——在大臣們的奏疏裏,我是禍國的女寵,而阿燊是獨斷的昏君。

這樣的事情,在後宮裏自然是議論紛紛。阿燊總說讓我放寬心,他會解決一切,但謠傳甚嚣塵上,我越來越難以聽而不聞。

終于,我在他來的時候,屏退了旁人,對他說:“阿燊,你對他們服個軟,讓我走吧。”

這句話真的說出口,不是我想象的那樣難受,反倒更像是一種解脫,不論是從持續的議論裏,還是從這十年的宮廷生活中。

阿燊正在喝杏仁茶,手中的茶盞當即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玉彤和綠音聞聲來收拾,也被他出聲趕出去。阿燊一直保持着那個姿勢,除了微微躬下身子,沒有任何變化,很久才道:“我說過,你不要擔心,我會處理好。”

“然後呢,我們……就一直這樣下去嗎?”

“你不想,你不喜歡?”他看向我,除去目光的黯淡,竟是神色如常。我知道阿燊早已能夠做到喜怒不形于色,這卻是第一回親眼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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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不好。阿燊,在這裏,我可以擁有一切,除了你的一切,可是我越來越覺得自己是迷失了,變得不像是我,像是一個沒有情緒的面具,扮演着這個皇貴妃的角色。阿燊,既然我是你的棋子,必要的時候放棄也是好的,你不必與他們相争,或者離開這裏,我能找回自己,我會過得比現在更好。”我避開他的目光,遠遠看着床帳上繡着的福壽紋,只覺得那紋樣漸漸模糊,在眼中變成暗紅色的一片。

“你是我的棋子?這是什麽話,誰說的?你竟會相信嗎?”

“我為什麽不信呢。阿燊,我不會怪你,也不想怪你——”

“姐姐,你不信我了!”他驟然打斷我的話,聲音竟在顫抖。

我茫然地看着他,道:“我已經不再年輕了,那樣好聽的戲言,也不過就是戲言而已,何必還當真呢。”

阿燊霍地起身,向後倒退兩步,凄然道:“你從來就沒有真正信過我……我做過錯事,我糊塗過,我荒唐過,曾經我自己都不信自己,可是後來我知道,有些事情沒有變過。姐姐,我以為你會原諒我的,可是如果你沒有相信過,又談什麽原諒……哈哈——哈哈哈——是我癡人說夢,一切都是我的奢望罷了。”

那一刻,他目光中的傷痛、他聲音裏的凄涼,竟都像真的一樣。我不知道阿燊是想要騙我,還是他也騙住了他自己。我心中莫名地很疼很疼,垂頭想要回避,卻意外地看到地上的一灘血跡——适才打碎的瓷片,有一片上面沾着血,阿燊所穿的靴子上,已經明顯看到一片殷紅。

我慌忙喊來玉彤和綠音,攙着阿燊去床邊坐下,脫下他沾血的鞋襪,用力壓住他腳心的傷口。直至太醫來想辦法止住了血,塗了好些藥,再包紮嚴實,阿燊一直沉默地看着,目光空蕪。那樣深的傷口,流了那麽多血,他卻好像完全不知道疼,幾乎像個偶人一樣任我們擺布。玉彤和綠音不明就裏,都吓壞了。我讓她們端了水來,親自服侍阿燊洗漱。

我已經很久沒為他做過這些,那時才發覺,阿燊比印象中憔悴了很多。他眼角的皺紋、他眼下的烏青、他愈發變形的右手指節,都在無聲控訴着他這些年的辛苦。我的心,忽然變得很軟很軟,仿佛只需要他一句話的力量,就足以摧毀我所有的理智,讓我血流成河。

但我沒想到,阿燊問我:“你說想走,是真話麽?”他重新凝聚的目光無喜無悲,聲音也平靜如常,仿佛之前的事情只是我的錯覺。

我仔細想了一會兒,答道:“是真話。”

他就笑,問我:“如果我想要留你,還留得住嗎?”

“大概不能了吧,你我都清楚,我并不真的屬于這個地方,更不要說現在的局面。”對阿燊說謊一向是很困難的事情,我卻是第一次知道,原來講實話也并不容易。

阿燊又是好一會兒沒有說話,任我為他換了衣裳、蓋了被子,在我已經不期待他回答的時候,淡淡說道:“好,我答應你。”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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