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鴛鴦
阿燊在那天早晨就恢複了平常的樣子,也開始知道疼,走路一瘸一拐,要拄手杖。他還有心思自嘲,說是提前看到了自己年老的狀态,我卻半點也笑不出來。想到阿燊昨晚的狀況,當然明知他多半是強顏歡笑,卻還是不願說破。大概如我對蔣韻之說的那樣,棋子相處得久了,多少也會有些情分,跟更何況還有近三十年的習慣在呢。
他在朝上正式向群臣低頭,而後每天都會來看看我,從未說挽留的話,但若是一起用膳,即便我事先吩咐過按他的口味做,真正擺上桌的,也都是我喜歡的東西。阿燊如常為我夾菜,看着我吃完,自己卻總是吃得很少。
離宮的車馬很快安排妥當,宮中的東西雖多,真正需要随身帶走的,也并沒有多少。我把很多首飾和金銀都分給了宮人,玉彤和綠音畢竟都到了年紀,我請阿燊為她們分別指了體面的親事,并把妝奁中的大半都給了她們做嫁妝。三人相對飲酒到醉,哭了一場,也就別過了。
君實會随我走,阿燊照着太醫院院正的薪酬,提前付了他七十年的俸祿。
在宮中的最後一晚,只有阿燊陪我。早早地躺下了,卻睡不着,黑暗中他自身後抱住我,一言不發,就這樣彼此沉默着。有很多我想要告訴他的話,說不出口。比如,我在最後的相處中才想明白,雖然發生過那麽多意料之外的事情,我心中大抵還是愛他的。我猜想阿燊大概也有話要告訴我,可是誰都沒有打破安靜,就這樣僵持着,直至沉睡,直至看到第二天的黎明。
他的傷口先前一直化膿,好不容易才消了腫,原本是不能久站的。可是今早他不肯聽我的勸,屏退了所有宮人,執意為我穿衣、為我梳妝。我從來不知道他可以盤出漂亮的鳳髻,也從來不知道他原來很會畫眉。鏡中衰敗的容顏,在這一刻如枯木逢春。
今日沒有早朝,用過早膳,他牽着我的手,一路送我到宮門。走得很吃力,想必是疼的。生平第一回,我沒有選擇勸他。
阿燊絮絮地說:“就在剛才,我忽然想起前人的一首詞來,你想不想聽?”
我答:“你想念也好。”
他就認真吟道:“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妨了繡功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
這是一首關于恩愛的新婚夫婦的詞,嬌憨的妻子天真無憂,而那夫君也樂得縱容。鳳髻、玉掌梳、畫眉,這些字眼大抵是阿燊聯想的由來,可我們不約而同地,在他吟出最後一句之後沉默了。
鴛鴦啊,那麽美好的字眼,可曾真的在我們的生命中停留?如果有,是在他趕考之前的歲月裏,還是在新婚燕爾的長慶宮?是什麽改變了故事的走向,是什麽鑄就了現在的結局?到最後,早已寫不成鴛鴦,早已共不得連理,我不知阿燊怎樣想,可我覺得,大概我一世都不會再有機會回到他身邊了。
“姐姐,來日你若是想再嫁,那也是可以的。”他唇邊含笑,見我不答,又道,“我會為你高興,真的。姐姐,你不必顧忌我,你為我做過那麽多,我是怎樣都報答不盡的了。”
“我沒有想過這個,真的。”
“那就想一想吧,但凡你對我開口,我都會答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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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确仔細想了一陣,卻道:“那麽,我要你好好的。我希望你健康、希望你快樂,希望你能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阿燊,我沒有什麽要為自己求的,你給我的,早就足夠了。”
阿燊苦笑道:“二十八年了,你做的一切,幾乎都是為我。可是……我卻數不出,自己為你做過些什麽。”
“你知道不是這樣的。”我平靜地看着他。
阿燊道:“即便真的不是,也差不多了——姐姐,停一會兒好不好,我走不動了。”
我慌忙停下,身後遠遠跟随的內侍搬來座椅,我幾乎是半跪在地上檢查他的傷。想必是傷口再次綻開,繃帶上滲出血來。我解開繃帶,從內侍手裏接過塗了藥的手帕,捂在他傷口上,阿燊悶哼一聲,疼得攥緊了拳頭,鬓邊滾下冷汗來。待止住了血,我重新纏緊他的傷口,認真道:“別再勉強了,就送到這兒吧。”
阿燊不肯,執意要起身,明明臉色都發白了,還嘴硬說自己不疼。我眼中猝不及防地落下淚,哭道:“你聽我一回好不好……願意或者不願意,我們都是要分開了,怎麽拖延都沒有用的。阿燊,你答應我,回去吧。別再讓我擔心,也別讓其他人擔心。餘下的路,該我一個人走了。”
阿燊慌忙為我拭淚,卻惹得自己的眼眶也紅了。他不願我看到,緊緊地抱住我。他說:“姐姐,我舍不得你,我真的舍不得。不管別人說了什麽,我在意你,比我在意其他人都多。我求你,一定要過得比在這兒幸福,不然我自己也不會饒過自己,你知不知道!”
從十二歲之後,阿燊只在先皇駕崩的時候流過眼淚,而此刻,溫熱的液體一滴滴滲入衣衫,竟似永無止息一般。
後來我時常會想,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不會選擇為他留下,會不會選擇相信他所說過的一切。如果知道結局,我一定會的。可是,在結局未知的情況下,我相信,不論重來多少次,我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我離開,結束阿燊和大臣們的鬥争,也讓他脫離由我帶來的拘束,這是最好的局面。我的傷心難過,那都是不重要的,對他好就夠了。
可是直到最後我才明白,最讓人難過的,莫過于心愛的人,為了愛,挖出不能跨越的溝渠。一場從開始就行差踏錯的愛情,因為他的沉默、我的自卑,在這個時刻,在我們之間劃下句點。我注定要用以後的餘生回憶、懊悔,就如多年之後我所做的那樣。沒有阿燊了,我餘下的歲月裏,阿燊從來沒有離開,可他再也不能參與。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