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游歷

離宮的路上,經過一片茂盛的樹林。我很久不曾呼吸過這樣幹淨的空氣,也很久沒有看到過這樣廣袤的天空。那一刻,先想到的詞語,是自由。

我與君實住在群山之間一處幽靜的地方,臨近佛寺,每日聽暮鼓晨鐘,看雲卷霞飛,有物外之趣。

除去送米面蔬果的人,隔三差五,會遇上登山的人。或是為了雲游,或是采藥、狩獵。我會請他們喝茶,做一個寬厚慷慨的女主人。他們大多不會與我攀談,偶然遇上數人同行的,才可以在他們的談話中,聽出一點外面的消息。

我曾試圖探問關于阿燊的事情,但君實和差人們都沒與我說過,過往的旅人又難以了解,隐約得知他立了賢妃做皇後,淑妃所生的二皇子儁圻做了太子。我的印象裏,儁圻是個異常聰明的孩子,讀書射箭都是極好的。

又過了幾年,聽聞張淩月和蔣韻之先後去世。張淩月生前是德妃,追封至貴妃,蔣韻之追封昭儀。這消息聽來讓人唏噓。張淩月那樣驕傲的女子,一點點被磨去鋒芒,寂寞熬過一個又一個年頭。她的宮殿,從來比冷宮更冷,阿燊對她是最絕情的。再至于蔣韻之,她死在冷宮,在知道儁垚失去她從前以為唾手可得的太子之位之後。作為罪臣之女,昭儀是很高的封號,可是在她生時,依然只是冷宮裏絕望的女人。阿燊的心,不是不狠的。

山間四時分明,春華秋實、夏榮冬枯。我和君實,都是無意再去談愛的人,相依為命,如同兩個無所謂性別的老友。他會咀嚼着關于那位過世的宜珍的回憶,就如我會想念阿燊。互不打擾,互不相關。我會為他裁衣、煮飯,我生病的時候,他也會悉心照顧,但彼此都無意更進一步了。

君實曾說:“紫薔,如果當年沒有去常州,我大概會娶你的。”

我想了想,回答他:“那樣也不壞。我會是個不錯的妻子,你也是難得的丈夫。”

君實道:“懸壺濟世、游歷江海,那是我一直盼着的日子。不過說來好聽,卻也太辛苦了。”

“如果你還想,我可以陪你去的。”

“當真嗎?”

我點點頭,認真道:“我想好好看看這片天下。君實,你知道,身為女人,鮮少能有這樣的機會。我也不怕什麽流離颠沛,又不必為生計發愁,整天悶在這裏,也的确是無聊的。更何況,你不該因為我被困住。”

君實道:“你還是沒有變,總是想要順着別人的心意。”

我失笑,道:“我并沒有刻意想這樣,只是習慣了。左右這件事對我來說也是好的。”

而後就真的與他走遍山川。

世界變了很多,我家從前的街巷,在戰火中被夷為平地,幾經重建,新的主人有陌生的面孔,我和君實去讨杯水喝,在天井裏,我緬懷已不知魂歸何處的母親,和那位堅強勇敢的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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鄜州還有一樣的月色,那位伯父早已不知輾轉何方。我已認不出當年偶遇戴先生和君實是在哪個村落。那時是冬天,君實和我在鄜州停留了一段時日,我才知道,這裏的冬日不像我記憶中那麽寒冷。身上有了棉衣,日子真的好過很多。當年是如何帶着年幼的阿燊,跋涉在雪地裏,我已經記不得了,但是隐隐會佩服自己的勇氣,也會驚訝于阿燊幼時的頑強。

君實說:“我還記得,那時候他不過是個半大的娃娃,發着燒,腳底全是血泡,但是沒說過一句苦,倒是醒過來就一直喊着姐姐,見到你才放心。說實話,他是我見過的、戒心最重的一個孩子,但有意思的很,你待人卻很少有戒心。”

我黯然道:“他的戒心,怕是與生俱來吧。小時候在我伯父家裏,他沒少受我伯母的氣,我卻還硬要他低頭。那尚且是親戚,更不用說旁人。冷眼看得多了,戒心重些也不奇怪。”

君實道:“你這是自責了。”

我并未隐瞞:“從小我就覺得,阿燊該有更好的生活 ,該有更多人寵愛,而不是跟着我受苦。他越是無怨無尤,我的愧疚就越深。我始終沒有辦法給他最好的,反倒是因為我,很多事情拖累了他。”

他十二歲的時候,整日聽風言風語,說他有個不幹淨的姐姐;入京之後,我們同吃同住,也引起過鄰裏的閑話,我曾說他可以告訴別人我是他的仆婦,他卻怎樣也不肯。到後來,更不知道他為我阻擋過多少唇槍舌劍,可是我能夠報答的方式,只有黯然逃離。

我不像阿燊,我的生活,是逆來順受。除去那年面對周老爺、除去後來面對張淩月,我幾乎從未真的與人對抗。現在想想,如果不是阿燊事事為我出頭,還真不知道我會被欺負成什麽樣子。可笑我一直以為是自己在保護他,但從很久之前,就是他在保護我。

“他不覺得是拖累,你又何必自責。紫薔,你知道嗎,宜珍生病的時候,也總對我說她是個負累,可我心裏,從來沒有一刻那樣想過。她越說,我心裏就越難受。我不怕她不相信我,我怕她自責、怕她多想,怕她把一切錯都歸到自己頭上。紫薔,這一點,你們兩個其實很像。你事事為他求好,但你該相信,在他,也是一樣的。”

“怎麽會呢。”我聽出君實的暗示,“他對我,只是習慣而已。”

君實默了默才道:“你喜歡冬筍、喜歡茼蒿、喜歡芸豆、喜歡莴苣和芥蘭,讨厭芹菜、讨厭絲瓜、讨厭豆角,炒菜不喜歡加蔥,口味偏淡,喜歡不油膩的甜食,這些都沒錯吧。”

我不知道這和阿燊又有什麽關系,以為是君實轉換了話題,便道:“沒有錯,不過這種事情,我們相處這麽久,你知道也不奇怪。”

君實道:“你難道從來沒有發現,這些年,你不喜歡的東西,從來沒有擺上過桌子?你以為是我做的嗎?”

我心中微微一顫。

“你平日的習慣、你身上的病症,我都知道。不是因為我是個大夫,而是因為出宮之前,有人都對我說過。”

似乎胸口被人劃了一道傷,汩汩流血。

“你真該看看他當時的樣子……任你再怎樣自欺,都不能說他不在乎。”

“為什麽?那他為什麽會答應我走?”

君實頓了頓才道:“因為你不快樂,他知道,你在宮裏,從來不曾真正快樂過。他努力了很多年,也沒有辦法改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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