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誅心

雖然他回到了玉佩之中,元熙帝的聲音也仿若在他的耳邊響起。

謝盞想到了多年前,元熙帝醉酒之後,抓着他的手喊‘阿休’的時候,也是這般深情。

那時,人人都說帝後情深,皇後之死對元熙帝打擊太大,他不曾好眠,吃得也少,整個人迅速瘦弱了下去。整個後宮費勁心思便是想要他心情好一些,許多言官也上奏請皇帝廣納後宮。然而,元熙帝依舊是過着苦行僧一般的日子。朝臣憂心,然而,帝後情深的佳話還是傳遍了天下。

謝盞也是有些豔羨的。

當元熙帝醉醺醺地拉着手喊他‘阿休’的時候,從他那雙充滿了痛苦與思念的眼中,謝盞也知道了元熙帝對皇後的深情确實如傳言的一般。

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有一日元熙帝會這般失魂落魄地喊着他的名字。

—元熙帝也是喜歡他的吧。

但是為什麽不早一些呢?為什麽不對他好一點?為什麽不總要時時刻刻提醒着他他是謝芝蘭的替身?

若是對他好一些,或許他會忘記桓凜的吧。

等舊朝覆滅,他與元熙帝一起去死,也好過這般凄凄涼涼。

不過都這般時候了,想這些也是當玩笑想了。

殿裏的燈未滅,桓凜直挺挺地坐在那裏,燈光搖曳,他的臉似乎蒙上了一層白光,看起來陰測測地。謝盞在玉佩中,看到這一幕也難免吓了一跳。

夜間很冷,房間裏也沒有燒炭,桓凜便只着白色單衣,顯然是半夜驚醒的。

“李得清!”

桓凜叫了一聲,外面守着的老太監連忙走了進來,跪在地上:“陛下有何吩咐?”

“去颍川王府,将颍川王畫的那些畫全燒了,另外,将他府裏所有的紙筆墨全都收了,不準他再作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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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監連忙離去。

謝盞看着桓凜的臉,卻不知道他這般執着是因為什麽?

因為他們的那段過去?當然,并非因為愛,而是因為占有欲。

天漸漸亮了,這一日,謝盞都有些心不在焉。

“陛下可是有心事?”

寂靜中,一個溫潤的聲音響起,謝盞轉頭看去。桓凜在下棋,而他對面坐着的是一個穿着青衫,戴着諸葛巾的年輕男子。

那男子看似清澈如水,實則複雜難懂,嘴角挂着淡淡的笑,眼中卻帶着冷意。

“夜裏風大,不得好眠。”桓凜道,手中的黑子也終于落了下去。

“陛下可是覺得後宮空落了一些?”宋硯突然道。

桓凜的手頓了一下,暗沉沉的眸光盯着宋硯。

“宋卿可是覺得阿錦太過勞累,要替朕管起這後宮之事?”桓凜道。

宋硯的白子落了下去:“阿錦如臣親妹,不過這倒是其次,只是臣近日裏得了一個妙人,私以為可以與陛下解憂。”

桓凜握住棋子的手緊了一些。桓凜此生最恨受制于人,但是偏偏宋硯說出了這樣的話,他還奈何不得。宋硯手中有幾十萬大軍。當初他在接收宋硯及他的府兵時,便早就猜到了有這麽一日。

宋硯肯屈居人下,卻不肯受什麽委屈。

桓凜的手松開,剛想說話,宋硯便打斷了他,朝着身邊人道:“去将初一帶進來給陛下看看。”

作為一個旁觀者,謝盞感覺到桓凜與宋硯之間的波詭雲湧,這個新朝的局勢,比他想象的還要複雜許多。

謝盞是聽過宋硯的名聲的,桓凜身邊有一悍将,用兵如神,勇猛無雙,曾獨自于萬千敵軍中取敵軍将領首級。那時,謝盞以為那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後來才知曉,當他脫下戰甲,換上寬袖青衫時,比名士還要風流無雙。謝盞活着的時候與宋硯只有一面之緣,卻已經覺得他深不可測。

當看到初一的樣貌時,謝盞隐隐明白了其中的緣由。

初一便是那日颍川王府,生的與他十分相像的少年。

桓凜看着那少年,面上看不出情緒。

“陛下覺得如何?”宋硯問道。

桓凜很快收回了目光:“宋卿的目光向來好,只是這次不過爾爾。”

宋硯笑了,只是看向那少年時,初一還是忍不住抖了一下。

宋硯從座位上走了下去,在桓凜面前跪了下來:“既然不得陛下喜愛,不如杖斃了吧。”

宋硯用雲淡風輕的聲音說着那般殘忍的事,在那一刻,謝盞覺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并非無辜少年,而是他自己。他活得這般卑微,這個人可以随意地決定自己的生死。

宋硯處置初一的過程,桓凜只是在一旁看着,目光淡淡,仿若與他無關。

謝盞卻死死盯着那一幕,一股徹骨的寒意将他完全包裹其中。

有些時候,誅心比身體上的折磨更為恐怖。

之後的幾日,謝盞時常夢到那一幕。少年躺在血泊之中,無神的眼睛睜地十分大,清秀的臉十分猙獰,扭曲到不是常人能達到的模樣了。

有時,謝盞仿若在睜開眼的時候便看到那少年站在他的面前,眼角兩行血淚,直勾勾地看着他。謝盞總有種感覺,那少年是因為他而死的。

縱使變作了玉佩,謝盞也是許多日不得好眠。他仿佛陷入一種更深更恐怖的煉獄之中,永遠不得脫身。

這時,謝盞知道,宋硯比何錦恐怖多少。

若是他尚跟在桓凜身邊,怕是與這少年同樣的下場。

——

春日已經悄悄來臨,禦花園中,桃花依然綻放。這因改朝換代而有些冷清的皇宮,漸漸有了回暖的跡象。

皇帝開始寵幸皇後了。

在外人眼中,皇帝後宮只有皇後一人,這便是莫大的寵幸了,也并無失寵之說。但是日日跟在桓凜身邊的謝盞,還是感覺到了變化。前一段時間,皇帝不曾踏入顯陽殿一步,他初時以為是因為桓凜政務繁忙的關系,漸漸的,謝盞也就察覺到,其實并非如此,而是皇後失寵了。

失寵的原因,他自然不得而知。

皇後重新得寵,他覺得和宋硯有關。看來即使做了皇帝,也有許多無可奈何的事。

然而,桓凜也并非那種吃了虧還要往肚子裏咽的人。當大臣提出皇帝該充盈後宮時,皇帝并未像以前一般否決了,而是下令選四妃。大楚遵循晉制,有一後四妃,四妃皆是來自高門大戶,有了四妃,皇後的地位便不像以往一般獨尊了。

這冷清的宮殿中要添新人了。

皇帝下朝後入太極殿,是要經過一片桃花園的。桓凜的腳剛踏進去,突然愣住了。

謝盞也愣住了,抛去偏見,他不得不承認,這是十分好看的一幕。女子穿着粉色衣裙,披着白色披風,站在那粉色的桃花中,如同落入凡間的仙子。

桓凜止步不前,那女子則緩緩靠近,豔若桃花的臉上帶着一抹淡淡的笑,女子拉住了桓凜的手,嬌聲地喚了一句:“陛下。”

女子的聲音柔媚入骨,桓凜仍舊筆直地站着。

何錦眼中帶着淡淡的憂郁,眸光流轉間,那憂郁化為入骨的纏綿:“陛下可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見?”

桓凜的眸色暗了一些,棱角分明的臉上,神色晦暗莫名。

“那也是一片桃花林中,陛下于亂軍之中,救下臣妾。”何錦陷入了回憶中,眼神綿軟如水,“臣妾這一輩子都會記得陛下的恩情,臣妾與阿兄也會一輩子效忠陛下的。”

“臣妾的本職便是替陛下打理後院,這選妃之事,臣妾定會替陛下選出滿意之人的。”

桓凜的目光柔和了一些,抓住了何錦的手:“你的身體不好,就該好好休養。至于恩情不恩情的,便不論了。你嫁與朕,便是朕的妻,朕會好好待你的。”

皇帝與皇後相攜着入了太極殿。謝盞被挂在皇帝的腰間,還是覺得尴尬非常。

不過這一次,皇帝似乎沒有忙着在床笫之間寵幸皇後,而是皇後彈琴,皇帝聽曲。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皇後彈的竟是《鳳求凰》。

桓凜的眼神漸漸變得深邃不可懂起來。皇後顯然沒有感覺到,彈完了一曲,便又靠到了皇帝的身上,一只手落到了桓凜身的另一側,握着他的玉佩把玩着。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臣妾記得陛下當年聽聞這首曲子,突然連夜從荊州策馬回了建康城。陛下可是聽這首曲子想到了故鄉?”何錦問道,一臉天真,“臣妾記得,那一年臣妾十八,陛下二十二,陛下離開建康四年,想必十分牽挂故鄉吧。”

謝盞和桓凜十八歲分離,再見面時已經是二十三歲,桓家軍攻入洛陽,乘勝歸來。

何錦的意思是那之間的時間裏,桓凜回來過?

那一年發生了什麽事呢?

那一年,謝芝蘭去世,元熙帝親自召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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