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幻娘
第七十二章
洛城之會,各方勢力定下盟約,三年之內不起戰事。若有違者,其他諸方當共同讨伐之。除此之外,亦有頗多條約,涉及資源共享、特殊異能者共享之類的,總之都是從天下的角度出發,為的是所有人都能得到好處。
如今燕王與陳炎愈稱霸天下,他二人同意,其他的小勢力也不敢多說什麽。這事便這麽定了下來。不過洛城之會後,出乎宦娘意料,石碧竟主動投靠了陳炎愈。昔日高傲至極,不可一世的公主,竟然甘心做一個乞丐出身的男人的部下,便連蕭吟珍等人都很是訝異。
她似乎也是想通了,且通過洛城之會,對于陳炎愈也了解了許多。憑借自己一人之力苦苦掙紮,前途晦暗不明不說,還拖累了身邊人,倒不如靠着大樹好乘涼。而且陳炎愈頗有容人之量,只要她真心投靠,陳炎愈便會誠心相待,實在再好不過。
洛城之會的最後一天,賈念學一方似有異動。宦娘并不清楚這事情的始末,只知道那夜徐平未歸,直到天亮才滿臉疲色地歸來。徐平告訴她,賈念學小人之心不死,妄圖借洛城之會謀害燕王、陳炎愈等人,幸好他早有警惕,才沒令賈念學得逞。事情敗露之後,賈念學先被扣押,之後與數名屬下一同被砍了頭,七八顆頭顱一同被懸在洛城城門之上,頭顱下方垂着白色布條,上面将死者身份寫的明明白白。
宦娘知道,這就是徐平的報複。當年賈念學叛亂,致使徐平的生母長公主,以及外祖母韋後都受辱而死,他自己的替身屍體更是被挂在城門上,足足有月餘之久。如今賈念學及其孽黨的頭顱也被懸在城門上,可算是報了當年的仇。
洛城之會後不過半天,徐平便告了假,陪着宦娘一同前往燕地,參加代玉兒和劉幸的成親禮。徐平不喜燕地,一想到當年宦娘差點和李績成親的樣子,整張臉便跟結了冰似的滲人,不過既然宦娘願意,作為娘子的小狼狗哥哥,也只能作陪。
洛城離燕地很近,夫妻二人細細打算,來回不過五日,便把孩子交給可信的傭人照看。路上宦娘還和徐平感慨道:“劉幸的異能是‘幸’,也就是說,他甭管遇着什麽事,都會逢兇化吉。如今他取到了代玉兒這樣的美嬌娘,還當真是幸運。”
徐平想了想,笑道:“姓名當真能囊括一個人的全部嗎?若是我有了如那‘仙人’的能力,必不會如此膚淺,定要想些更複雜的才是。”
宦娘道:“這世間有千千萬萬人,且不說咱們本國,海外不知道還有多少國家呢。用名字來判定,最是簡單可行。”頓了頓,她又說道,“說不定那‘仙人’之所以将海外諸國毀了個幹幹淨淨,便是因為海外異邦的取名方式與我們全然不同,不好判定。他或是嫌麻煩,或是覺得蠻夷之輩難以入眼,便将人家全都毀了。”
徐平眯了眯眸,道:“你說的确有可能。這一年多以來,那仙人沒了動靜,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二人做的是前段時間剛造好的馬車,驅車的人亦是兩人頗為信賴的家仆。坐在車廂中,徐平忽地似笑非笑地看着宦娘,又沉聲道:“若是我當時果真死了,你當真會嫁給李績?”
宦娘斜他一眼,想了想,道:“當時對你不是不動心,可我覺得這心不該動,便強拗着,不肯低頭。你死了,我當然會嫁給李績。無論怎麽說,他都是個好男人,便是你也不能否認。”
徐平冷哼一聲,道:“我自是比他更好。”頓了頓,他似是心有不甘,又道:“我知你不是個自暴自棄的性子,無論離了誰,都能過好自己的日子。是不是?”
宦娘瞧着他的別扭模樣,不由得緩緩笑了,趴到他腿上,低聲道:“從前的我,确實如此。然而如今卻是不同了……随着年紀漸長,牽絆愈來愈多,再不能那樣冷心冷肺地過日子了。在我眼裏,沒有哪家小兒郎比的過冕兒和清兒,亦沒有哪家男人,比得過我的小狼狗。若是沒了你們,我可當真是一無所有了。雖還能強打精神活下去,但肯定也是與行屍走肉無異。”
徐平面色稍霁,捏了捏她的耳垂以示滿意,旋即啓口說道:“宦妹,從前我總覺得,雖不能同日生,可我要你和我同日死。可是如今……要是我們之間的誰先走了一步,另一人還是先把我們的兒子撫養成人的好。你我都明白,若是爹不疼娘不愛,這孩子遲早要長歪不是?”
宦娘轉頭去咬他手指,慨然而笑:“是。可不能讓兒子長得像你這樣歪。”
趕路途中,宦娘又問起徐平的少年時候來。徐平眯眼回憶起來。
他性格冷僻,但因為外貌俊美,又擅長劍道,也得了不少人的青眼。只是雖然那時和他玩在一起的人不少,但大多都是酒肉朋友,交情不深。
“我和崔肇關系不錯,嗯,就是那個偷走了我正房妻子的家夥。和蕭望之的關系也還算湊合,他很喜歡我的字,時不時便來讨我的字。還有個韋家的遠方表弟,與我最是要好,是個瘋子,愛喝酒愛作詩,最愛舞劍。只可惜他某日與人比劍,據說是輸了,之後為此大醉一場,竟墜湖而亡。對了,和他比劍的人,正是裴儉。”他邊回憶着少年時的往事,邊緩緩說道:“裴儉的劍道,是京都世家公子裏最強的。裴儉的娘親與韋家沾親帶故,且和我娘很是要好,幼時她常常帶着裴儉來我府上串門。後來裴儉自己開府了,也離公主府很近。我和他的關系,也算尚可。”
宦娘道:“那你和裴儉,哪個劍道更厲害?”
徐平蔑然勾唇,沉聲道:“自然是我。他那人循規蹈矩,寶相莊嚴,我一眼便能看穿他下一劍的去向。”
宦娘又想起來在宮城的時候,徐平常與裴儉一同喝酒,甚至還曾在人家房中小便,不由得啞然失笑。徐平盤問她在笑什麽,聽她說明後,自己也不由得搖頭笑了。
車行不過一日有餘,便到了燕地的溱城,如今燕王等人便駐紮在此。代玉兒親自在城門前迎接宦娘二人,跟在代玉兒身後的,則是她的妹妹代珠兒。
瞧着代珠兒的肚子,應該是又有孕了。
宦娘看在眼裏,卻是一點感覺也無。徐平反倒胡思亂想起來,尋思着等冕兒和清兒年紀稍大些了,再和宦娘生個女兒。兒子雖好,總不如女兒可愛貼心,而且他尤其想要個和宦娘相似的女兒。
代玉兒殷切道:“我為你們夫妻二人安排好了住處,且先領着你們去看看,若是不喜歡,不舒服,我再給你換一間。”
宦娘連忙笑道:“左不過待個兩三日,不必費此周折,屋子能住人就行。”
溱城與洛城一樣,災變之前,都是風景宜人的好地方。先皇靖光帝常常來這些地方巡幸,留下了不少行宮。洛城裏的行宮早被徐平改成了大雜院,任由投奔而來的平民居住,溱城的行宮則是專門留給燕王屬下居住了,畢竟在燕地,貴俗之別依然存在。徐平的下屬住什麽屋子的都有,可燕王的下屬則必須要住在這溱城行宮裏。
代玉兒為宦娘和徐平安排的屋子,便在溱城行宮之中。當然,李績的家也安在了溱城行宮裏。
這處行宮修建得并不算奢華,反倒有些樸素。每一處院落都修的大同小異,宦娘随代氏姐妹走着,時常誤以為走了重複的路,實則不過是因為諸間房屋都很是相像罷了。
代玉兒引着宦娘等人入屋,随即交待道:“這處屋子之前一直空着,沒人住。我已經命人專程打掃過了,你再看看,有什麽缺的東西?若是有缺的,盡管去找我。我和劉幸的屋子,就在你們這院落的斜對面不遠。”
宦娘連忙說道:“你都是做新娘子的人了,我哪裏還去叨擾你?”
代玉兒一聽人提起她成親一事,便有些羞赧,複又垂下了頭。徐平在旁聽着,卻是想道:到底還是欠宦娘一個成親禮,回洛城之後該補上才是。
之前趕路之時,徐平便想要和宦娘親熱,只可惜怕出了聲響,讓趕車的奴仆聽到。他可不想那奴仆聽了宦娘的嬌吟後再生出绮念來。如今總算有了自己的屋子,徐平待那代氏姐妹一離開,便急色地抱着宦娘上了床榻。自是旖旎無邊。
代玉兒的親禮很是熱鬧。宦娘和徐平見着了不少宮城裏的舊人,自是免不了一番又一番的噓寒問暖。宦娘酒量不好,舉杯推盞不過數杯之後便有些暈眩起來。彼時新娘新郎已經入了洞房,徐平不知又被舊時的哪個狐朋狗友給拉走了,一眼望過去,怎麽也找不到蹤影。
“宦娘……沈女郎。不若我送你回去罷。”她正在院中昏昏沉沉地走着,忽地聽見有人喚他。一回頭,正是李績。
宦娘想着,徐平最惱恨李績,若是被他看見了,夜裏不知又會被怎麽折磨。她連忙擺手,徑自回想着歸路,緩緩走了回去。這行宮裏住着的都是燕王手下頗有身份的将士,總不會出什麽差錯才是。
李績微微嘆了口氣,卻終是放心不下她,只好與她隔了一段距離,不遠不近地跟着,也不算失禮。
夜幕垂降,無星無月。宮道黑暗,若非李績身為異能者,目力驚人,只怕會跟丢了宦娘。
兩人相隔十數米,就這樣默默地走着。忽地到了轉彎處,李績貼着牆壁,想着等一會兒距離拉開了再跟上去,誰成想再伸頭去看時,宮道寂寂,清冷至極,目之所及處一個人影也無。
他心上一急,不管不顧,連忙提步上前去看。卻見再往前走正是個岔口,一共分了三個方向。李績往三個方向都走了一遍,卻仍是沒有見到宦娘的身影。附近有幾個院子,可主人都去參加代玉兒的親禮了,門鎖的嚴嚴實實,按理說宦娘也不會誤入才是。
他有些急躁,琢磨着還是去徐平和宦娘住處看看的好。正要邁步去尋,他忽地聽得身後傳來了些許腳步聲,細細一聽,卻是有兩個人。
那兩人一個身着灰色長袍,面容俊美異常,眼角眉梢帶着些微醉意,另一個面帶病色,蒼白的嘴唇緊緊抿着,亦是俊秀無雙,宛若池中芙蕖般只可遠觀,不可亵玩。這二人,一個正是徐平,另一個則是患了心疾,卧病已有一年有餘的裴儉。
李績如今頗得燕王信賴,地位相當之高,其中也有裴儉患病,鮮少參與兵政之事的緣故。
見了李績,徐平眯了眯眼,道:“你在這裏做些什麽?”
李績本打算向他們訴說宦娘之事,可此時聽得徐平态度傲慢,略略有些不悅。他覺得徐平心胸狹窄,若他說自己跟着宦娘,必定會令徐平懷恨在心。反正瞧着如今這架勢,徐平該是要回房了,到時候便能發現宦娘是否安好。便是不安好,他徐平這樣厲害,難道還擺不平?猶豫再三後,他沉聲道:“剛剛送了個朋友回院子裏去。怎麽?你要盤問我不成?”
徐平冷哼一聲,不再理睬。倒是裴儉,淡淡地對李績關心道:“天色已晚。李将軍約莫飲了酒,該要早早歇息才是。”
李績正色,對他謝過,随即睨了徐平一眼,與他交錯而過,拂袖而去。
裴儉搖頭嘆道:“你這又是何必?宦娘與你的孩子都能說會跑了,你卻還對李績心存芥蒂。”
徐平抿了抿唇:“這芥蒂,一輩子也難消。”
徐平先送裴儉回了裴儉的院子,随即因着心系宦娘,不肯多歇,轉身便離去。裴儉望着他的背影,微微蹙了蹙眉,随即推開屋門,燃起燈盞。
見着屋內情形,他不由得微微一怔。融融燭火照映下,那微醺的女子橫卧在書桌上,皮膚白皙如玉,嬌嫩好似初生嬰兒。桌子上還鋪着未曾全幹的繪卷,她的臉上沾染上了些許墨跡,倒襯得那張面容更顯瑩潤。
裴儉緩緩阖上了門,點了點那女子的額頭。這下,她可不會輕易醒來了。
似是又想到了什麽,他眉頭又習慣性地蹙了蹙,随即急急忙忙抽出空白畫卷,執起毫筆,在上面細細勾勒起來。筆墨落在宣紙上,緩緩渲染開來,本是尋常的黑墨,卻竟隐隐泛着金光。他繪得認真,又繪得極其迅速,不過數息,便勾勒出了個全身赤露的如玉美人。
抖了抖宣紙,那美人竟倏然化作真人。真的美人一笑,畫上的美人也跟着笑。他提筆勾起畫上美人的唇角,那真的美人也彎唇一笑,兩相呼應。
不,這還不夠真。
他面上并無多餘的表情,整個人聖潔得好似一尊活佛似的,便是褪掉那睡着的女子的裙裳時,他也散發着完全禁欲的氣息。
好似一切都無關風月,只關乎藝術。
他仔細觀察罷了這女人的身體,脖子、胸脯、肚皮、雙腿之間……每一處的模樣,他均記在腦中,随即便照着這女子的身體特征開始修改起畫上美人來。不多時,那美人便化作了一個和沈宦娘一模一樣的女郎,一颦一笑,一行一止,全無異狀。
裴儉吻了吻他創造出的人兒,随即拍了拍她的臉,冷淡道:“去吧。”
去吧。那女人領命而去,化成一縷青煙。
徐平進了自家院子,一推屋門,便見燈火盈盈,燈下美人正是他熟悉的模樣,與平常并無兩樣。見他回來,“宦娘”微醺地笑了,道:“你可算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