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當時只道是尋常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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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行至監牢,霍城拿出一枚玄鐵令牌遞給沈瑜,臉上冷硬的線條柔和了幾分,緩聲道:“若有急事,你讓獄卒來尋我。我先去向聖上複命,晚些再來看你。”
沈瑜猶豫片刻,終是拿過令牌放進懷裏,淡淡道:“雪大,将軍一路小心。”
“好。”霍城唇邊扯出一抹微笑,轉身上馬沒入風雪中。
旁邊看守監牢的兵卒瞪着眼睛一副見了鬼的神情!
他做了八年看守,與這位活閻王打照面不在少數,從來只見他渾身壓迫幾欲噬人的冷厲神情,萬萬沒想到這位居然有繞指柔的一天!
獄卒趙磊從裏面小跑出來,一眼就看見雪地裏神仙似的人物。白色冬裝穿在身上絲毫不顯臃腫,反倒顯得疏離出塵,那容貌與有京都第一公子之稱的謝庭玉也不相上下,難怪能把他們将軍吃得死死的。
“沈公子,這邊請。”
趙磊引着兩人走到一間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牢房。
地面幹淨整潔,兩盞燭臺亮堂堂地燃着,把四周照得清清楚楚。
洗漱用具一應俱全,側面擺着一張案幾,紙筆顏料一樣沒拉,靠牆的地方甚至還有一臺拔步床。
“沈公子,早中晚都會有人給您送飯,有什麽需要盡管吩咐。”趙磊樂呵呵地打開門。
牢房中的擺設盡收眼底,沈瑜一時失語,片刻後幽幽問道:“可會給你家将軍帶來麻煩?”
趙磊心中暗想,這些年将軍幾乎沒回過家,其他兄弟有的成了家,有的有相好,将軍還是孤孤零零一個人,好不容易有了知心人,不管男女,這不得替将軍美言幾句?
“您放心,這所監牢歸将軍掌管,不會有人多嘴,沈公子安心待着就是,您看看現在有沒有什麽缺的?我這就去辦。”他一副殷勤的樣子。
沈瑜臉上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多謝,已經十分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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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廂何肅與霍城趕往泰和殿面聖。
二人趕到時天色已晚,泰和殿燭火通明。
馮內侍站在門口不住地張望,看見二人眼睛一亮,“兩位大人,聖上正等着你們吶,快進去吧。”
顧不上寒暄,兩人直入殿內。
泰和殿并不如外面看起來那般金碧輝煌,反而頗為雅致。幾幅山水圖錯落有致地挂在殿內,博山爐裏的香氣袅袅婷婷散在空氣中。
桌案上擺着一支白淨的瓷瓶,黃色的臘梅點綴了幾分生機。
“參見聖上。”
大啓帝立刻放下手中奏折,面色柔和,擡手示意,“愛卿不必多禮,快快請起,許如海,賜座。”
二人絲毫不敢怠慢。
如今的大啓帝是難得的明君,也是帝王心術的集大成者,縱然周身氣勢緩和不帶半分壓迫,可追随大啓帝多年的二人深知帝王秉性,焉敢放肆?
“聖上,這是臨安的奏折。”何肅躬身遞至桌案。
屋內頓時沉寂下來,只剩大啓帝翻閱奏折的沙沙聲。
一盞茶後,大啓帝放下奏折。
“何愛卿,奏折內所提沈氏子是何事?”
何肅并不是一個貪功之人,更別說霍城還在這。他不偏不倚如實道來,“回聖上,能如此快尋到銀礦,還有沈家主一份功勞。”
“說來聽聽。”大啓帝提起幾分興趣,據他所知,沈氏一族早在何肅到達臨安之前就葬身火海,如何能把證據送到他手中?
“依臣之見,大約是霍将軍出發不久,沈靖就得到消息,未雨綢缪之下,提前寫信交給老仆,老仆言稱沈靖願獻上財産與銀礦位置,求聖上開恩,繞過他的幼子和長孫。”何肅仔細斟酌之後緩緩道。
“哦,沈靖眼光倒是長遠,可惜不用在正途之上。”大啓帝嘆了兩聲,随即問道:“依何卿之見,沈氏子可該放過?”
何肅腦中念頭急轉,暗中把話柄推向霍城,“回聖上,老仆聲稱沈氏二人不知道沈靖做的事,也沒有花用過贓款。霍将軍在沈家待過一段時間,真假自是知曉。倘若屬實,臣以為不知者無罪,或可減輕責罰。”
聞言霍城起身道:“聖上,臣在沈家的僞裝身份便是沈氏子的護院,老仆所言非虛,沈氏子确實不喜商途,反而喜好丹青,京都流傳的畫作月照西子一圖便是出自他手。阖府上下只他和五歲幼童不知。”
大啓帝眉梢微挑,露出幾分真情實感的驚訝,“紅塵客竟是他!”
何肅也是一臉詫異,紅塵客可是近幾年京都追捧的名家。他也求購過紅塵客的畫作,用色淡雅,形神兼得,當真是難得的佳作。
泰和殿內還挂着一幅青山細雨農作圖,可見大啓帝也是喜歡紅塵客的。
大啓帝難得起了惜才之心,“既如此,朕倒可以招他進畫院。”
霍城驟然下跪,面露感激,大聲道:“臣替沈瑜謝聖上開恩。”
“霍卿這是何意?”大啓帝內心五味雜陳,臉上卻一派訝然。
霍城從未隐藏過他與沈瑜的關系,他人眼裏的弱點,對帝王來說或許是件好事,聖明如大啓帝也難逃帝王的通病——多疑。
随着聖上漸漸大權在握,霍城已經察覺到聖上若有似無地戒備,去歲大啓帝還開玩笑般問他看中京都哪家淑女,實則試探他有沒有站隊。
如今這般,不僅能消掉大啓帝疑心,更能為沈瑜求得一條生路。
“臣私心愛慕沈瑜,故而感激聖上成全。”
霍城雙眼泛紅,一副感激涕零情難自已的樣子。
真見霍城一副非卿不可的架勢,大啓帝還是忍不住臉色微變。于霍城,他雖有幾分忌憚,可終歸是信任居多,要不然也不會把中軍衛全部交給他。
霍城當真要和男子在一起,後繼無人,他又有些可惜,冷聲道:“既如此,那這沈氏子是留不得了!留他在京都,哪家閨秀願意與你成親?你是朕之心腹,如今你父母已不在,朕就要看着你成家立業!”
“聖上,臣此生唯慕一人,否則臣寧願終身不娶,還望聖上成全!”
霍城深深一拜,長跪不起。
書房內氣氛頓時凝結,衆人皆是眼觀鼻鼻觀心,戰戰兢兢不敢言語,只餘滴漏的滴答聲在偌大的宮殿回蕩。
半晌,大啓帝長嘆一聲,背對着二人站到窗前,“罷了罷了,容朕想想,你們先退下吧。”
“謝聖上。”
霍城壓抑住自己心中的激動,依大啓帝的性子,不同意是不會考慮的!
屋外風雪正大。
“駕!”
凜冽寒風如刀割般刮過霍城面孔,他卻一點不感到冷,心中仿佛揣着一輪暖陽,全身都滾燙起來。
這條宮道,霍城行過不下百遍,今日才發現如此漫長,擡手催動身下駿馬,一刻也難等。
另一處監牢中,常驷奄奄一息被吊在木架上,看守的獄卒不知所蹤。
一名戴着兜帽的人悄然出現在他身前,一盞冷茶被潑到常驷臉上。
“咳咳。”他掙紮着醒了過來,有氣無力道:“是你。”
來人壓低了聲音冷淡道:“常驷,事到如今,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你自己知道,你兒子我家大人自會幫忙照顧,你且安心去吧。”
常驷眼中紅絲密布,頗為吓人,他有氣無力地勾起嘴角,露出一個瘆人的笑容,“我當然不會說,但你們要幫我辦最後一件事,這事于你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什麽事?”鬥篷人半信半疑道。
“那位沈家的餘孽,沈瑜,他可是中軍衛首領霍城的心頭好。你們一定要讓皇帝親手定他的罪!死罪,流放皆可,無論如何他不能活着!”
常驷臉上的笑容越發扭曲誇張,一字一句像淬了毒,“再以此離間帝王與霍城,此子必除!”
鬥篷人有些不以為意,“此話當真?”
“能讓霍城舍命相救,你說呢?”
“我會帶話給大人。”
“哈哈哈咳,霍城,我不好過你也別想好過。”
空曠的牢房裏,回蕩着常驷放肆的笑聲。
鬥篷人出了牢房,換了衣服拐了幾個彎,從後門進了一家清雅的宅邸。
正是都察司右使邢望的住所!
此人與何肅同屬都察司,在朝堂上素來與楊閣老針鋒相對,官場聲名極好,私下竟也是楊閣老一派的人。
聽罷心腹的話,邢望心中有數。
不多時,幾名小厮攜帶書信暗中前往幾位官員府中。
雪愈下愈大,遮掩了深深淺淺的腳印。
沈瑜坐在桌旁,心無旁骛地調着一抹黛色,元寶在床上睡得正香,傳出淺淺的呼聲。
他放慢了腳步,似是不忍打擾這靜谧的一幕。
沈瑜執筆的手頓了頓,沒有擡頭,輕聲道:“将軍可有事?”
霍城臉上帶着壓抑不住的喜色,活像個趕來見心上人的愣頭青,沒有往日半點沉穩,“沈瑜,聖上已經同意饒恕你和元寶!”
說完又帶着幾分征求看向他,“只是你紅塵客的名號我透給了聖上,那位十分欣賞你的作品,有這一層在更加萬無一失。”
沈瑜看着他的眼神,心中有些酸澀,“将軍,你能為我求情已是天大的恩情,我如何會怪你?”
瞥過霍城夾帶着雪碴的外袍,刺紅的手背,再開口不自覺帶上幾分柔情,“将軍不若進來烤烤火,暖暖身子。”
霍城一愣,心中暗道糟糕,好不容易有了親近的機會,這下全搞砸了。
避開沈瑜邀請的目光,吞吞吐吐道:“我來得急,忘記要鑰匙了。”
“可曾用過晚飯?”
“沒有。”
沈瑜轉身将熏爐拖近牢門,從裏面拿出一碗溫熱的飯菜,想遞給霍城卻發現間隙不夠寬。
“還請将軍靠近些。”
霍城聽話地往牢門前邁了一大步,兩人之間的距離登時貼近,他不由得屏住呼吸,好似呼氣聲大些就能将眼前之人吹跑。
沈瑜拿起湯匙,舀了一勺飯喂到霍城嘴邊,“條件簡陋,還請将軍擔待。”
他一口叼住湯匙,生怕晚了勺子會縮回去。
沈瑜抽了抽勺子,發現被人咬得死緊,無奈道:“松口。”
“唔唔。”霍城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松了口,臉上卻不自覺地挂着傻笑。
真是個憨貨。
沈瑜抛卻心中雜念,只專注于眼前人。
燭焰跳動,兩人的影子時而糾纏,時而分離。
無堅不摧的玄鐵劍閃過一絲冷光,默默挂在主人腰間當裝飾品。
翌日,朝堂之上。
“諸位愛卿,楊平一案可還有異議?”
大啓帝坐在高高的寶座之上,低頭便能望見群臣躬身站立。
一道洪亮的聲音在殿中響起。
“啓禀聖上,臣有事啓奏。”
刑部郎中一步邁出,痛心疾首道:“聖上,楊平結黨營私,罪無可恕。可沈家私定鹽價,與蘇材官商勾結欺壓百姓,一樣死罪難逃。聖上仁慈,沈家長孫五歲稚童,不在責罰之中。可沈家幼子,臣聽聞他已十七,如何不知沈家行事,焉能輕恕?”
“聖上,今日開了這個頭,倘若日後人人效仿,犯了律法将家財獻上免除責罰,國之條律何存啊,聖上!”
此言一出,不少朝臣紛紛響應。
請求判處死刑之聲此起彼伏。
大啓帝仍舊一副溫和威嚴的樣子,嘴角卻微微下垂,握着扶手的手掌微微收緊。
身後許如海一看就知道聖上是動了真火,心中暗中叫苦。
沈家死的死,散的散,沈瑜一個畫師能翻出什麽風浪來,他們要是在乎律法,幾日前就不會為楊平求情了,不過是拿着沈瑜當筏子試探聖上的底線罷了。
“望聖上三思,沈氏子依律當斬。”
這些人有些是楊氏餘黨,有些是渾水摸魚之人,此刻一統口徑,聲勢浩大,仿佛他們親眼見過沈瑜,篤定他是個十惡不赦之徒。
霍城邁出一步,沉聲道:“聖上,沈家幼子确實不知情,臣可以作證,更何況律法從未說過無辜之人也得連坐償命。”
“聖上,霍将軍所言非虛。”何肅緊随其後。
幾位新皇一派的官員陸續站出來支持霍城。
朝堂之上泾渭分明,霍城為首的新皇黨與舊黨勢力互相膠着,中立者則是一言不發,全當自己是塊木頭。
邢望出列打斷了衆人的争吵,“聖上,臣有本啓奏。”
朝堂漸漸安靜下來,目光都集中到邢望身上,他好像沒有察覺,不急不緩道:“聖上,沈家幼子雖有罪,卻罪不至死,依景律第二十三條,當流放千裏,沈家長孫年幼,可放歸部分財産于他,恕其無罪。”
霍城的心陡然沉了下去,邢望素來風評極好,這次進谏的內容與時機巧之又巧,簡直謀劃好一般。這等折衷之法,無疑是給聖上與舊黨勢力一個緩和餘地!
莫非邢望也是楊氏一黨?若真如此,沈瑜之事怕是要起波折!
半晌之後,一道目光自上方落下,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霍城全身肌肉緊繃,時間好似被拉長拉緩,良久,他聽到自己沙啞的嗓音,“臣附議。”
散朝後,一衆官員三三兩兩離去。
“霍将軍留步,聖上有請。”許如海急步走來叫住霍城。
“是。”
泰和殿一如既往的雅致。
“霍卿,好久沒與你下棋了,今日可願陪朕手談一局?”大啓帝仍舊是往日随和的樣子。
“臣不勝榮幸。”霍城沒有推诿,利落坐下。
迦南香幽幽彌散,唯有落子聲聲。
“啪”,最後一子落下。
垂眸望着棋盤上潰不成軍的黑子,霍城道:“聖上棋力高超,臣甘拜下風。”
“不是朕棋力高超,是霍卿你心不靜。”大啓帝話鋒一轉,“都是朕愧對于你啊——”
霍城當即一口打斷,起身跪下,夾雜着幾分痛苦顫聲道:“聖上,此非您之過,分明是楊氏餘黨作祟!”
“沈瑜之事,只求聖上允臣安排幾人一路護送。”
“好!朕再派兩名骁衛護送他。待朕掌握朝堂之日,就是你二人團聚之時,此次朕絕不食言。”大啓帝扶起地上的霍城,狹長的眼眸中一派堅定。
“臣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霍卿,你且回去吧,這幾日不必上朝了,多和他相處些時日。”大啓帝言語間略帶愧意。
“謝聖上。”
望着霍城遠去的背影,神色莫測,“許如海,你說他會怨朕嗎?”
“聖上,大将軍是明事理的人,怎麽會怪您?”許如海輕聲回答。
大啓帝轉身步入內間,命令傳入許如海耳中,“但願如此,安排一下,明日朕要見沈氏子一面。”
“是。”
牢內不見天光,沈瑜仍舊點着燈,燭光昏黃盈滿一室。
他皺起眉頭看了看角落旁的滴漏,都這個時間點了,那人怎麽還沒來?
一轉身吓了一跳,“将軍,你來了怎麽不出聲?”
門外赫然是不知站了多久的霍城。
沈瑜看着沉默不已的霍城,心中有了推測,溫和道:“可是沈家之事出了變故?”
霍城狠狠攥緊欄杆,嗓音嘶啞,“抱歉,因我之故,楊氏餘黨盯上了你,元寶沒事,只是你要——”
手下欄杆承受不住巨力,咔嚓一聲折成兩半。
細碎的木刺嵌入霍城手中,鮮血順着手指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像是不覺得痛,望向沈瑜的眼神裏滿是愧疚,艱難地吐出未盡之語,“只是你要流放千裏。”
“你的手!”沈瑜沒有在意他的話,一把抓住受傷的手掌,生氣道:“将軍有氣沖我撒就是,何苦難為自己?”
“你要被流放了,還在意我的手做什麽!”霍城反手握住沈瑜手腕低吼道。
他寧願沈瑜怨他,斥責他,也好過現在的溫柔。
沈瑜冷下臉,淡淡道:“在将軍心中,我便是一個是非不分之人?我和元寶能平安到現在,全仰賴将軍照料。就算流放,也是我身為沈家人的罪責,同将軍有什麽關系?”
“我答應過你會沒事的,是我失約了。”霍城垂下頭顱,高大的身形無端佝偻了幾分。
沈瑜目光微動,腦海中一番天人交戰,終是吐出長久藏在心中的話。
“莫非霍将軍以為我無罪便會留在京都麽?”帶着幾分決然之意的話語飄到耳畔。
霍城一愣,攥緊手中細腕,“你這是何意?”
沈瑜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直視他漆黑的眼眸。
“霍将軍,我爹娘縱然有罪,但他們沒有對我不住。我同你于三月相識,至今不過九個月,可是爹娘疼愛了我十七年!”
情至深處,一顆顆淚珠不受控制從眼眶滾落,他哽咽道:“你沒有錯,聖上沒有錯,是我爹娘有罪!即便如此,那又如何!沒有爹娘,沒有沈家,便沒有今日的沈瑜!你讓我如何同你在一起?每年清明,如何去給爹娘燒紙!”
“或許我們一開始就不該相識,你做你的中軍衛,我做我的階下囚,那樣便不會有今日的痛苦。”
沈瑜一步步後退,眼中盈滿酸楚。
“你休想!”
霍城赤紅着眼睛,寒光一閃而過,鎖鏈瞬間被切斷。
幾步跨至沈瑜身前,強勢箍住掌中腰身,對準惱人的唇瓣,他俯身深深封禁。
沈瑜抗拒的雙手被一只大掌輕松握住。
“唔唔——”
緋紅爬滿白玉似的臉龐,又爬上水潤的眼尾,霍城緩緩拉開距離。
一抹銀光溢滿紅唇。
“你放開——”
話還未完,那抹嫣紅又消失在唇齒之間。
兩人貼合的身影終于分開。
霍城嘴角冒出幾顆細密的血珠。
沈瑜的唇瓣也染上了一絲豔色。
濕熱的鼻息互相纏繞,不分彼此,他好似被那雙飽含深情的眼眸燙到一般,掙開腰間滾燙的手,倉促地轉過身。
下一瞬,後背便貼上一堵寬闊的胸膛。
胸腔的震動傳入心底,結實的雙臂緊緊抱着他,一道低喃在耳邊響起:“別推開我,是你帶我重新認識了這人世間,不要丢下我。”
沈瑜眼眶倏忽泛紅。
他渾身力氣像是被抽走一般,倚靠在霍城懷裏,擡手撫上那張英挺面龐,輕輕摩挲着堅毅的輪廓,像是要刻在心底。
“你若只是鄭墨該多好?春花秋月,夏蟬冬雪,歲歲年年,惟願共度。”
腰間的雙手緊了緊,一滴熱淚順着脖頸沒入衣間。
“我後悔了,瑜兒。”
霍城抱着沈瑜不願松手。
久久之後,一道含着痛苦的聲音在牢裏響起,“真的不可能了嗎?”
沈瑜本該斷然拒絕,可嘴巴卻似有了意識,不願吐出決絕之語。
深深吸了一口氣,退出霍城懷抱,他冷下臉,忍住心痛,一字一句道:“将軍請回吧,之後不必再來了。或許其他人可以,但我不行,我邁不過這個坎。”
霍城沉默片刻,話中滿是執拗,“我不會放棄!十年,二十年,我等你。”
沈瑜怔怔望着他離去的背影,說不出話來。
室內燭光越來越弱,直至熄滅。
枯坐在黑暗中,他似身處冰窟雪洞,心口像是破了個洞,寒風止不住地往進灌。
不知過了多久,元寶的聲音喚回了沈瑜的心神。
“小叔叔,你怎麽不點燈啊?”
喬山牽着元寶,帶着幾分莫名的打趣問道:“沈公子,是沒有蠟燭了麽?”
“是我忘記點了,稍等。”
燭光亮起,映出沈瑜泛紅的雙眼。
喬山調笑的話咽回肚子裏,心裏泛起嘀咕,明明下午還見他和将軍如膠似漆,難道後面吵架了?
“沈公子,元寶已送到,我就不多打擾。”
“多謝喬大人。”沈瑜實在擠不出笑容,草草應付了事。
元寶機靈地察覺出他的異常,擔憂道:“小叔叔,你怎麽了?是不是霍将軍欺負你了!”
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皺起小臉,“我下午明明看見他準備打你,喬叔叔還說不是,硬把我拉走了。可惡,他居然拉偏架!”
這番稚嫩的話一下逗樂了沈瑜。
“元寶,霍将軍是來幫我們的,以後不可以對他沒大沒小,要尊敬知道嗎?”
他若流放出京,元寶一人回沈家還不如在京都,小福小祿都是可靠之人。
還有那人,想必會照拂元寶。
沈瑜苦笑一聲,到頭來還是仗着那人心意肆意妄為。
他的思緒不自覺地飄到那句誓言上。
十年,二十年,我等你。
爹娘,倘若那人說的是真的?你們能原諒他嗎?
第二日一早,趙磊神色凝重,匆匆行至沈瑜面前,“沈公子,有貴客要見您,您回話可一定要小心。”
貴客?便是霍城也沒見趙磊這麽認真。
沈瑜心念電轉,擡手指了指天上。
趙磊微微點頭。
他倒不是見過聖顏,不過是認識許如海罷了,能讓這位內侍躬身伺候的除了聖上不作他想。
“齊公子,這邊。”
略帶沙啞的嗓音傳來,全然沒有想象中的尖利。
沈瑜擡頭,只見來者氣質絕佳,沉穩中帶着威嚴,藍色錦服越發襯得人玉樹臨風,手持一把黑檀金粉折扇,活脫脫一個大家公子。
他心中有些詫異,面上不動聲色,只作不知道來人身份,好奇道:“不知這位公子有何指教?”
“我家公子喜愛紅塵客的畫作,聽聞畫師身陷囹圄,倍感可惜,特來拜訪一番。”
許如海臉上挂着微笑,十分客氣。
沈瑜沒有問他從哪裏得知,不卑不亢回到:“這位公子是想求購新作還是想探讨往日舊畫?”
大啓帝語氣中帶着訝然,“莫非先生在獄中還有新作?”
“先生不敢當,公子叫我沈瑜便可。”他微微一笑,拿出一幅畫,“邀您共賞。”
畫中只有院落一角并一只貍奴,這副畫一改往日山水畫風,歲月悠閑,時光靜好之意撲面而來。
“沈先生心性過人!”大啓帝連聲稱贊,只是話中略帶深意,“身陷獄中卻能不憤不怨,果真大才!”
“公子此言差矣,沈家罪魁禍首已經伏法,觸犯律法的後果我甘願接受,自然無怨無憤。”沈瑜淡然一笑,寵辱不驚。
“聽聞霍将軍對沈先生愛慕非常,果然百聞不如一見吶,”大啓帝看了那臺拔步床一眼,意有所指。
複又搖了搖頭,語帶遺憾道:“可惜他不能留你在京都,想來十分難受。”
聽聞此言,沈瑜神經緊繃,他垂下眼眸,語氣中透着悲傷與決然,“霍将軍待我已經仁至義盡,只是我辜負了他的厚愛。他若有心,便該讓楊平之流少一些,讓沈家這樣的境況少一些。”
“先生所言極是,”大啓帝嘆了一口氣,“只是此去一別,不知還能不能見到先生大作。”
沈瑜灑脫道:“齊公子不必擔憂,丹青一道乃沈瑜畢生追求。我本就打算雲游四方,如今不過是有了方向,南有山水冠絕天下,北有大漠孤日亘古長存,何愁新作?”
“哈哈哈,沈公子實在是個妙人!”大啓帝當即從腰間解下一枚羊脂玉佩,“沈公子歸京之日,盡可拿着它去翰林畫院報道。”
沈瑜沒有推拒,大大方方接過玉佩放入袖中。
大啓七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正是大雪,天公像是為了應景,片片雪花無聲無息落下。
沈氏幼子沈瑜,流放嶺南。
沈氏長孫沈圓,無罪釋放。
長平河畔,一隊車馬立在雪中。
周重赫然在列。
“沈公子,咱們該啓程了。”
沈瑜一身粗布衣服立在雪中,灰黑色的棉袍也難掩其玉質金相。
回望雪中高大巍峨的京都,一種強烈的預感泛上心頭。
或許此生他都再難踏入這座城,再難見到那個人。
他朝向京都,俯身下跪。
一拜。
願郎君千歲。
二拜。
願自身康健。
三拜。
願後會有期——
與君相伴。
“走吧。”沈瑜最後望了一眼京都,轉身上了馬車。
一行人漸行漸遠,身形隐沒在風雪中。
不多時,忽聽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沈瑜心中一跳,慌忙掀起車簾。
果不其然,來者正是霍城!
黑甲黑騎,似一柄長劍刺破漫天風雪,跨過重重阻礙義無反顧奔來。
“籲——”
霍城喘着粗氣,眼睫凝了一層細碎的冰碴,他手掌發青,沖沈瑜攤開掌心,兩枚雙魚玉佩映入眼簾。
一黑一白,互相盤成圓形。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這枚墨玉你拿着,等我。”
霍城把黑色的一半放到沈瑜手中,緊緊握住,目光裏寫滿了執着。
小小的玉佩握在掌心,散發着暖意,直熱到心底。
似是下定決心,他擡頭看向霍城,認真道:“若我歸來時将軍的白魚還在手裏,沈瑜定讓雙魚成璧。”
霍城眼中閃過激動,小心捏起白魚,放進胸口旁的袋中,左右扯了扯衣襟,喜不自勝,“一言為定!”
“我說話算話。”他彎起嘴角,“天冷,将軍送到這裏便是,雪天路滑,不要騎馬太快。”
“好。”霍城露出一口大白牙,活像是聽了什麽金石良言。
周重識趣地走到一邊,自以為小聲道:“将軍嘴角快咧到耳根子下面了,真像南街薛二傻!”
霍城的笑登時僵在臉上,收也不是,笑也不是。
“将軍,我們該啓程了,回去吧,元寶還請你多多照拂。”沈瑜忍下笑意替他解了圍。
“不必擔心元寶,你要保重!”霍城握住掌心的手不願松開。
微微嘆了口氣,一寸寸抽出手掌,指尖被人輕輕捏住,他猶豫了一下,終是掙開那只大手。
“将軍,山水相逢,後會有期。”
直到再也看不見馬車蹤影他才駕馬回城,餘光掠過不遠處的雪堆,沒有出聲。
不久,雪包中爬出幾人,悄悄返回城內。
“禀大人,沈氏子随行之人除了中軍衛還有禦賜的骁衛,小的沒敢輕舉妄動。”
跪在下方的人心中還有句未盡之言沒敢說。
霍城好像發現了他。
“既如此,此事暫緩。”
大啓八年末,邢望等人被查出是楊氏餘黨,廢除官職,下大獄。
眨眼便是十年春,桃花如霧如雲,開滿京都。
聖上大赦天下,沈瑜位列其中。
霍城身上還帶着幾片風中卷來的花瓣,匆匆跨入泰和殿。
“聖上,臣有一事相求,還望聖上恩準。”
“說。”
“臣想随衛副使前往嶺南。”
“哦?”大啓帝批奏折的手一頓,挑起眉頭打趣道:“霍卿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霍城頭埋得更低,“望聖上恩準。”
“去吧,朕也想知道昔日名滿京都的紅塵客還能不能重現。”大啓帝意味深長道。
一路戴月披星日夜兼程,兩三月的路程被硬生生縮短到一個月。
趕到嶺南時恰逢五月,杜鵑花如火如荼開遍山坡。
打聽到沈瑜所在之處,他再也克制不住思念,策馬揚鞭,馬蹄卷起數片花瓣,悠悠飛起又緩緩落入泥土。
山路難行,霍城只得下馬。
他有些緊張地摩挲着胸口白玉。
只是那白玉一副碎過又重新鑲好的樣子。
分別後他一直放在胸口,不知是不是巧合,半年前出任務時,一支冷箭極其刁鑽地射中前胸,幸好玉石在,這才躲過一劫。事後發現白玉碎成了幾塊,找了天工閣的老師傅才補好,也不知沈瑜的墨玉是否完好?
沒多久,山上一座木樓出現在眼前。
門前一株鳳凰木,花朵如同火焰般包裹住整個樹冠。
霍城仰頭看了許久,沒有見到沈瑜。
難道他出去了?
躊躇之際,身後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小子,你在這做什麽?”
扭頭看見位背着藥簍的老丈。
“老人家,我是這戶人家的舊識,不知此間主人去了何處,何時返回?”霍城客氣道。
問完,他敏銳地覺察到老丈面色有變。
“可有信物證明?”老丈神情有些怪異。
霍城頓了頓,掏出頸上挂着的白玉。
“跟我走吧,”老丈像是認出這塊白玉,語氣悵惘,“你為何不早來半年?”
什麽叫不早來半年?
霍城胸腔突然被心跳震得生疼,他像是一條被甩到岸上的魚,只能徒勞地張嘴,吸不進一絲空氣。
“老,老丈這是何意?”
覃柏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往前走。
“到了。”
一座小小的孤墳起伏在山間,群山無言。
山風吹拂,碑後的樹枝婆娑作響。
霍城腦中一片空白,僵立在墳前。
再次開口,嗓音沙啞得不成樣子,“老丈可知他為何?為何?”
他說不出那個字來。
“以你的眼力想必也看出來了,我是個大夫。”覃柏嘆了口氣。
“三年前,沈公子初到此地便因水土不服起了熱,一位姓周的官差請我去把脈,那時我雖能看出他底子不甚強健,但不知他吃過什麽大補的藥丸,脈象尚可。”
說到此處,覃柏神情黯然,“也怪老夫學藝不精,沒有察覺到他真正的底子已經衰敗。前年夏天,雨水很大,縣裏都積起了水,水退後便起了一場疫病,于旁人不過是拉幾天肚子,過幾日便好。可他——”
“這病于他而言,消耗了他最後的元氣。”
“那位沈公子似有所覺,見我心有愧疚,便托付給我一件事。”
“他日若有人拿着一半白玉來尋,便把遺物交給他,小子,随我走吧,東西都在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