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當時只道是尋常 (2)
才的小樓裏,我一樣也沒有動過。”
霍城反應有些遲鈍,半晌才緩緩道:“多謝老丈告知。”。
“既如此,你自己去看看吧。”
辭別覃柏再次來到小樓。
剛剛還紅得耀眼的鳳凰花無端灰了幾分。
推開門,小樓裏都是沈瑜喜歡的模樣。青色的帳子,寬闊的案幾,幾只竹編的動物擺在窗邊,平添了幾分野趣。
空氣中好像還殘留着他身上淺淡好聞的味道。
“霍将軍,你來了。”熟悉的招呼聲傳入耳朵。
“瑜兒!”霍城慌忙轉身,凳子咚地一下砸在腳背,他像是沒有感覺。
身後空空蕩蕩,灰塵安靜地漂浮在空中。
他看見一口藤箱擺在門後。
扶正腳邊的凳子,霍城拖過箱子打開。
最上面是一封信,霍城親啓。
信封有些泛黃,他小心拆開。
霍将軍,沒想到失約之人不是你,竟是我自己,不過我猜你不會怪我。
箱裏有幅木盒裝的畫,你打開盒子拿走玉佩,不要看畫,親自去翰林畫院,就說是我轉交給齊公子的,不要直接遞給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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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幅系着紅色緞帶的,那是給沈圓的,替我轉告他,不求他将來如何大富大貴,唯有一點,萬不可重蹈覆轍,做個有德之人。
那幅藍色綢帶的是專門留給你的。
不必為我傷心,或許天意如此,今生注定有緣無分。
我的墓你在京都選個山清水秀之地便可,不必大費周章送入沈家。
霍将軍,此生得你欽慕已是三生有幸,盼君餘生安好,早日覓得良人。
今天分明是個無風的好天氣,那薄薄的信紙卻顫抖得厲害。
打開留給自己的畫,畫與三年前鄭墨那幅幾乎一模一樣,只是臉換成了霍城真正的容貌。
他吞下喉頭哽咽,面無表情離開小樓。
大啓十年七月,霍城扶靈回京。
小福小祿領着下了學的元寶站在城門口,喬山和周重閑着無事也跟着過來湊熱鬧。
“怎麽還沒到?”小福墊着腳尖,使勁兒抻着脖子往遠處看。
靠在牆邊的周重發出一聲嗤笑,“長得矮,再怎麽踮腳也沒用,我看看。”
“你!”小福氣得直跳腳。
“這不是來了嗎?”周重的大嗓門在衆人耳邊響起。
小福扒住周重的胳膊,着急地問道:“哪呢?哪呢?你看見我家少爺沒?”
周重突然默不作聲。
“你怎麽不吭聲了?”小福有些疑惑地撓撓頭。
說話間,衆人也看見了霍城。
小福小祿激動地跑上前去,“霍将軍,我家少爺呢?”
他們已經三年沒見過自家少爺了,三年前少爺已經光彩照人,不知道現在是何等玉樹臨風!
霍城發出的聲音如沙般粗粝,“在後面。”
小福往後面看了看,疑惑道:“霍将軍,後面只有一具棺材——”
尾音消散在風中,他慢慢睜大了眼睛,臉上褪去了興奮的紅暈,哆哆嗦嗦道:“你說這是,這是——”
“霍将軍,你是不是在開玩笑?”
小福腦子滿臉錯愕,眼淚唰地溢出眼眶,喃喃道:“怎麽可能,這不可能,我家少爺才二十!”
霍城像是什麽也沒看見,一言不發越過衆人,帶着車隊向前趕去。
小祿呆呆地跟在後面,一時間難以接受。
元寶眼淚大顆大顆掉落,如同一只小獸,止不住地嗚咽。
眼底一片死寂,霍城帶着那幅畫,敲開了翰林畫院的大門。
大啓帝早有吩咐,林待诏不敢延誤,把消息遞了上去。
“聖上,那位沈公子帶着玉佩回來了。”許如海帶着幾分笑意向大啓帝複命。
他眼中燃起濃濃興趣,“走,別暴露朕的身份,看看這位大畫師能帶來何等佳作!”
大啓帝心急,腳步飛快,翰林畫院轉眼就至。
“聖上,人就在裏面。”林待诏推開門。
大啓帝卻微微一怔,“霍卿?”
待他轉身行禮之時,恍若行将就木的眼神令他大吃一驚。
這與三月前意氣風發的模樣判若兩人!
“聖上,這是沈瑜生前托我帶給齊公子的畫。”霍城把木盒雙手奉上,幹啞枯澀的話語響起,好像很久沒說過話的樣子。
大啓帝收起臉上笑意,許如海沉默上前接過木盒,輕聲道:“聖上,可要打開?”
他沉吟片刻,把畫推給霍城。
“聖上,這畫是您的,臣不會收。”
“既如此,許如海,現在把它打開。”
注意到霍城一轉不轉的目光,他問道:“霍卿沒見過這幅畫?”
“未曾,他說這是給‘齊公子’的畫,叮囑臣不要打開。”
迎着幾人的目光,許如海打開木盒,緩緩展開畫卷。
霎時間,四人摒住了呼吸。
山峰重巒疊嶂,白霧缭繞其間,飛鳥振翅遨游,一條白練似銀漢倒懸,彙入碧色長河。
不知沈瑜用了何種技法和顏料,微微轉動,白霧似有流動之感,水面波光粼粼,恍若身臨其境。
這僅僅是畫卷的一半!
“給朕展開!”大啓帝呼吸急促,顧不得失态,目光死死釘在畫上。
許如海和林待诏将這幅近三尺的長卷展開。
赫然是四季之景!
春之靈動,夏之濃郁,秋之絢爛,冬之寂靜,躍然紙上。
花鳥魚蟲點綴其間,烈日圓月交相輝映。
蒼松翠柏,江碧花紅,渾不似人間所有,更猶如仙人繪卷!
衆人震撼在地,久久不能回神。
天妒英才啊!
林待诏內心滿是遺憾,此等人間絕客,尚未謀面相交便已陰陽兩隔,何等可惜。
“聖上,無事臣先告退。”
霍城死氣沉沉的聲音打破一室餘韻。
大啓帝長嘆一口氣,頭一次對過去決策感到無比的後悔。
“許如海,傳朕旨意,沈氏一族戴罪立功,赦其無罪。沈氏沈瑜,予畫院待诏一職,賜丹青妙手,霍卿,好好安排。”
“是。”
大啓十年八月,秋風蕭蕭。
霍城不顧元寶與小福勸阻,執意将棺材放入冰窖,四處搜尋上等的建木。
據傳此木千年不朽,更有溝通陰陽之妙。
九月六日,幾名下人擡着棺木前往靈堂。
羅石邊走邊八卦,“哎你們說,這位和将軍什麽關系,咋在将軍這兒出殡?我可聽說裏面的人不姓霍,姓沈!”
薛祖一臉不耐煩,“關你什麽事?好好擡着點,”說罷擡手把擔子往肩上推了推,使勁兒直起腰,“這人是吃了石頭麽,咋這麽重?”
沒過兩步,他腳下忽地一滑,哎呦一聲摔倒在地,擔子瞬間脫手。
其餘三人一時不查,棺木沉沉落地。
一側木板被摔出一條大縫。
幾幅畫卷滾落出來。
幾人壓根沒注意,還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惹上東西,頓時吓得冷汗陣陣,跪下連聲讨饒。
“你們在做什麽?”霍城冷聲問道。
看見地上的棺木,瞳孔一縮,怒氣湧上心頭。
他看了地上幾人一眼,臉色陰沉,呵斥道:“拖下去,五十杖,逐出将軍府!”
薛祖兩股戰戰,咬牙求饒,“将軍恕罪,都是是小人之過,還請将軍饒過他們三人。”
其他人抖若篩糠,只知道砰砰磕頭。
霍城面上沒有絲毫動容,眼中只有那具棺木。
一陣風吹過,一幅畫卷滾到腳邊。
他這才注意到地上散落的卷軸。
拿起卷軸,餘光瞥見額頭鮮血淋漓的四人,他似是想到什麽,眼中褪去幾分狠辣,“饒過你們這次,十杖,罰半年月錢。”
“是是。”四人不敢耽擱,趕緊把棺木擡進靈堂。
“把地上收拾幹淨。”
幾人鹌鹑似的擦幹淨地面,一溜煙退了出去。
撿起畫走進靈堂放在桌上,霍城一臉柔情,嘴角噙着幾分笑意,映着白幔,十分怪異。
手掌摸上棺蓋,低低的絮語飄蕩在屋內,“瑜兒,那具棺木太簡陋,我替你重新打了一副,是難得的建木。”
“我聽說這木頭做的棺材,能通陰陽,若是在上面刻上情郎的生辰八字,來世還能再續前緣,我已經刻好了,你可千萬要記得,別再弄丢我。”
“咚——”
許是桌子不平,一幅畫散開掉了下來。
霍城起身拾起畫卷,看清內容,他眼睛瞪大,額頭青筋鼓起。
迅速轉身,手臂用力揭開棺蓋。
棺中卷軸如水傾洩,散落一地。
他俯身慌忙拆開一個個卷軸。
那畫卷裏有大啓七年始于欺騙的初見。
有兩人在臨安的閑散時光。
有微醺的酒後。
有山路上的背負。
還有他倚在門口望天的悠閑。
原來當時他神情是如此輕松惬意。
畫中人都是霍城真實的模樣,好像他們之間沒有僞裝,沒有欺騙,真的平凡地做過每一樣。
這些畫一共二十幅,剩下的一百幅都是沈瑜未曾出口,帶入墳墓的念想。
他想過兩人去看京都郊外的桃花。
想過兩人去最富盛名的聚食樓。
想過兩人午後對弈。
想過兩人大醉一場。
畫裏有秋千,有駿馬,有夏日冰釀,有伽藍寺的紅葉,有兩人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午睡,更有兩人身着紅衣的婚宴。
大啓七年,八年,九年,十年,一直到了大啓二十年。
只是時間越往後,那紙上的藥味便越重。
時間最晚的一幅畫,是幅明月青松圖。
君作天上月,我為崖邊松。
夜夜常相照,久久不離分。
那些未曾出口的情誼,期盼,一字一句凝在畫裏,帶入墳茔,落在紙上卻敢留下,盼君安好,早日覓得良人。
他伏在棺木旁,終于發出了壓抑已久的哭聲。
如孤狼長嘯,獨雁哀鳴。
九月七日,将軍府搭起靈棚,門外白色喪幡飄飄蕩蕩。
小福小祿看着霍城以喪妻之禮把棺木埋在郊外霍家墓地。
墳前石碑落款赫然是未亡人霍城。
經歷種種變故,元寶心智早已不是幼童,自知目前沒有能力阻止霍城,只道:“他日你若變心,還望霍将軍允我小叔回歸沈家。”
“不會有那天。”霍城回得極為堅定。
元寶擡頭看着他的背影,發現不知何時,數根銀絲遍布霍城發間,他清楚記得出京前是沒有的。
或許他對小叔叔用情不假。
大啓二十年,又是一個春天。
将軍府裏幾個新來的丫頭擠在一塊兒,小雀般叽叽喳喳。
“這将軍府可真好,只一個主子,還不愛在家,咱們這麽輕松,月錢還不少拿。”小環小臉上全是笑意。
“啊,将軍府沒有女主子嗎?那蒹葭院的秋千是給誰造的呀?”秀兒有些吃驚道。
提到後院那架秋千,旁邊素嬷嬷出聲打斷了她們,“我可告訴你們這些小丫頭片子,這蒹葭院的一草一木,房間內的物件兒擺設,都是将軍花大價錢改的,誰也不許擅動,上一個亂動的已經逐出府去了。”
“将軍的院子你們犯了錯,我還能替你們說兩句,唯獨這蒹葭院,沒人能給你求情,将軍絕不會輕饒,聽見了沒有!”
看見幾人諾諾應聲,這才作罷。
蒹葭院。
屋內擺設同沈瑜的房間別無兩樣。
不知為何,霍城覺得今日的自己格外輕松。坐在窗前,陽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一陣陣睡意襲來。
他緩緩垂下頭,閉上了眼睛。
十年來頭一次夢見往事,夢裏那人還是十七歲的年紀,沒有經過一點風霜。
臉上的笑容如春光明媚,“我聽說你會紮風筝?”
“是。”
當時只道是尋常。
大啓二十年,骠騎大将軍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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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結啦
有相看甜甜番外的寶子嗎,有的話舉個爪,作者更一章現代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