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自從發現了阿绫這個寶貝,葉晴芳隔三差五便跑到西院來。發覺自己的手藝比一個五歲小孩還不如,她幹脆也不學了,直接将女紅交給阿绫代做。
當然,也不會總叫他白做,那些被雪蘭克扣的蜜餞瓜果,葉晴芳都偷偷給他補回來了。
夜深人靜,阿绫睡不着便坐在院裏的石凳上看月亮,元寶困得直打瞌睡,卻執意在一旁陪他。
葉府從上到下,大多人不大待見他。西院附近沒什麽人,比老太太的佛堂還清淨。他無事可做的時候便忍不住思念阿娘,幾次三番想出去,可想到祖母苦口婆心的提醒,又生生克制住自己,老老實實待在院子裏。
那日聽說他想溜走,葉晴芳打趣他道:“當心你前腳出了府,後腳就讓母親把你丢去天碧川裏喂魚!”
阿绫過去總覺得類似的說法都是大人們恐吓劣童的玩笑話,可後來又聽到元寶說,陳姨娘從前生過一個兒子,月子裏死得不明不白,連帶陳姨娘也差點投井自盡。她說得磕磕巴巴,阿绫不知幾句真幾句假,只下意識覺得為了自己跟阿娘,以後也要小心過活。
只要好好活着,終能等到與阿娘相見那一日吧。
他從天氣微涼等到年末,沒等到見阿娘,倒是等來了葉老爺,他的生身父親。
臘月二十,玉寧十年也落不了一次雪,白糖末似的薄薄一層很快便化幹淨,葉靜遠從京裏回來的第一晚便辦了家宴。
“阿绫,過來。”祖母用眼神分開圍在葉靜遠跟前的衆人,對他揚揚手。
阿绫規規矩矩走上前,恭恭敬敬作揖,而後揚起臉,父子倆相視一愣,阿绫也未曾想到,自己的眼睛居然真跟他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葉靜遠就像坊間傳言那般,眉目俊朗,身形修長,有些市井平民身上不常見的氣度。
他沖阿绫淡淡點點頭,像看個陌生人家的孩子,微微一笑,有意無意掃過他眉心的紅痣:“就是他啊。”
阿绫曾經臆想過許多次,他的父親究竟會是威嚴的,魁梧的,還是慈愛的,溫和的。可眼前的人跟這些不大沾邊,他感受不到一絲血濃于水的情感。
“觀音痣,主富貴。”葉老太太撫了撫幺孫的頭,“這孩子可是有平步青雲大富大貴的命。”
“母親,若是靠一顆芝麻大的痣就能保一世富貴,那大家也甭寒窗苦讀,去考什麽功名了,找個算命的看看就是了。”林亭秋不冷不熱搶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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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靜遠讪笑,做起和事佬,将婆媳倆請入席。
一大家子難得聚齊一桌,酒過三巡,老太太先開了口:“現在你也回來了,找個功夫給這孩子上族譜吧。”
林亭秋聞言皺了皺眉,拿眼刀瞥了阿绫,一臉的不痛快。
“不急。母親,嘗嘗這湯,京裏最新的做法。”讀懂了夫人的眼色,葉靜遠起身,親自盛了碗湯擱到老太太面前,順勢聊起了明年皇家想要南巡的諸多事宜,輕易就将阿绫的事略過去。
一頓家宴吃了許久,阿绫聽着葉靜遠嘴裏那些紛亂複雜的朝堂事,免不了有些犯迷糊,不知不覺便睡過去,又“咚”得一聲,磕在桌邊上疼醒了,捂着額一擡頭發覺一桌子人都望着他,像是看個笑話。
“這孩子還太小,我身上也乏,送他回去睡了吧。”素來不大有聲響的陳姨娘居然主動開口,老太太點點頭,阿绫便被她抱出了廳堂。
夜裏風起了,阿绫登時就醒了。
陳姨娘身子骨似乎不大好,沒走幾步就喘起來,阿绫輕聲道:“陳姨娘,我自己走。”
陳姨娘本名叫陳玉芙,過去是個唱曲兒的,貌美聲軟,被年少氣盛的葉靜遠一眼相中,奈何出身實在微賤,女兒都兩歲了,才沾了葉靜遠迎娶正房夫人的光,一起被收了房,做姨娘。本以為能過幾天好日子,可費力生出個兒子又莫名夭折,連帶着身子也垮下去。去歲,女兒出嫁,她便連院門都懶得出,阿绫來這葉府三個月了,這才堪堪與她打第三回 照面,話也沒說過一句,每每見她,都一副颦眉蹙頞的憂苦像。
陳姨娘低頭摸了摸他的臉,忽然笑了,眼中含着一片朦胧,仿佛吃醉了酒:“阿绫生的真好看,不知我的帛兒若是沒叫人害了,會不會也這樣好看。他的眉眼,也是跟老爺這樣的,星子一樣亮,尾巴這裏啊,先落下來一點點,又飛起一個尖,像花瓣似的。”
說着,她的指尖順着阿绫的眼角一挑,又恢複了那副泫然若泣的悲苦,竟也不管他了,一個人轉身,往花園走過去,身後的丫頭忙追着她踉跄的腳步跟過去。
她嘴裏的帛兒叫葉書帛,正是許多年前,那個月子裏夭折的葉家二少爺。
若是自己出了事,阿娘興許也會變成這樣,每日了無生趣地混日子,喝了酒便瘋瘋癫癫。
阿绫定了定心神,獨自往西院走回去。
春末,草長莺飛,雨絲風片。
阿绫習慣了府裏的生活,也沒人再看他那樣緊,他甚至可以帶着元寶,跟着葉晴芳姐妹溜去離葉府不遠的玉寧織造局看看,常常一待便是大半天。
織造局分三院,染院,紡院和繡院。阿绫聽說過,阿娘過去是繡院裏一等一的繡匠,若不是有了自己,興許現在也沒離開。
他穿梭在一張張三尺寬的卷繃繡架間,看匠人們埋頭于一張張繡地,繡出活靈活現的松鼠葡萄,七寶璎珞,鳳穿牡丹,連年有魚。
能進入織造局的,都是刺繡好手,可阿绫一眼便看出他們都不如阿娘。
他已經好久沒見到阿娘了……
葉家姐妹早不知轉到哪裏去玩,看着門口出出進進的匠人和下人,阿绫腦筋一動,抓住一絲突如其來的靈感,拉上元寶跑到了僻靜無人的假山後:“元寶,快脫衣服。”
“啊?”元寶一臉懵然,“少爺?”
“我們換衣裳穿,今日你是少爺,我是丫頭。”他三兩下解開自己的長衫。雖說自己長高了,但元寶好像也跟着他一起長了個子,這身丫頭的裝扮對他來說再合适不過。他沒來過幾回,織造局門口的侍衛不怎麽認得他,只知道穿藏青的是繡娘,穿粉綠的是丫頭,他甚至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出這織造局的門。
兩個時辰。只給他兩個時辰就足夠了,他只想見阿娘一面,與她說說話而已。
從織造局的北門出,沿河的紫藤花開正盛,他跑在搖曳的花影裏,腳步愈發輕快。
他一路穿過橫跨天碧川的石鵲橋,穿過熱鬧的河岸街市,穿過久違的喧嚷,直奔沈氏繡莊而去。
阿娘見了他一定會高興地哭出來。
“阿绫?你!”
“翠金姐姐!”他險些撞到正要出門的翠金,來不及與她寒暄,直奔內院,“阿娘!沈嬢嬢!”
“阿绫!”翠金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你,你等等……你怎麽跑來了!”
阿绫掙脫了她的手:“姐姐,我來看阿娘,等一下再來找你。”
他話音剛落,便發覺屋子裏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針線,齊齊望着他。
“誰啊,大呼小……”沈如的聲音從內院傳來,緊接着人也邁進前廳,看到立在正中做丫頭打扮的阿绫,一句話戛然而止。
她眼神裏一陣慌亂,快步走到阿绫面前擋住他:“怎麽穿成這樣,是不是偷跑出來的!”
“是。”他的心也跟着慌起來,為什麽大家要這樣看他,他時間有限,不能久留,為什麽大家都要攔着他,浪費他的功夫呢,“沈嬢嬢,我想阿娘了。”他從袖籠掏出一只小紙包,小心翼翼打開,捏出一塊葡萄幹牛乳酥糖,踮腳舉起,“沈嬢嬢吃。”
沈如捏住那方小小的糖塊,這糖果玉寧可不多見。
“阿绫啊……那個,你阿娘今日,今日不在。”她将糖塊塞回到阿绫口中,“你先回去,下次再來好不好?”
當然不好。他根本不知道再有這樣的機會是哪一日了。
“不要,沈嬢嬢,我真的想阿娘了,她也想我的對不對,她是去給人家送貨了嗎?那我在這裏等她,跟她說兩句話就回去。”
“不……不是送貨,那個……”
“她今日沒來嗎?那我去家裏找她。”他說完轉身就跑,卻又被翠金一把拽回去,“阿绫……你娘她已經……”
“翠金!”沈如高聲喝止了她。
“可是老師……”姑娘紅了眼眶,丢下手裏的料子,蹲到阿绫身前,替他擦掉額頭的汗,又重新綁牢已經跑散的發髻,“他若一次次這樣跑過來,我們就一直瞞着嗎……”
阿绫心裏一涼,愣愣盯着翠金,驀然想到祖母那句話,心驚膽戰地問道:“我,阿娘她……怎麽了……她病了嗎,還是,還是……被人給害了?”
他明明乖乖呆在葉府,祖母不是說,只要他聽話,就不會有人害他們母子了麽……怎麽會這樣……他鼻子一酸,沒忍住眼淚。
“沒有,沒有……阿绫,你,你瞎說什麽呢,是不是在葉府裏聽到人家胡說什麽了?你別怕,你阿娘沒事……”沈如慌慌張張替他擦眼淚,“就是,她,現在不在繡莊了……她走了……”
“……她走了?去哪裏了?”
去找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