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沈氏繡莊裏少了一個最得力的宋映柔,本就有些手忙腳亂。

阿绫不想給大家添麻煩,問清了地方,執意不要人送,一個人摸到了小集市。

日頭高懸,這集市比之河岸邊,顯得尤為冷清,宋映柔坐在攤前的小木凳上,手持圓繡繃,不知是在繡絲帕,還是荷包。繡好的成品就擱在眼前,供人挑揀。

阿绫在遠處看了許久,偶有人路過翻賞,可惜阿娘磨破了嘴皮也沒能賣掉。

隔了一個冬又一個春,阿娘瘦了,瘦的皮包骨,圓潤的頰凹陷下去,時不時要停下手中的活,揉一揉眉心,捏一捏鼻梁。

阿绫低下頭,用衣袖使勁搓了搓眼睛,又拍一拍自己的臉,換上笑呵呵的樣子跑過去:“阿娘!”

裙擺帶起一陣風,他停在阿娘面前,看到她滿臉驚詫。

“……阿,阿绫?”她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擱在腿上的繡繃和針線噼裏啪啦掉了一地,“你!”

阿绫知道她一定是想數落自己,幹脆趁她還未來得及開口,一頭紮進了她懷中,抱住了她:“沈嬢嬢說你在這裏。”

阿娘身上有一股特別的香,阿绫從未在別人身上嗅到過類似氣息,那是介于花草香與藥香之間的清淡味道,與那些夫人小姐的胭脂香粉味是不同的,這味道曾伴着他每夜入睡。

繡娘的手要足夠細潤柔軟,才不會摸毛了蠶絲線,繡出的畫才夠平整,夠光澤。

所以阿娘每夜都要用藥草水泡手,泡上一盞茶的時間,仔仔細細檢查手指,一個針眼大的繭都不會放過,再塗上滿滿的三白香脂,一覺醒來,纖纖玉手如柔荑,比絲緞還要軟上幾分。他貪婪地抽吸着熟悉的味道,喃喃低語:“阿娘,我好想你。”

“……你,你這孩子真是……”宋映柔緊緊抱住他,看他這身丫頭的打扮便能猜個八九不離十,“被人發現了可怎麽辦啊……”

宋映柔提早收了攤子,牽着他回家。

可回的也不是他們從前那個家。他們轉進附近一條冷清小街,兩側的老舊屋子七破八補,玉寧這樣的富庶之地,鮮見如此貧苦的人家。

阿绫被帶進一間破舊卻整潔的屋子,這便是阿娘如今的住處,四四方方,一覽無餘。一扇窗戶紙破了幾個口子,不知冬日裏會有多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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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為何要搬到這裏,為何不去沈嬢嬢繡莊裏做活了……”他忍不住問道。

“……因為……因為阿娘想,休息休息。沈嬢嬢那裏太累了。”

宋映柔自然不會把林亭秋日日派人去繡莊找麻煩,攪得衆人不得安寧的事告訴年幼的兒子。

這些年沈如幫她們母子良多,她實在不忍連累老師,便不再去繡莊。可她前些日子在葉府前鬧了一場,得罪了林亭秋,外頭的繡莊哪個膽敢雇她,逼得她只好自己支個攤子,勉強糊口。

其實自己過得如何,并沒什麽要緊,她只在意一件事:“阿绫在你……你父親家裏,過得好不好?可有人欺負你?家裏那個母親有沒有……為難你?祖母可有照顧你?”

阿绫一愣,忽然想起了什麽,掏一掏袖籠,鋪開那一包葡萄幹牛乳酥糖。

這包糖是一早葉晴芳給他的,他屋子裏沒得,八成是讓雪蘭私吞了。這一小包他還沒舍得吃,原本是要帶回去慢慢嘗,誰知得了機會見阿娘,簡直再好不過:“阿娘,我很好。他們都很喜歡我,我現在有好多男孩子的衣裳,日日都能吃水果和蒸雞。對了!阿绫還有個丫頭,叫元寶,比我還小。她沒有娘,被爹爹賣到葉府換錢了。”

“是麽,這麽可憐,你可得好好待她啊。”宋映柔聽得眉開眼笑,伸手替他理了理衣領。

見阿娘開心,阿绫又賣力地手舞足蹈比劃半天:“阿娘你不知,晴芳姐姐繡的荷花花瓣有多醜……”

“阿绫……怎麽總在刺繡?沒有,沒有認字讀書嗎?家裏有先生嗎?”宋映柔期待地看着他。

他一愣:“有啊,大哥的房裏有兩位先生呢。不過祖母說,阿绫還小,不着急……”

“我的阿绫聰慧,早一些開蒙,早一些有出息。”宋映柔放下心,“有先生就好了,葉家請的先生,定是玉寧最好的。阿绫要用功讀書,好好做學問,記住了嗎?”

“嗯。”阿绫重重點頭。他知道阿娘心裏崇敬讀書人,聽沈嬢嬢說,在他還未出生時,阿娘就開始攢起銀錢,說是為了讓他将來能進學堂,“阿绫答應阿娘,好好認字,讀書。”他爬到阿娘膝上摟住她脖頸,“那阿娘也要答應阿绫,多吃一些。阿娘瘦了……”

母子許久未見,待回過神,發覺天色都開始暗了。

阿绫一驚,雖是不舍,卻還是咬着牙松開阿娘的手:“阿娘,我,我該回去了!元寶還在等我!我下次再來看你!”

他邊跑邊忍不住回頭。

阿娘孤零零站在原地:“阿绫仔細看前面,別摔了!”

興奮之後便是惴惴不安,他一路飛奔,總算趕在天黑前回到了織造局。臨走時他跟元寶交代說,自己最多離開兩個時辰,可沒料到見一見阿娘會橫生出這麽多波折。

摸回繡院那片假山,元寶縮在原地頭都不敢擡,聽到腳步聲更是吓得閉起了眼。

還在就成了,看樣子沒被人發現。阿绫放下心來拍了拍元寶的肩膀:“別怕,是我回來了。”

聽到他的聲音,小丫頭一激靈,擡起頭,就快要哭出來:“少爺……你!你!下次,不許!”

不想受一遭驚吓,磕巴都治好了些。

如今葉府盯他沒起初那樣緊迫,他跟護院随便蒙混了幾句,說自己在織造局花園不小心睡着了,也就這麽被放回來了。

“少爺……不餓?”元寶見他沒怎麽動筷子,關切道。

原本還是餓的,可提起筷子想到阿娘,便也沒什麽食欲了。

任誰都能看得出阿娘過得不好,住的不好,吃的一定也不好,不然她不會那樣乏,那樣瘦,眼下青黑,眼角盤着好幾道血絲。可他擡頭看看元寶肥嘟嘟的小臉,又覺得與她說了也無用,便只道:“沒事。我在想,去求祖母請個先生教我認字讀書。”

阿娘交代他的事不多,不過兩件,好好照顧自己,好好讀書,他都要努力做到,不叫阿娘擔心。

“不是……認字?”元寶現在也學會了藏拙,多數時候,兩個字兩個字往外蹦,怪是怪,但比結巴強一點,至少聽了不着急。

“認得很少,讀不了書的。何況,讀書又不只是認得字就行。”阿绫略一沉吟,“明早我們早些去給祖母請安。”

隔着老遠就能聞到佛堂的香,不只是焚香,元寶說,這整間小樓都是用檀香木建造的,造價不斐,自帶悠厚的香氣。

祖母撚着一長串陽俏綠的翡翠佛珠,口唇微動,眉目低垂,也不知在聽不在。可阿绫也不敢多問,說完了就立在一邊等着。

半晌,老太太睜開眼,長嘆一聲後才緩緩答複他:“知道了。你回去等着吧,我叫人去跟你母親提就是了。”

阿绫心中一沉,原以為祖母能做主,不想這府裏事事都要叫林亭秋拍板,尤其是與他有關的。

這一等便是半個月,暑熱伊始,葉晴芳姐妹拉他去花園玩,玩夠了又叫他繡荷包,才繡一半,恰巧遇上林亭秋帶着長兄一行人路過花園,似乎要送教書先生出府。看到他手裏的繡繃和針線,巧兒與幾個丫頭露出心照不宣的竊笑。

她掩嘴靠近林亭秋,狀似說悄悄話,可一花園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俗話不是說,龍生龍,鳳生鳳嗎,這老鼠的兒子呀,果然只能打洞。”

“呵呵。”這話顯然讓林亭秋很受用,“畢竟還小嘛,小少爺喜歡繡,就叫他繡好了,反正我們家絲線綢緞管夠,一定別短了他的。”

林亭秋走到石桌前,拿起阿绫的繡繃,誇贊得不遺餘力:“喲,還真是不錯,巧兒,這與你比也不差多少啊。阿绫,你可得好好繡,別總想着讀什麽書。有句話叫‘百無一用是書生’啊,以後你大哥若是做了織造局監督,你就去做他手底下的一等繡匠,他便能時時刻刻照應你了。”

聽她這麽說,阿绫忽然就意識到,自己大概不會有先生教了。

可阿娘交代的,他總要想想辦法。

葉家姐妹如今也有先生,教她們認字,讀女德女訓。葉晴芳生性好動 ,最不耐煩做這些的,成日抱怨。阿绫便趁她發牢騷,安慰她:“姐姐若是教我,我以後可以替你寫功課。”

“真的?那,那你可要小心,不要被人看到,不然我阿娘定要罵死我的。”葉晴芳自己就是半瓶子醋,自然教不了他,可還有個老實穩重的葉柳依在,第二日便拿了認字用的百家姓、三字經和紙筆。

阿绫左右也無事,每日除了給老太太請安,便拿着一本三字經一筆一劃地寫,從日出到日落,很快便寫完了一摞紙。

元寶在一旁替他拾掇寫完的紙,準備拿出去扔掉。

“等一等。”阿绫擱下筆,厚厚一沓子寫滿的熟宣裏挑出幾張周正的,小心翼翼折好,放到懷裏。

想起阿娘的窗戶紙,他又去葉晴芳那裏挑了一片晴山藍的霧凇绡,這是織造局才摸索出的新料子,提花是霧凇紋,說是夏日裏穿着看着都清涼。

他摸了摸料子,細密纖薄,極适合刺繡。遂花了幾個下午,仔仔細細繡了兩條巴掌大的扇尾金魚,也小心揣好。

十五那日,天剛破曉,葉老太太攜全家女眷去寺裏燒香祈願,阿绫趁着一早府裏人事松散,換了元寶一身衫裙,提着早膳食盒,混出府去,直奔阿娘家中。

阿绫:想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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