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先帝駕崩轉年開春,改元為“瑞和”。

星霜荏苒不過三年,阿绫的手藝卻已叫繡莊所有繡娘望塵莫及。

這日阿绫租了輛馬車,獨自來取沈如先前定好的蠶絲線。

“我叫夥計去後頭給你拿了,你坐一坐,坐一坐。”顧老板一邊安排人給他上茶,一邊毫不客氣地上下打量着他,“小公子,面生啊……”

這顧老板在玉寧也是個有頭有臉的蠶絲商,早年還只是與玉寧大大小小的繡莊布行合作,這兩年混出些名堂,開始為織造局穩定供貨。

葉靜遠落馬之後,京裏防患于未然,織造監督一職改為三年一換屆,也再沒什麽世代承襲的供貨商,以免官商勾結牟取暴利。織造局每年會公平收購蠶絲,品質為首要。

阿绫接過丫鬟的一碗茶,擱到一旁,起身拱拱手:“顧老板叫我阿绫就好。沈老師原先是要親自過來的,可近日變天,總一冷一熱的,她染了風寒正卧床,便叫我替她來了。”

“阿绫?原來你就是沈老板總挂在嘴邊的那個關門弟子啊。哈哈,好好好。她常跟我們說,二十年來,拜她做師傅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可有指望青出于藍的屈指可數,你便是一個了。哎呀……想不到是這麽一表人才的小公子啊……”顧老板不知因何,竟有些喜出望外。他來回踱了幾步,眉開眼笑地搓一搓手,“那,敢問阿绫,年方幾何?家中還有些什麽人啊?”

阿绫一愣,問頭一次見面就問這麽多,未免太不見外了?可對方是老主顧,也算是長輩,他只得陪着笑硬着頭皮答:“今年十四,家中……家中已無人,這些年多虧老師照拂。”

看到他一臉無奈,對方似乎也覺得冒犯:“抱歉抱歉,你瞧我。阿绫你別介意,別介意啊。”

“無妨。”他搖搖頭,微微一笑。

眼見着夥計搬來了兩箱貨,雖說他們與顧老板是十多年的交情,可這兩大箱絲線價值不菲,商家的規矩是出了店門概不負責,他合該慎重些。

阿绫打開箱子,從袖籠裏掏出一方純白絲帕,墊在手指上,翻了翻理好的線團。

抽絲和撚而成的繡線質地滑柔,光澤鮮亮。

“阿绫公子看着可有差池?”

他輕輕合上木箱蓋子,收起絲帕:“怎麽會。還不是老師總嫌我做事粗枝大葉,我這也是為了确保萬無一失,免得回去又被她責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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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可沈老板人在前可不是這樣說的,她說阿绫公子小小年紀謹慎沉穩,心細如發,如今的玉寧,論手藝,怕是無人可以相提并論,是老天開眼才讓她得了愛徒啊。”

阿绫忽覺這些話耳熟,好像,很多年前,老師也在人前這樣誇過阿娘的。

顧老板那雙眼盯得人直發毛:“阿绫啊,不如留下一起用個便飯吧,反正時候也差不多了。”

阿绫雖很是不自在,但依舊客客氣氣:“多謝顧老板好意,只是,這些絲線繡莊裏還等着急用,我趕着回去交差呢。不如,等老師身子大好了,親自來拜訪時再聚?”

“也好也好,哈哈哈。是該見一見的!到時候我在家中設宴,一起聚一聚。”

他親自送阿绫出門,上馬車,阿绫坐在車廂裏跑出去老遠,仿佛還能聽到他中氣十足的笑聲。

阿绫揉揉耳朵,嘆了口氣。都說商人圓滑,他萬萬沒想到自己這樣涉世未深的小子也能得此待遇。

不想半月後,他便知道了這莫名其妙的殷勤從何而來。

那日晌午,他與沈如,阿栎,翠金圍坐在桌前準備用飯,沈如忽然開口:“今日顧老板托人找我,來問阿绫的生辰八字。”

衆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還是翠金先反應過來:“我記得,顧老板有兩個女兒吧?大女兒去年嫁了,還剩個小女兒待字閨中……”

“你是說,他,他要說親?可阿绫才十四,這也太早了吧?”阿栎瞠目結舌。

“定是前些日子對阿绫一見傾心了吧!”翠金伸手捏着阿绫的下巴尖晃了晃,“我們阿绫這麽好看,再過個兩三年,怕是全玉寧的姑娘都任他挑了。”

沈如面色一頓,随即笑笑,眼角的紋路日趨深刻:“是啊,眨眨眼的功夫,一個一個都長大了,眼見着要替他們張羅着成家的事了。”

阿栎努努嘴:“得了吧,有他在我身邊杵着,我怕是要打光棍了。才十四,就快要跟我一般高了。”

“喲,這話好酸。”翠金哈哈大笑,“那你離他遠些就是了,別總在他旁邊比着。”

倒也不是阿绫長得高,只是阿栎越長越慢罷了。

阿绫捧着碗大口扒着飯,随他們調侃。成親看的都是家世,哪家挑女婿會只看一張臉啊。何況……他心裏始終有個解不了的疙瘩,便是那一句,男人生來就是要辜負女人的。

“對了,老師,聽說下個月織造局要納新了。”翠金放下筷子,“雖然機會不大,但我想去試試看,聽說連三等繡匠的月俸都有一兩銀子,蘭兒還小,我想趁年輕,多替她攢些嫁妝。”

翠金去年得了個女兒,剛滿周歲。

沈如倒也沒攔:“想試便去試試吧。”她挑挑下巴指了指阿绫,“你不妨也去試試看,織造局雖然辛苦,但練手藝。坐到一等繡匠,月錢就有三兩了,你阿娘的銀子便是那兩年攢下來的。若不是有了你,她定是會被挑進禦用造辦處的。”

“禦用造辦處?”阿栎咕咚咽了一口飯,險些噎到,“那咳咳,是什麽……”

阿绫替他倒了杯茶推過去:“就是給禦前做東西的。”

“專門給貴人們做衣服啊?那月俸得多少啊?”翠金也插話進來。

“不只是做衣服,宮裏貴人們的吃穿用度都在內。那裏可是聚集了全天下的能工巧匠。”沈如瞥了她一眼,“月俸是多,可在禦前做事,不管得罪人還是出纰漏,都是擔不起的罪過,動辄要掉腦袋的……要我說,不要也罷,不如安安穩穩留在玉寧。”

阿绫倒也沒想那麽遠。

不過,若是他跟阿栎有機會進織造局,那沈如便也不必累死拼活為他們的将來鋪路,可以清閑些過晚年了。

“老師,那我跟阿栎也去試試吧。”

說來也巧,織造局納新當日正是宋映柔的忌日。

天不亮阿绫便醒了。

他穿戴整齊,洗漱幹淨,而後燃了幾根香,跪在靈牌前:“阿娘,我今日要去織造局試試手藝了。老師說,當年您用不到兩年就爬到了一等繡匠,如今我也想去試上一試。若是成了,以後老師便可以少些辛苦……”

不過跟阿娘多說了幾句的功夫,他與阿栎趕到織造局大門前,眼前已是門庭若市。

前幾日外牆就貼了告示,說是織匠,染匠,各納一百人,繡匠只納五十。可眼前這望不盡的長街烏泱泱擠滿人頭,少說也有千多人。

誰都知道這差事美,不少人從外鄉千裏迢迢趕來,想謀個好出路。

“織匠去北門!染匠去南門!這裏只留繡匠!”門前的守衛扯着嗓子,重複喊着話。

“阿绫,我是不是要去北門啊!”阿栎湊近他耳朵。

“對,你快去吧。”他拍拍阿栎肩膀,“你那邊若是先結束了不要等我,直接回繡莊去。”

“好。那我走了!”

阿栎跟着一群人呼呼啦啦地湧向另一個方向。

半晌之後,阿绫定睛一看,年富力強的男人們幾乎全部離開了,只剩下自己鶴立雞群,身邊上到半老徐娘,下到豆蔻年華。

很快,大家便都注意到了他這個格格不入的男子,幾百雙眼睛齊刷刷盯着他上下打量,仿佛要把他看出個窟窿。

還好,翠金适時出現,将他拉到身邊竊笑道:“那幾個丫頭片子盯你好半天了。”

沒一會子,守衛也注意到他,好心提醒道:“說好多遍了,這裏只留繡匠,趕快去北門。”

阿绫猜到會有人問他,平日裏他偶爾在繡莊前廳做活,進門的人都會多看幾眼,他早見怪不怪:“官大哥,我聽到了,織匠去北,染匠去南。”

對方頓時有些傻眼:“啊……知道就行了……你,你刺繡啊……”

“是。”阿绫大大方方點頭,反倒是看得對方有些不好意思。

時辰一到,東門敞開,裏頭的院子裏是幾百張立的整整齊齊的卷繃繡架,上頭還各擱着一只手持圓繃,架子一旁搭配着上百色絲線,院落一角堆滿裁好的底布,绫羅綢緞,絹紡绡紗,應有盡有。

負責納新考核的人穿一身石青色圓領補子,胸前背後都繡着白鹇。

阿绫認得這身官服,葉靜遠在任時,穿得便與這個類似,只是繡樣有區別,正四品繡的是雲雁。

這白鹇應是正五品。

看樣子,制造局監督一職如今是降品了。

考官擡起頭,目光掃過全場,朗聲道:“本次納新,繡院只招五十人,不過且寧缺毋濫,若是繡的不好,即使人不夠也不予錄用。繡地和絲線統統都自選,不給定題,請各位自行選擇繡樣,務必拿出最高水平,織造局不養閑人,想蒙混過關的,現在就可以走了。”

全場嘩然,刺繡,往細了做,那一件繡品可以繡上一個月,甚至一年,這要如何選題?

嘈嘈切切中,考官咳了一聲,伸手指了指院子周邊的一圈排屋,“雖說是自選,但考核只給大家兩日的時間,累了,屋子裏可以休息,渴了餓了,裏頭也有水和幹糧點心充饑,期間可以随意取用。兩日之後,我們以繡品的精細度與完成度,擇優錄取。”

兩日……麽……

他先前以為進來是要考驗針法,不想居然開口就要一副成品,兩日,二十四個時辰,他倒也沒這樣強逼過自己……阿绫來不及緊張害怕,反倒有些躍躍欲試。

他擡起頭,怔怔盯着瓦藍的天,既然日子這樣巧,不如繡些什麽給阿娘吧。

阿绫默默跟在人群最後,去挑選繡布和繡線,幾步路的功夫,心裏便出現個雛形。

他沒有着急開始,先進屋喝了一杯水,又重新淨過手,拿軟布細細擦幹,這才走到繡繃前落座,将黛藍色煙雲绡上繃,固定拉緊。

他避開了華麗紛雜的大紅大綠,挑出所需繡線。

除卻深深淺淺的七種青藍色,只一紮魚肚白和一紮銀線。

劈絲,穿針引線,一氣呵成。

兩手分別處于布料的正反兩側,他閉上雙目深吸一口氣,再睜開便下了第一針。

0-0 就差不多是……考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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