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從阿绫踏進院門那一刻,幾個考核官員便注意到了他,畢竟,三百多人頭,唯他一個男子。

“吳大人,那是個男孩吧?”老繡匠眯了眯眼,盯着院落一角的位子。

“是,看着年歲不大。”主考吳大人待多數人動了針,才緩緩起身,開始巡場。

吳和洲上任織造局監督不過三月有餘,這納新便是頭一件大事。

雖說這織造局集織,染,繡三院于一體,但人員上可謂經緯分明。

擡頭都是男人在賣力氣的,是染院。

男女都有,但女子居多的,是織院。

至于這繡院,雖聽說過……但他還是頭一遭親見到男子牽絲引線。都說刺繡是精細到極致的活計,他倒是有些好奇,這少年能繡出些什麽來。

穿行過一排排繡架,匠人們先在底布上描完繡樣才持起針線。絕大部分人選擇手持圓繃,畢竟有時限,哪怕每日只睡三四個時辰,滿打滿算也只剩十七八個時辰,繡個荷包扇面都勉強。

牡丹、翠竹,銀杏這樣簡單的花木是首選,膽子大些的,敢繡一只巴掌大的貓撲蝶,枝頭燕,或是一尾魚戲蓮葉。

吳大人每每路過一個人,她們便要緊張地側目,他怕耽擱了匠人們,只眼神草草掃過,步伐緩慢不做停留。

走到最角落,吳和洲一怔,不由頓住了腳步。

這唯一的男孩子,膽敢選了一塊一尺三寸見方的底布。那塊黛藍煙雲绡上,幹幹淨淨,并沒有像其他人一般提前勾畫好繡樣,竟是直接起了針。

不曉得究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根本沒有自知之明。

不得不說,這眉清目秀的孩子勾起了他心底的疑惑與好奇,他甚至忍不住向前靠近幾步,直到自己的影子就要落在那布料邊緣。

原本擔心攪擾了對方,可少年不動如山,眼皮都不擡一下,目光專注于指尖,眼中除了這一方繡架,仿佛再無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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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和洲暗暗驚嘆,平日裏,老師傅才有的從容氣魄,他此刻竟在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人身上感受到了,眉心一點細小朱砂,眼眸低垂,淡然俯瞰手中一絲一線,那一分鎮定自若,仿佛造物者在雲端,居高審視着天下。

這少年看似稚嫩,但手上功夫卻了得,饒他一個外行也看得出。尤其是這走針速度,快的叫人目不暇接,也看不清那幾根手指是如何動作的,只見細小的金繡針拖着根劈細的孔雀藍絲線,來回穿梭于底布正反兩面,每一針都不假思索,有如神助,不消半刻,便繡出了成型的色塊。

原來是藝高人膽大……不想一個毛頭小子居然有這般能耐。

刺繡本枯燥,可吳和洲像是被一股看不到的力量吸引着,立在原地看了許久才回過神,這才發覺老繡匠不知何時也踱到了他身後,同他一道站了許久。

他們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回到了臺階之上的監看桌旁。

“那孩子……似乎還不錯?”他虛心請教內行人。

“何止是不錯啊。”老繡匠年逾五旬,如今任這繡院的掌事,“老身刺繡四十餘年,呆在這織造局也有三十年了,勉強算得閱人無數,有他這等天賦的實屬罕見。”她不吝惜溢美之詞,卻話鋒一轉,“可惜……太年輕了,還是托大。他手雖快,但這個尺寸,繡不完啊……即使勉強給他趕完了,怕也要舍掉些精細度,最終草草了事。”

“受教了。”吳和洲點點頭。

熬到午後,陸陸續續有人起身,進屋喝一杯水歇口氣,解一解疲乏再繼續。

到了傍晚天色漸暗的時候,更是有許多人拿事前準備好的緞子,将未完成的作品遮好,準備第二日再繼續。

畢竟是自由選題,繡匠們大多沒有選擇冒險,構圖簡潔,求一個穩字,反正手藝這東西,明眼人很容易分出優劣,不在乎作品的尺寸大小。

“大人,給他們點燈吧。”老繡匠也乏了,臨走時不忘提醒道,“天暗了傷眼。”

吳和洲點點頭,吩咐下去:“給那些還在繡的,每人都加一盞燈。負責值夜的,務必打起精神,別叫火苗燎了東西。”

坐了一整日,脊背僵硬的厲害,吳和洲離開院子,用過晚膳,換下了官服,着一身便裝。作為主考,今明兩日,他不能離開,與那些應招的匠人一樣,都要歇在院子周圍的排屋裏,好在,他有單獨的一間。

月上梢頭,染院的水聲,織院的機杼聲統統止息,織造局沉浸入靜谧的夜裏。

吳和洲睡前又親自帶人巡了一遍各個考核院子,确保萬無一失,不曾想,院內竟還有人未停歇。

搖曳的火光将那人微微晃動的影子拉了好長,許是有人體貼,又給他加了盞燈。

院落那一隅,與青天白日下沒什麽改變,少年依舊安穩地坐着,兩條手臂堅韌如竹,撐在半空中,幾根靈活的手指速度不減。

吳和洲倒抽一口涼氣,一把奪過身邊小厮手中的燈籠,匆匆走過去。他終于看出了繡布上的雛形,那是一大片舒展的青藍色羽翅,雖不完整,卻仿若感受到呼之欲出的仙氣似的。

“你……不睡一睡麽?”趁少年停針換線,他忍不住開口勸到,已經差不多七個時辰了。

少年頭不擡,手不停,只不卑不亢問了一句:“大人早上說過給兩日時間……不睡的話,不違背規矩吧?”

“……不違背……你叫什麽,多大了?”他小心翼翼問,起了惜才之心。

“回大人,草民葉書绫,虛歲十五。”他聲音很輕,似乎将所有的力氣都留給了一雙手。吳和洲不想再繼續叨擾令他分心,便吩咐人好生看顧,回去睡了。

翻來覆去間,他有些惋惜,這樣的人才的确不可多得,但就像老師傅們說的,太年輕氣盛。熬到這個時辰,明日體力定要不支,手上沒力,抖一抖,那針法怕是要大打折扣了,不知會不會左右最終結果,幾個經驗豐富的老師傅不知見過多少佼佼者,眼裏可容不得沙子。

誰想到,第二日他巡視完了另外兩院,邁進繡院的門檻,那阿绫還在原處一動未動,仍聚精會神,看不出絲毫疲累,反倒一旁那個值夜的雜役,哈欠連天。

他招招手,将守夜人叫到跟前:“他幾時起的?”

“回禀大人……他……根本就沒睡……”

“沒睡?一個時辰都沒睡?吃東西了麽?”

雜役搖頭:“別說吃了,茶水都是今早我怕他撐不住,端出來給他喝了幾口。”

吳和洲愣在原地,再看那抹單薄的少年身影,淡金的晨曦灑了他一頭一臉,竟有些讓人不能直視的神聖感。他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老繡匠,從那張滄桑的臉上讀出了“後生可畏”的欣慰。

“大人,染院那邊說是差不多要出結果了,叫您過去看看。”有人來通禀。

“知道了,我這就過去。”他回頭看了一眼,繡院還早,并不急這一時。

染院核對,發放完最終結果已近晌午,而後又輪到織院。

吳和洲疲于奔波,好容易忙完,才想做下歇息片刻,又有人來報:“吳大人,太子殿下到了……”

“什麽?太子殿下?”他知道此次納新會有上頭的人來看一看,卻不想竟是太子,“已經到了?不是說明日來麽!”他慌慌張張往正廳一遛小跑。

“人已經在繡院裏頭坐着了……”

他喘籲籲跑到門前,理了理衣冠才敢邁進去,一進門便撩起袍擺跪下去:“下官參見太子殿下。”

那人擱下茶杯,面上看不出愠色,只淡淡點頭,而後起身扶起他:“吳大人辛苦了,不必多禮。”

雖是在微笑,可吳和洲卻感受不到真心,揣測不出半點主子的意圖,與面見聖上是如出一轍的惶恐。

“殿下,殿下您怎麽這個時候過來,這甄選結果要後日一早才出……”

“嗯,我知道,此次的監察另有其人,明日會來取結果上報。我今日只是得空路過,看到門前熱鬧的緊,才想起這兩日織造局納新,就進來湊個熱鬧。”他手腕一震,展開折扇,煽動幾下,鬓邊零星發絲跟着舞了舞,“今次來的人不少啊。”

“是,昨日以登記完畢,統共一千四百三十三人。”

“取多少?”

“織染各一百,繡院五十。”吳和洲回話的時候低着頭,畢恭畢敬不敢造次,“殿下來得也巧,方才織染兩院才剛出結果。”他從懷中掏出結果,雙手呈上,可胳膊都酸了也沒人接,他鬥膽擡起頭,赫然發現太子竟發起了呆,直直盯着院落一角,眼睛眨也不眨。

“太子殿下?”他稍稍太高了聲音,“太子殿下?可是覺得……有何不妥?”

“啊,怎麽會。吳大人辦事向來周到。”不知為何,太子目不轉睛盯着窗外,問話的時候也不看他,“繡院結果何時出?”

“最晚,等到明早辰時。”

“知道了。吳大人不必拘束,我今日不辦差。您去忙,不要為我誤了正事。”太子走到窗前,沐到光裏,倏地淺淺一笑。

不知是不是錯覺,吳和洲忽而發覺,殿下身上那股生人勿進的冰冷和距離敢仿佛被秋日的光化開了些,甚至讓人覺得嘴角的笑意發自真心,連眼神都變得清淺,和那民間些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也不差什麽。

“是,那下官先告退……”

太子殿下得空“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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