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雲珩陪父皇在行宮呆了月餘,直到前些日子天氣徹底涼下來,才恭送聖駕一行回宮。
既來到玉寧,他刻意晚走了兩日,借口要去玉寧府走走,說想體察民情,今日一早便帶上了四喜一路打探到沈氏繡莊所在。
他微服進店,随手買了幾匹最昂貴的妝花緞,卻未能如願見到故人。費心與繡娘們套過話才知道,阿绫此刻不在繡莊,昨日便跑去織造局參加納新甄選了。
他原本是為了私事而來,不想還是要正兒八經出現在織造局。
待終于打發了新任的制造監督吳和洲,雲珩這才得空好好看看那位坐在角落的小恩公。雖說離的遠,可他還是一眼便從一大群姑娘裏找見了他。
不知是不是富庶水鄉養人,這裏不分男女,人人身上都隐隐有一股靈動嫽俏的調調。
暌違三年,阿绫蛻去了大半稚嫩的模樣,輪廓日漸清晰,已然出落成個異常俊美的少年。
雲珩不願驚擾了旁人,沒出屋,幹脆拖了張椅子,手肘撐着窗沿,邊曬太陽,邊飲一口馥郁純濃的鐵觀音,讓唇齒間徘徊起一股蘭花香。
隔着茶湯氤氲,阿绫在袅袅霧氣中低垂着眉目,不知在思索些什麽,眼中閃爍着柔和而溫軟的光華,輔着那一粒淺淡的觀音痣,倒真叫人看出一絲超然慈悲的仙佛之相,神似他無事玉牌上那尊美貌的觀音。
“殿下。”四喜驟然開口,擾了他難得的惬意。
雲珩忍不住皺了皺眉:“嗯?”
“今日晚膳在哪兒用?”四喜低着頭。
“晚膳?”他擡頭看了看天色,一個多時辰就這麽不知不覺被他盯過去了,還以為刺繡無趣呢。
“等等吧,我還不餓。”
“是。”
窗外陸陸續續有人離開座位,将完成的繡品上交評判,再轉身進了排屋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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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傍晚,院中人退的七七八八,那些繡繃也跟着撤掉,變得空蕩蕩,只零星幾人還在埋頭苦作,阿绫就是其中一個。
雲珩叫四喜從外頭館子随意置辦了一桌菜提了回來,客客氣氣邀吳大人作陪。
不想吳和洲也有些心不在焉,頻頻往窗外望過去。
“吳大人?可是這飯菜不合胃口?”
“啊,殿下,容下官失禮……請稍待片刻。”接着,吳和洲叫來了下人,吩咐道,“還是照例,找個機靈點的替他守夜,再加兩盞燈。點心和參茶都備好,他若真支撐不住,趕緊灌幾口。”
來人也不多問,一颔首,轉身便退走。
雲珩屬實好奇:“是哪個得吳大人如此青眼?”
吳和洲嘆了口氣:“回禀太子,倒也不是心有偏頗,只是,下官憂心出事罷了。”吳大人隔窗指了指院子西北角,“那個孩子昨夜就生生熬着沒睡,也沒吃東西,只喝了幾口茶水,下官是怕他力不能支,累出個好歹……”
“不吃不睡?兩日了?”雲珩一愣,擱下了筷子。
“是……”吳和洲一張臉擰成苦瓜,“哎呀真是年輕氣盛過了頭,屬他膽子壯……”
入夜,院落只剩那一架繡繃。
除了阿绫,所有人都已完成繡作,進排屋歇息了。
吳和洲親自替他點了盞燈,站在卷繃前。
好奇心重些的姑娘們交了繡品沒事做,索性也不聲不響在阿绫身後圍出個半圓,彼此指指點點交頭接耳。
阿绫充耳不聞,安安穩穩捏着一根細小金針,神游繡布間。
雲珩算是看明白了,不繡完,這人別說休息了,眼都不會擡。他嘆了口氣,邁出門檻,在月色裏走向那被燈燭照得透亮的一角。
靠近阿绫,他适時擡起一只手,制止吳和洲對他行禮。
掃了一眼茶盤,他伸手取了一塊去火氣的綠豆糕,一掰兩半,衆目睽睽之下,微微一傾身,遞到阿绫嘴邊:“張嘴。”
果不其然,那人聞聲未加思索便吃下去,根本不關心身旁都站了些誰,誰喂的,吃下肚的是什麽。
那幾顆整齊的牙齒輕輕劃過指腹,雲珩搖搖頭忍不住笑了,随手将剩下半塊自己吃掉,一轉身正對上吳和洲那雙快要瞪脫了窗的眼珠子。
太子殿下鎮定自若,指一指屋子,裝作不察覺周遭的躁動,就這樣漫不經心地踱了回去,留下一衆人瞠目結舌。
這南邊的綠豆糕和京裏不一樣,加了糯米和油,少幾分綠豆原本的甘甜松香,卻軟糯柔韌有嚼勁,就像這裏的人,看似柔弱,骨子裏卻執拗得很。
說是兩日考核,可誰也沒料到,竟真要在這排屋裏睡兩夜。
天蒙蒙亮,老繡匠們前後腳趕到,卻遲遲等不到宣判結果。
最後一片尾羽的銀邊收針,阿绫如釋重負,長長舒一口氣,放下金繡針,活動了一下酸麻的手腕,而後用剪刀拆掉固定用的棉線,将煙雲绡小心翼翼取下。
從凳子上起身那一刻,原本清明的神思輕飄飄升起來,眼見着要離他而去。他一陣恍惚,茫然地左右環顧。
周圍是何時圍滿人的呢……大家繡的如何了?難不成自己是最後一個?
起初他一時忘情,起了張不小的圖,原也沒有十足把握,好在是完成了。可是不是已經超過時限了?
陽光落在臉上暖洋洋的,令他整個人都松懈下來。
他依稀辨認出面前這位是主考,于是趕忙僵硬地颔首探身,雙手奉上那張一尺三寸見方的繡片:“大人。”
主考絲毫不怠慢,雙手捏住繡地左上和右上兩角,提起平整的繡片,一衆老繡匠們湊近了細細審視着。
什麽體力不支,針法大打折扣,顯然都是他們多慮。他們甚至極難分辨這只鳥是從哪裏起針,又是從哪裏收了針,青藍色到雪白色過渡均勻,鳥兒的羽毛在半空抖動,仿佛要扇出風來。
“哇……”外圈被繡娘們圍了個水洩不通,年輕姑娘們口中發出驚嘆,似乎全然忘記這只精美絕倫的鳥兒與自己上交的繡作是競品,“這是什麽鳥啊?”
“不知道,羽毛這麽好看,好像鳳凰啊……可是,有藍色的鳳凰嗎?”
此神鳥,不具鳳凰周身浴火席天卷地那百鳥之王的氣勢,反倒顯現出綽約柔美,尤其是身後拖曳的幾條纖長尾羽,似孔雀尾,卻呈波浪狀起伏,靈動飄逸,柔軟至極。
大鳥昂首展翅,周身灑下點點星光。
分明是一只翺翔于夜空的青鸾。pr
“這銀線乃點睛之筆啊……落針處極為精巧”老繡匠的手指隔空描出幾處輪廓,“頭冠,翅緣,尾尖……再多些,畫面便沒有這般幽靜,反而顯得富麗堂皇,落了俗氣。”
刺繡無非也就八個字,平齊細密合順光勻。
幾個繡匠贊不絕口:“針腳,排絲,皮頭都沒什麽好挑剔……他可當真是,祖師爺賞飯吃啊。”
“……這次統共也沒幾個人用一絲二絲,他還繡了這麽大一幅……”老繡匠轉過頭,“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阿绫聽到七嘴八舌的問話,剛要答,可直起身的剎那間,主考大人官服的那片石青色在眼前晃了晃,困倦疲勞鋪天蓋地,他險些就要這麽倒下去。
朦胧中,好像有什麽人扶住他,那人将輕聲絮語送入耳畔,半哄半嗔:“真是的……阿绫,先別倒,進屋再睡。”
“嗯……”自阿娘離開,多少年沒人這樣貼着他的耳朵哄他了。他睜不開眼,就這麽被人半抱半摻帶着走,踉踉跄跄進了間什麽屋子。一接觸到了柔軟的被面,他瞬間便沒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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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珩将他放到昨夜自己小憩的羅漢榻,四喜已經替他脫掉了鞋子。
“殿下……認得他?”跟在身後的吳和洲一旁探頭探腦。
雲珩眼角淡淡一瞥,沒有做聲,只見那發問之人噗通跪地:“下官失言……”
“哪裏。吳大人去宣判結果吧,外頭那些繡匠們也都辛苦兩日了。”
“是……”
吳和洲轉身時,雲珩瞥見了他手中那張繡片。
“等等!吳大人留步。”他起身走到門口,“這只青鸾,各位可是看過了?”
“回殿下,評判們都看過了,一致覺得,這便是此次考核中最出彩的繡品。假以時日,這孩子必有大成。”
“那,交給我吧,我帶回京。”他攤手索要。
“啊?是……下官遵命……”吳和洲眼中飄過一絲訝異,卻仍舊将繡片捧到他面前。不料被一旁的四喜攔下,仔細翻看後,才轉交雲珩。
送走了吳大人,四喜不需主子開口,自覺退出房間,還不忘順手帶上房門。
雲珩望着阿绫毫無防備的睡顏,替他拉了拉被角,不禁感嘆一句:“繡個花也能給你鬧出這般驚人的動靜……真是個小瘋子……”
他展開繡片舉至半空,秋風從窗口湧入,青鸾仿佛從空中翩然而過。神鳥周身不僅閃耀着星星點點的光芒,更是随風飄過一絲道不明的暗香。
他一愣,輕輕嗅了嗅這鳥兒,又貼近阿绫頸間。
周身這股別致的幽香似曾相識,依稀分辨得出一些花草,其中卻還摻雜着些藥味,并不是常見的熏香,聞起來叫人心靜……可他一時想不起這股令人安心的味道出自何處,不如等阿绫醒過來問一問……
“殿下……殿下?”雲珩一睜眼,四喜就杵在眼前,不知為何有些惶恐。
“嗯?”
“午膳備好了,殿下用一點吧,用完差不多該動身回去了……”
雲珩攏了攏神,發覺桌上已擺滿了餐食,倏而一愣:“現在什麽時辰了?我……”
“午時。您睡着了……我進來過一次,沒,沒叫醒您……”四喜重新低下頭。
……午時……雲珩暗暗心驚,自己竟睡着了?在這種魚龍混雜,連守衛都沒有兩個的地方?四喜進過門都不察覺?這怎麽可能?
他剛要起身,旁邊的人忽然動了動,發出模糊呓語。
“唔……”阿绫側身躺着,眉心微微蹙起,似乎是不滿清夢被攪擾。雲珩低下頭,那人一只手也不知是何時握上了他的,十指交纏……怪不得四喜的眼神那樣一言難盡。
他原以為男兒的手多多少少都會有些傷疤,繭子之類,尤其是刺繡匠人們,難保不會被針紮到。可這只手卻軟得不像話,表皮柔滑的更像是剝了殼的荔枝一般,叫人舍不得用力掰開。
“阿绫,醒醒。”他無奈纡尊降貴蹲到床頭,晃了晃胳膊,等了半晌,“不醒算了,松手,我該回去了,以後得空再來看你。”
“……嗯……”也不知是不是聽清了,他的手即刻被放開……
見面了。又沒完全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