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有隐約的談笑與掃帚的沙沙聲飄進窗子,阿绫睜開雙眼,窗外天光大亮,被面都給曬得暖乎乎。他伸手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腹,這才發覺自己居然是合衣睡的。
阿绫心下一驚,徹底清醒過來。
呆呆坐在陌生的塌上,看着一屋子陌生的陳設,他幾乎回憶不起發生了什麽……只記得是在參加玉寧織造局的考核來着……他繡了一只青鸾……然後呢?
然後仿佛被人一悶棍打暈了似的,與醉酒唯一的不同便是醒來後神思清晰,周身輕盈,睡得好舒服。
所以現在什麽時辰,考核結果如何了?這又是哪裏?自己為何睡在這裏?
他悄悄推開窗子,赫然發現眼前便是先前的考核場地,只是那百多張密密麻麻的繡繃撤下了,露出了本來面貌,有人正灑掃,青石板一塵不染,他昨日所占據的角落裏多了幾口青花缸,裏頭飄着幾片蓮葉,無風無雨,水面卻時不時有圈圈波紋擴散開來,想必那裏頭豢養了什麽魚兒。
偶有人手中捧着成疊的布匹絲緞穿過,原本供人歇憩的排屋門窗大敞,恢複成一間間繡房,繡娘們統一着蜜合色窄袖短衫,井然有序,各自盤踞在自己的一畝三分舞針弄線。
阿绫帶着一肚子狐疑,悄悄推開房門。
“啊,公子您醒了!餓麽?小的這就叫人安排膳食。”
突兀的聲音響起,阿绫警惕地一閃身,這才發覺門外頭還站了個人,正值壯年,穿着織造局雜役的淡栗棕短褐,看似徹夜未眠。
“不……不用……那個,敢問大哥,繡院納新考核結束了麽?”
對方點點頭:“昨日一早便結束了啊,公子睡了好久,餓壞了吧?”說罷,他留下呆愣愣的阿绫,一轉身消失,不多時又折回來,手裏多了個食盒。
阿绫這才反應過來,抓住他:“那……那結果何時發放?”
“昨日便發放完了,吳大人交代小的,待公子睡醒用過飯,就帶您去見他。”
雜役一邊回話,一邊将食盒打開,依次将一碗陽春面,一碟豆芽拌莴筍和一塊醬鴨擺上了桌。阿绫接連兩日只吃了幾口綠豆糕,看到熱騰騰的湯面和濃油赤醬的鴨肉,五髒廟頓時開始翻騰。狼吞虎咽中,他忽然覺得奇怪,自己是幾時吃了綠豆糕的來着?
用完飯,雜役一路引着他,走到一扇門前:“阿绫公子,等小的通報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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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在他面前畢恭畢敬,稱他一句公子卻自稱是“小的”,讓人渾身不舒服。他了不起也就是一屆工匠,哪裏承受得起。
“麻煩大哥了……”他趕忙也拱拱手。
阿绫又一次見到那身石青官服,趕忙深深作了個揖:“吳大人。”
“阿绫啊……睡的可好?”吳大人喚他喚得親昵,還親自拿了一身梧枝綠的窄袖直裰給他,“我知道你可能不服氣,可不論是誰,進來都要從三等繡匠開始做的。但這都是暫時的,你若争氣些,一年後院內有晉升考核,說不準就直接升到一等了。”
這吳大人實屬多慮,他哪裏會有不服氣,怎麽連織造監督對他一個毛頭小子都這般客氣,阿绫有些受寵若驚,他擡起頭接過府綢質地的直裰摸了摸:“大人的意思是……我通過納新考核了沒錯吧?”
“沒錯,你們這一批二十又三個,你拔了頭籌,後日正式入編。”
頭籌?成功了?
阿绫心下一喜,忍不住咧開了嘴。
“回去吧,再不回,家裏人要急壞了吧。”吳大人人到中年,看着他的笑容,慈愛地伸出手,似乎想拍拍他的肩頭,可那手掌沒落下來,懸停在半空卻又收回去,又顯得有些拘謹,“對了阿绫……你,跟太子殿下,有何淵源啊?”
“太子殿下?”阿绫沒聽明白,他根本不知太子是哪個,有哪裏來的淵源?他眨了眨眼,“大人是何意?”
見他一臉迷惑,吳大人似乎也有些意外,卻也沒多問,只叮囑他回去好好歇息,日後切不可再這般逞強。
阿绫抱着簇新的直裰一路往繡莊奔回去,莫名消失這樣久,老師和阿栎他們定急壞了,也不知織院那邊的結果如何……不過,妝花手藝如此珍貴,不出意外,阿栎一定沒問題。
誰知他進了門,衆人皆如往常般平靜地與他打招呼:“阿绫回來啦。”
就連沈如也沒多問半句,聽到他通過考核絲毫不感意外:“嗯。”
“老師……不高興麽?”他忍不住問道。
“昨日就高興過了,還給阿栎擺了一桌,可惜你不在。”沈如低頭笑笑,“吳大人派人來,說你兩天兩夜不吃不睡,繡完便支撐不住昏睡過去了……真是夠胡鬧。翠金告訴我,你繡了只青鸾?”
“原來您都已經知道了……”阿绫頗有些害臊,“其實差點就繡不完……”
“你啊……跟你阿娘一樣,最愛逞強。”沈如搖搖頭,正色道,“阿绫,去織造局可不比我們繡莊,這人心可是最難揣摩的,今後在人前,穩妥第一,萬萬不能再做這出頭蹿子,誰知道會被什麽人盯上呢……”
似乎被勾起了什麽不堪回首的往事,沈如臉色陰沉下去,不大好看,阿绫大膽猜想,一定是她當年的驚才豔豔招了人嫉妒,後來不得已才放棄大好前途,離開織造局。
“老師放心,阿绫明白,以後定謹慎些,不惹亂子。”
織造局果真就像沈如說得那般,任務雜亂又繁重。
可如今的繡院好似也并不算險惡,沒什麽勾心鬥角互不相讓,反倒與繡莊很是類似。阿绫耳邊依舊是繡娘們喋喋不休的家長裏短,再加上些過去聽不見的,朝廷裏與政事無甚關聯的瑣事,諸如大理寺卿身高逾九尺,官服料子都比別人長出一截,亦或是震南将軍左腳大,右腳小。
朝廷時時都有人事變遷,繡院從早到晚一派繁忙,阿绫進去沒多久便被指派了要緊的差事,太子殿下新指了婚,造辦處人手不夠,他要跟老繡匠們一同趕制一部分那位準太子妃的衣袍。
原本這等重大的差事是輪不上他的,可老師傅們經年累月積下了不少病痛,三天兩頭頭疼腦熱的,這批活要得又格外急,這才又抓了幾個年紀輕,手藝好的填補上來,以防萬一。
午飯時候,阿绫坐在一旁,跟大家一同分了包子,聽她們有一句每一句抱怨:“誰知道婚期會定的這樣近,好像上個月才剛剛指了婚吧?”
“是,說是在行宮的時候,皇上看對了眼,挑中了太子少師家的長女……”
“該說是當今左丞相的孫女吧。我聽京裏當差的表哥說,大皇子和太子較勁得厲害,雖說都沒了娘,可大皇子背後還有他祖父安國公,倒是太子,當丞相的祖父過世後娘家的勢力便日漸微末,皇上這似乎是要幫襯太子一手呢。”
“嘶,這話你也敢亂嚼,不怕掉腦袋啊……”
“哎喲,是是是,不說這個。唉,你說這下月就要成婚了,偏偏這太子也趕着湊熱鬧,說身量高了,就順帶跟着一起裁新衣了……統共要兩套冠服,兩套常服,再加上一身百子衣……真是……”
阿绫習慣食不言,最早吃完。仔仔細細淨過手,率先回到繡繃前,開始劈絲衽針。
太子妃的成婚禮服是一套深青翟衣,外衣織一百三十八對翟紋,領褾襈裾為赤紅色,以金線繡雲鳳紋。
另有一套赤色冠服,帶深青滿繡金線雲鳳霞帔,內着青色鞠衣的胸前背後還要各繡一片團雲鳳紋。
這還不算,上頭一并點了一件方領百子衣,紅夾衣上除一對金色升龍紋外還要繡滿四季花卉與近百稚童戲耍圖,意頭是多子多孫多福。
再加上太子的一套九章文衮服,與一身赤色四團蟠龍圓領常服……
八名織匠,八名繡匠,一個月之內就要送去京中,難怪怨聲載道。
阿绫最年輕,手藝也穩妥,被安排單獨繡太子常服上的團龍紋,左右兩肩及前胸後背各一。
老繡匠再三叮囑:“蟠龍可不是龍啊,絕不能有一絲差池。”
起初他對着圖樣一頭霧水:“嗯?盤龍……不就是身體盤起的龍?”
“蟠桃的蟠,蟠龍是蟄伏在地,尚未升天成神的龍,是四爪。這天下只一人能着五爪龍,剩下的人,膽敢僭越,可是會引來殺身之禍的,哪怕是未來的天子也不能幸免。”
“……是,阿绫記住了。”唉,一件衣服罷了,這皇帝的兒子也不好做啊。他不禁又想起年幼時阿娘曾說過,說皇宮那地方的人為權勢,是可以父子反目,手足相殘的……也不知雲珩小殿下如今怎麽樣了。
阿绫晃晃腦袋,不去想那些山高水遠,專心眼前的差事。他頭一次做這種失誤便要掉腦袋的差事,不圖快,一針一線只求穩,寧願多繡一會兒。他破曉和喜鵲一同來,入了夜最後一個離開。
不想這常服即将繡完的時刻,又傳來了新消息,說是太子婚期暫緩,不着急要了。
“哈?又不着急了?我這一個月!日日熬到頭昏眼花,這又不要了。上頭慣會折騰人,想一出是一出,太子的婚事也能随意反悔嗎……”
“就是說啊,皇上指婚也能有變數嗎?”
阿绫穩穩捏着針,倒沒她們那樣多抱怨。
說的明明是不着急,又不是作廢不要了,早些做完差事不是更好。
“都少說兩句。”老繡匠嘆了口氣,“我昨兒一早去見吳大人,遇上謝知府帶了京裏的大人來問話,說是一個月之前,太子在回京的路上遇刺,人都險些沒了,這最近剛剛好轉,才傳出的消息,婚期自然要暫緩了……”
“遇刺?才指了婚就遇刺?”那個表哥在京裏當差的小繡娘瞪大了眼睛,“……上月他不是跟着聖駕回京嗎,這也能遇刺麽……唉,雲珩殿下這太子之位坐的還真是不安生……”
阿绫指間一抖,針頭戳歪了。
他猛地擡起頭,脫口而出:“雲珩?”
後知後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