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阿绫拎起繡完蟠龍的赤色常服抖了抖,盤在繡圖中的金線迎着透窗而入的夕照閃動,華貴奪目。

四下無人,他偷偷将袍子藏起的肩線壓了到自己的雙肩上,低頭比了比,下擺差一點蹭到地面,似乎稍稍長了半寸。

這樣看來,如今的雲珩仍舊比他高那麽一丁點。

算了,阿绫默默将衣袍折好,放回原處,才十四而已,一定還有的長。

他默默一嘆:“原來你就是太子啊……”

太子遇刺這等大事,大家茶餘飯後定是不會放過。

眼下無需夜以繼日趕工,繡娘們用過午飯後便不緊不慢圍坐在院角,你一言我一語,交換從各處打探來的零散消息,當做消食提神的餘興活動。阿绫在一旁默默聽着,也分辨不出哪句是訛傳。

如今他只能确認兩件事,一件是雲珩的确遇刺,京城第一時間封鎖了消息,這第二件,也是尤為重要的,太子殿下總算是有驚無險,無性命之虞了。

那就好……

阿绫不禁想起當年葉家老太太感嘆的那句:皇家的孩子,難養活。

明明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葉,不但要一步一兇險地長大,如今做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儲君,居然也危機四伏,甚至還有性命之憂。

“阿绫?”

眼前忽而出現一雙黑色官靴。

吃飽了便容易晃神,他一擡頭,院子裏的人不知何時散去的,吳大人正站在面前。

他慌忙起身行禮:“大人。”

“你也聽說了吧……太子的事……”吳和洲伸手扶一把他的胳膊肘,免了他的禮。

Advertisement

“是,聽說了。”織造局早傳遍了,過幾天,大概全玉寧的人都會知道,還會衍傳出各種不同的版本。

“真是沒想到,當日見他的時候還好好的,誰知從玉寧趕回去的路上會遇到刺客……”吳大人搖搖頭,慶幸道,“據說幾個太醫養了好久,如今總算能下床了,真是萬幸啊,不然聖上若是追究下來……唉……”

“從……玉寧趕回去……?”阿绫略一思忖,猛然想起先前吳大人曾詢問過他與太子的淵源。

可,他們那些過往,本該無人知曉啊……

“大人,雲……太子殿下他,上月來過玉寧?”

“嗯?考核那日,你不是見了麽?他還……那個……綠豆糕……”吳大人欲言又止。

阿绫怔了一怔,他的确記得自己吃過綠豆糕,卻無暇顧及是誰喂給他的,當時一門心思撲在那只青鸾上,還以為是個雜役呢……

“你竟沒在意麽。”吳大人恍然大悟,“唉,你這一專心起來就不管不顧的性子啊可得改改……你繡完便昏睡過去,是太子殿下親自送你去房中歇息,又吩咐我好生照料你,還不忘差人去沈氏繡莊報平安。你睡得沉,他等到午後,沒忍心叫醒你便自行離開了,誰想到夜裏留宿客棧時竟會遇刺……”

堂堂織造監督,每提一句“太子殿下”,雙手便不自覺要在胸前合握一下以表尊崇,臉上還帶着些惶恐,仿佛談及什麽洪水猛獸。

太子殿下這稱謂很遙遠,可阿绫腦中浮現出的雲珩,卻是親近的。

小時候的雲珩會拼命藏起眼中的畏懼,謹慎地在人前撐起一副堅硬的軀殼,可同樣也會萬念俱灰地鑽進狗洞,會不情不願穿起女孩的褙子。

三年前的天碧川邊,他們匆匆重逢又匆匆分別,雲珩帶他脫離重重險境,臨別時,還親手替他挂上包袱。

誰能想得到,這樣待他的人居然就是當今太子,國之儲君。

“阿绫?其實……也不必太擔憂,畢竟,天底下醫術最高明的大夫都在宮裏,何況如今敢讓這消息放出來,便是太子身體已大好了。”吳大人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

“是,大人。”

他總算理解,為何這正官拜正五品的織造監督平日裏會對自己百般照拂了,定是誤以為自己與太子有什麽深交,可這事着實不好解釋,于是他只拱拱手,“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嗯,你去忙吧。”

太子的婚事一經耽擱,便沒了下文。那幾身趕制完的新衣送去了京裏再沒消息回來,阿绫時不時想起,倒也好奇地想看看雲珩現今是什麽樣子,穿上那件威嚴富麗的蟠龍袍子合不合适。過去他們每每意外中相遇,雲珩穿的都是素淨的便服,也不愛佩戴什麽彰顯身份地位的奢華之物,除了那與生俱來的持重謹慎與雍容氣度,倒也與普通權貴人家裏的驕矜公子沒什麽兩樣。

除夕到初五,織造局不開工。阿绫和阿栎難得都留在繡莊裏,與沈如及她年事已高的母親圍坐在碳爐前閑聊。

沈如照例包了個大紅包塞給給阿绫。

“阿娘……我的呢?”阿栎憤憤不平。

“滿十六就是個大人了,去年給你已經是破例。你看別家十七八歲的小子都成家當爹了,你啊,不往外掏銀子罷了,還有臉跟我讨壓歲錢?”沈如瞥他一眼。

阿绫慌忙把紅包又放回桌上:“老師,我也不用,俸祿夠了……”事實上平日裏他也沒有什麽花銷,吃在織造局,穿工匠統一發放的袍子,白住在繡莊,哪還好意思伸手要錢。

“拿着吧,也不多,十六歲之後就不給了。沈嬢嬢給你壓歲錢是壓祟的,圖個吉利,希望阿绫這一年裏,能平平安安,事事順遂。”

借此吉言,阿绫新的一年,果真在織造局愈發如魚得水,上到監督下到雜役,無一不對他贊不絕口。

臨入秋是每年例行的院內考核,不限時,自選題,所有人都要在截止那日上交自己的繡品,結果會左右現有的評級。

最低的三等繡匠人最多,月俸一兩。升到二等,便漲到一兩四錢。

至于人人都觊觎的一等繡匠,月俸有三兩之多,整個繡院統共只八個名額。要知道,正經的八品官員,一年也就不過四五十兩俸祿,再多幾石米糧和幾匹絲綢而已。

僧多肉少,幾百人搶八個席位,衆人摩拳擦掌,甚至擦出了不小的火藥味,原先姑娘們親親熱熱談笑的氣氛也在這個月暫時消失,每個人都埋頭在繡繃前,忙完了公家差事之後,全情投入到考核中去。

阿绫沒他們那麽深的執念,于他而言,來日方長,只是,自己在織造局好賴也混了一整年,該借此機會試試自己的手藝。

下了工,阿栎約他去船集吃酒,說最近河邊開了家新酒館,裏頭有“幻人”,會仙術。

“你傻呀……哪有什麽仙術……”阿绫從小就不大信這些江湖騙子。

“哎喲小古板!當然不是真的仙術了,誰不知道那些個什麽‘三仙歸洞’、‘仙人摘豆’是假的,但看着有意思啊。”阿栎拖着他一只胳膊硬往河邊拽,“走啦走啦,你天天坐在屋子裏不悶得慌啊,我請你吃花雕雞!”

聽到花雕雞,阿绫有些猶豫了:“……那,吃完就回去……八月十五之前要交東西上去,你也沒織完吧?他昨夜去他房間裏瞧了一眼,阿栎手頭正織一塊輕薄的織金妝花紗,底色是鵝黃,月兔金桂銀蟾的細致紋樣分布其上,熠熠閃爍,華美精妙,還迎合了中秋的寓意。

“哎呀還有半個多月呢,急什麽,鐵定能織完。你呢,還沒想好繡什麽?”阿栎問道。

阿绫搖搖頭:“想不出,能繡的似乎都繡過了,沒意思。”

他繡過花鳥魚蝶,繡過龍鳳麒麟,甚至還繡過阿娘的小像。此次時間充裕,他不想再重複這些。

玉寧的秋,傍晚最是熱鬧。

桌上的酒叫“琥珀湯”,溫了喝,品得出糯米桂花香。

那個會“仙術”的人就站在一塊屏風前,身旁帶一個女弟子協力。他抖一抖紅色的綢子,下頭接連變出瓷瓶,火盆,最後是一大缸金魚,周遭驚叫四起,掌聲連連。

“阿绫你看到沒啊!別總看窗外!看仙術啊!”阿栎沒正形,拿一根筷子隔桌敲他杯子,若是在家中鐵定要被數落。。

“看到了。”阿绫按住他的手腕推了回去。他早就注意到,那“幻人”自始至終不肯轉身,只以同一角度示人,八成是寬大袍子的背後藏了玄機。不過無妨,大家看的熱鬧便好。

“仙術”演完了,師傅退場,留那年歲不大的女弟子捧個小盤挨桌讨要賞錢。

阿栎興致勃勃準備了幾個銅板早早捏在手裏,誰料收了錢,那姑娘說句多謝後,竟轉身對阿绫開口,柔柔叫了一句:“公子……”

“嗯?”阿绫正看窗外的天碧川,酒杯才剛送到嘴邊,聞聲緩緩緩緩轉過眼。

這一瞥讓那女孩呆了好半晌。

“有事嗎?”阿绫見她遲遲不開口,放下酒杯問道。

“啊……”女孩這才緩過神,耳根一紅,忽的就從袖籠裏端出一只冬青的小碗捧給他,阿绫低頭便是一驚,一條金紅的珍珠魚正游得歡實。

“祝公子連年有餘。”說完,她不等阿绫拒絕便跑了。

“哎?”他滿頭霧水捧着小碗,“又不逢年過節,這是跟我鬧得哪一出……”

“啧啧,小公子,這小娘子怕是看上你了吧……”阿栎長嘆一聲,“慘啊,給賞錢的明明是我……結果得了連年有餘的卻是你。哎不過她剛剛從哪裏把這魚掏出來的?真厲害啊……”

“你喜歡就拿去啊。”阿绫把碗往他面前一推,拿起筷子吃雞。

“給你的,我才不要。”苦主端起杯一飲而盡,“總有一天會有姑娘只喜歡我。”

阿绫笑笑,陪了一杯:“你不要,我也不要,那別拘着它,放了吧。”

坐在酒館二樓的窗子邊向外看,天碧川裏星影燈影交織成一片,搖搖晃晃,像阿栎織的那塊金光閃閃的薄紗,如夢似幻。

喝完酒,他蹲在河邊,看那尾拇指大的小魚一下子沒進一片光影裏,阿绫忽然産生了一絲幻覺,覺得自己其實還未長大,中秋的時候,能牽着阿娘的手吃一塊月餅,放一盞船燈。

無數搖曳的燭火帶着無盡的思念順流而下,将天碧川映成一條浩瀚的天河,浮光躍金,綿延去遠方。

“阿绫?阿绫!!!”阿栎在耳邊一吼,“發什麽呆啊!”

他揉了揉耳朵,扭過頭:“我要回去。”

“哎?現在?不是說逛一逛嗎!”

“我知道要繡什麽了。”

中秋那日,阿绫不負衆望,以一卷長逾兩尺的繡畫《天碧川河燈》一舉奪魁,十五歲的年紀便坐上了一等繡匠的位子。

“最近沒怎麽睡吧。”老繡匠拍了拍他的肩,“眼底下烏青的。哎,年輕也要愛惜身子。”

吳和洲宣告結果時,反複強調他是織造局史上最年輕的一等繡匠,那副繡畫也拿上好的绫裱起,擺在了織造局最顯眼的前廳裏。

可沒想到這位置才坐了三個多月,他便要準備收拾收拾離開。

進京>_<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