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太醫先将阿绫那十根手指浸在冰水中許久,順帶灌下一碗湯藥,才将指尖的針一一拔出。

手指沒有流血,不知是不是已被冰到麻木,阿绫一聲未吭,倒是雲珩,看着那指甲中洇開的瘀血出了一身的汗,下意識将手中折扇扇得噼啪作響。

“殿下莫要心急,還是先出去透透氣吧。”四喜在他身後悄聲勸道,“您在這跟前杵着,太醫總分神。”

雲珩一怔,随即點點頭,邁出門檻。

他站在檐廊下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針刑,他見多了宮裏人玩這一手,不致命,卻痛不欲生,摧毀人的意志。如今刑部學來無可厚非……可真正讓他怒火中燒的是,眼前這些針根本就不是行刑用的針,而是最常見的,也是阿绫每日都會用到的,刺繡金針。

行刑者這心思也太歹毒,經此折磨,阿绫今後會不會看到金針便心中犯怵?會不會碰到針就發抖,再也不能刺繡,這樣一身才華的一個人,就荒廢了?

啧,這孩子,為什麽不說呢?他若說出這是曾經勇于救人所得犒賞,哪怕沒有證據,也可以報上自己的名諱,說他與當今太子是舊識,這東西不是偷的……他越想越惱,唰得一聲合攏扇子:“來人,你們先拿那個獄卒回去,仔細問一問。今日……不,從昨日起,那塗公公和趙寄榮都說了什麽,問了什麽,做了什麽。”雲珩吩咐道,“他若記不清了,你們就輪班陪着,不準睡,直到想清楚為止。”

“他若執意拖延不說……是否……”

“不必動刑。去查查他,查查他家人,總有些辦法讓他開口。”

“是。”侍衛轉身便走,正是借衣給阿绫的那個,不知何時已不聲不響穿回了衣裳,那上頭還沾着阿绫的血跡。

此人今日表現機智沉穩,率先發現了阿绫的傷,無人提醒便主動脫下衣衫,事後似乎也不欲邀功……

“等等。”雲珩叫住那侍衛,“你叫什麽?多大了?”

“回殿下,奴才熊鐵石。虛歲二十一。”

“熊鐵……”雲珩抿了抿嘴,“這名字是誰與你取的?”

“回殿下,是奴才的爹,說鐵石堅強不易摧,取這個名字好養活。”侍衛擡頭一笑,露出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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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憨而不傻的笑,和一身穩健樸素的作風,雲珩猜他并非貴族子弟。而這宮中侍衛,如非出身王公貴族,那便是身上帶了些功績的士兵了,他們通常貧苦出身,小小年紀便被送去參軍,上戰場,歷生死。

好歹是為人父的一片美好希冀,留着便好。可在宮裏,喊出來就有些惹耳了。雲珩将收起的折扇在掌中一敲:“今日我賜你一字可好?”

熊鐵石雙目一撐,眨了眨,立刻回過神單膝跪到雲珩面前,俯首。

賜字便代表你的名字會讓主子時不時挂在嘴邊,想叫着順口些。雖不算實質性的升遷,卻意味着受到重用的可能性。

“你父親既想你堅強不易摧毀,那我便賜你個‘毅’字,你覺得可好?”

“熊毅……熊毅……謝殿下恩典!”那人磕了頭,不多話,咬着嘴唇轉了身,只看得出腳步輕快了些,倒也不算忘形。

吱呀一聲,背後的門扉打開。

“殿下。”劉太醫合攏了門,額上一層汗還未來得及擦,“殿下寬心吧,老陳診過脈了,裏頭那位公子無大礙,除了鞭刑,未傷筋動骨,也沒有其他內傷。這些皮外傷看似兇險,可他年輕,養上些時日便會痊愈。”

“那他的手指……”雲珩一想起那十指插針的畫面便不寒而栗。

“手指也不太要緊,他這個年紀,好好休養,敷藥,不出十天便可大好,一月之內保證痊愈。”太醫一臉篤定,讓雲珩松了口氣。

他微微颔首:“多謝。今日貿然造訪,辛苦劉太醫了。”

“臣惶恐。”

太醫一把年紀,天已經黑了,雲珩也不願多叨擾,便着手安排車架回宮。

侍衛們用擔架擡了阿绫上馬車,雲珩坐在搖搖晃晃的車中看着他安睡的臉,又好氣又好笑,無論什麽時候,什麽境遇,這人都能睡成這樣。他輕觸阿绫擦去了血跡的手背,十根指腹都已敷了藥,不能亂碰。

他心中煩悶,于是伸手拆了阿绫松亂的發髻,用手指捋了捋,試着重新盤起,可他沒給人梳過頭,擺弄半天,頭發絲都被折騰下來幾根還是不成,他有些氣餒,索性随手一揚,任那烏黑如緞的青絲落了阿绫一頭一臉,又不落忍地撥開,叫他露出臉來,輕輕戳了一戳那顆眉心小痣。

“笨死你算了。”他也不知這句算是怨阿绫死腦筋,還是在自嘲。

仿佛睡了及其漫長的一覺。

阿绫懶洋洋撐開眼皮,眼前是一大片素銀錦緞,四周遮着薄紫紗簾,黯淡的光影晃動,鼻尖缭繞一股藥香。又是陌生的地方,他似乎習慣了,不再大驚小怪。只是好奇地緩緩撐起身,發覺自己竟光着上身,皮膚上的傷痕縱橫交錯,看着駭人,卻不很疼。他擡起手臂,昏暗中也能看出淺痕已在愈合,深些的,包裹着層細紗布,周遭的藥香正是來自于此。

昨日被拷問時,他還以為自己出不了刑部了……這是,有人救了自己麽?這是哪裏,屋子好生寬敞。

他伸手掀開那紫紗床帏,随即驚掉了下巴,又迅速縮回手,看那紫紗幔輕飄飄垂下,将他與外頭重新隔開來。

阿绫抱緊了柔軟的錦被,驚魂未定将赤裸的上半身遮住,剛剛是自己看錯了麽?床頭的地上坐了個姑娘?

見外頭沒有動靜,他又小心翼翼将紗幔掀了個細縫。

确實是個姑娘,半阖着眼簾,似乎是睡着了。看衣着,應該是個宮女吧……穿得這樣鮮豔的宮女,至少是個五品的掌事姑姑了。過去林亭秋夜裏安歇之後也會安排個丫頭在床前守夜來着……能用掌事姑姑守夜的,這宮中也沒有多少吧…….

阿绫斜一眼窗外,天是漆黑的。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喉嚨有些幹渴,實在不好意思吵醒別人,便披好了被子,輕手輕腳挪到桌旁,提起茶壺倒了杯茶,大口灌了下去。

茶水是溫的,卻香氣不減,阿绫舍不得暴殄天物,又不能将茶水吐回杯中,只好鼓着腮幫子當只松鼠,将茶暫時存在臉頰裏一點一滴緩緩品啜,順帶借着一盞搖曳的燭火環視這大到有些空曠的屋子。

沒成想一轉身那睡着的姑娘已經起身,正好奇萬分地看着他。

阿绫咕咚一聲吞了茶水,被嗆了個七葷八素:“咳咳咳咳……這位姑姑……咳,咳怎麽,醒了咳咳咳咳也不出聲……”

姑娘輕輕一笑,什麽也不答,作個揖便帶上門出去了,扔下阿绫一個人吭吭咔咔地扶着桌子咳嗽。

還沒咳完,門又打開,掌燈的立在門口沒有跟進來,那姑娘帶了個人來。

他變了些,卻還是能讓人一眼認出。

“怎麽咳起來了?”雲珩胡亂穿了件薄披,裏頭中衣的帶子都沒系牢,領口松垮,露出一片皮膚。他走到呆若木雞的阿绫身邊,伸手摸了摸他額頭,詫異地轉身,“……木棉,還是宣太醫吧。”

“不不不用……咳咳。”阿绫一急,松開了一只手,被子滑落下去袒露出一邊肩頭,好在那裏紗布包裹着敷藥,被姑娘看一眼也沒什麽要緊,“我沒事,就是剛剛喝茶,嗆……嗆到了……”

“嗯?……嗯……”雲珩頗有些無奈,嘆了口氣,脫下自己肩頭的披風,“別抓着被子了。穿這個吧。”

阿绫不肯松手,悄悄在他耳邊抱怨:“這個……能看到……”。

他身上的傷口猙獰,不大想被人看,更怕礙了姑娘的眼她卻不好意思說。

雲珩唇角似乎翹了翹,故意逗他似的,也學他悄聲耳語:“可,這三日都是她在替你換藥,該看的早都看過了,不打緊。而且太醫說,暑氣裏傷口若總是捂着會膿腫潰爛,所以只有夜裏會給你蓋一蓋。你裹這樣緊,萬一發膿了……”

“嘶……”阿绫被吓得立馬松了手,雲珩适時将披風一抖,罩住了他肩頭。細膩的霧凇绡觸到皮膚的一瞬,那人還不自覺輕輕吹了一口氣在他肩頭:“傷口還疼麽?”。

距離太近,那口熱氣還帶些潮意。阿绫低下頭,便能将太子殿下那不平伏的領口裏頭一覽無餘。

怎料這一眼便看到了左胸口落着一處舊疤痕,一頭尖,一頭鈍圓,像一片暗紅的竹葉……

阿绫一愣,深覺不敬,忙将目光向上移,卻又不得已停在雲珩那節頸子上。

喉嚨下方,也有一條細細的疤,像是頸間勒了一道梅子紅的絲線,只劃了頸子前側一小半。

心口,喉嚨,處處致命。

他不禁呆愣在原地,腦海中不由自主出現了一片雪亮的刀光劍影,雲珩只身站在一圈泛着冷光的兵尖中央……若是躲不及再往上挪個毫厘,他的喉嚨就會被徹底劃開。

“阿绫?”雲珩見他發呆,輕輕一彈他的眉心。

他這才回過神。

眼前明明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可他卻不覺惶恐,只感到一絲憋悶,于是伸手将那片衣領撫平,而後才跪了下去,規規矩矩叩首行禮:“卑職多謝太子殿下相救。”

“……”雲珩啞然,随即揮揮手,遣了奴才們下去,又那叫木棉的宮女再點一盞燈。待衆人都退下才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扶起,拖回床邊,“都走了。起來說吧。”

>_<被看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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