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阿绫瞥了一眼留下的木棉,她點完燈後推開了一扇原本緊閉的窗子,夏夜清風和滋滋蟬鳴徐徐填滿稍顯燥熱的屋子,又徘徊着出去,驅散了少許藥味。

“木棉是我的心腹……而且……她是啞的。”雲珩順勢坐到床邊拍了拍,“所以你安心歇着吧。”

阿绫爬上了床,屈膝坐在雲珩面前,這寝殿裏忽然飄起一股聞着心曠神怡的味道,芳香中帶有一絲清甜的果味。他用力嗅了嗅,好奇地環顧四下,并未發現燃香……奇怪,剛剛還沒有的……

“是桦燭。”雲珩起身走到桌前,那裏有木棉才添好的燈,墨玉鎏金燈臺,罩一層薄羊皮,上繪幾只紫玉蘭,看上去有年頭了。他掀開燈罩,指了指登臺正中那根燃燒的燭,和普通的蠟不同,沒有煙氣也不會流蠟淚,一根木色的燭火安靜地燃燒着。

“什麽燭?”阿绫頭一次見這好東西。

“桦燭。香桦皮裏頭刷了蜂蠟卷的,還加了曬幹研成粉的柑橘柚子皮。”雲珩拿起吊在燭臺一旁的銀香箸,彎下腰湊近燭光,去下短短一截燭灰。

似乎也不覺得哪裏不妥當,興許是他自小就與這太子殿下沒上沒下慣了,阿绫心安理得從旁看着,橘紅的火光在太子漆黑的睫尾跳動,平添一絲溫暖。

重新扣上羊皮罩子,雲珩坐回他身邊:“笑什麽?”

阿绫一愣:“啊,沒什麽。我該回去了吧……可而上面若是追究下來,你要怎麽跟他們交代……”

雲珩眉眼一挑,忍不住笑了:“上面?哪個上面?刑部麽?”

阿绫點點頭:“畢竟,竊案還沒審完……我沒老實交代……”

“所以為什麽不說呢,大大方方告訴他們,說那簪子不是你偷的,而是我贈與你的……你若說了,不論真假,他們都不敢貿然對你刑訊的。”雲珩不解地看着他。

“……呃,贈與我??”阿绫眨了眨睡飽的雙眼,裏頭零零碎碎的燭光都要飛濺出來似的,一點不像個渾身是傷的病患,“這簪不是,我忘記還給你的麽……”

雲珩一愣,低下頭,被這不摻雜世故的少年目光看得不自在:“總之,你說我的名字,他們謹慎起見,便會來求證,我就知道是你來了……何至受這些苦。”

“我又拿不準你想不想叫人知道這些。況且當年葉靜遠已經替葉書錦邀了功,我冒出來又算怎麽回事。”阿绫抿一抿嘴,“茲事體大,萬一說多了,被他們察覺到我是罪臣之子,怕就不是抽一頓鞭子,紮一紮手指就了事的。”

聽到他說紮手指,雲珩忽而低下頭,盯着他消了紅腫的手,指甲下顯現出一塊一塊烏黑的瘀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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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绫見他皺眉,自然而然将拳頭半握起來:“當年我進葉家的事,雖沒有大張旗鼓,也未入家譜,可并非密不透風,舊仆役遣散了幾十個,總還有些人記得,只是怕惹麻煩或無處檢舉罷了。”

“笨蛋,誰要你和盤托出了。啧,別動。”雲珩伸手碰了碰他的拳頭,不顧他躲閃,輕輕展開他的手,仔細盯着他的指尖,“玉寧姓葉的人家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以後若是有人問,你只說前半截兒。告訴他們,你家曾住在那人伢子的街不遠,那日恰巧遇上我被挾持,你不顧安危,只身前去救下了我,而後和你母親一同将我送到葉府附近,卻沒有進府邀功。簪子是我臨別贈予你的,以謝你的救命之恩。”

阿绫略一思量,的确,這說得都是真話,不完整罷了,于是點頭欣然答應:“好。那,簪子就算你送我的謝禮。可是,你也救過我,算上這次,兩回了。我是不是也該送你些什麽?”

說完他與雲珩一同一愣住,面面相觑。

阿绫咬住嘴唇,面子上有些挂不住……這算是什麽蠢話……

面前這人可是金枝玉葉的太子,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哪裏需要他一介草民莽夫送什麽禮……何況,自己也根本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東西……

“……就當……已經送過了吧。雖說是我自己拿的。”雲珩指一指他身上那件大袖薄披。

阿绫提起手臂,狐疑地左瞧右看,沒看出什麽所以然。反正那叫木棉的宮女早已經帶上門離開了,他索性将披風脫下來,讓輕飄飄的衣料鋪在膝蓋上。

黛藍色的煙雲绡薄透挺括,背後的衣擺上赫然是一只翩然于夜空的青鸾,周身細細點點銀色星芒正随燈燭的搖晃和布料的抖動而微微變幻着。

好眼熟。

“這不是……”阿绫詫異地擡頭。

“嗯,你繡的。當日我見好看,便拿回來,叫人制了這披風。”

阿绫驟然想起許久之前玉寧織造局的納新考核:“對了,那日你露面怎麽也不叫我……”

雲珩嗤笑:“你還怪我,誰知道你繡個花也能入定,我看那些參加殿試的貢士們都不若你專心。吳和洲也被你吓壞了,當時還信誓旦旦對我說,此子将來定能成大器,不想還真讓他料中了,這麽快就舉薦你進了造辦處……”說到這裏,雲珩微微斂起笑意,正色道,“差點忘了問你……阿绫,這玉簪……你是日日戴着麽?”

他搖搖頭:“自然不是。宮裏規矩這麽大,我……不敢。”

“那它怎麽會落到別人手裏去?還拿這拷問你?你是如何得罪了那些人?”雲珩眉心輕蹙。

阿绫一怔,頗感無奈,這說來話可就長了……

這玉簪他始終妥當地收在包袱皮裏頭,輕易不示人,除了自小一起長大的阿栎之外,連沈如都未曾見過。那塗公公深居宮城,如何知道他身懷此物,自然只能是那日無意中撞見他打開包袱皮的孔甯通風報信。

他将自己進宮後如何得罪了塗公公及孔甯的事,掐去了那些龌龊的部分,說與雲珩聽。

雲珩聞言略顯詫異:“你……你說你,只是不慎頂撞了那塗公公幾次,他便記恨與你下如此狠手?那,那個孔甯又是為何莫名其妙就出賣你?”

“他……聽聞他先前是塗公公面前的紅人……那個,自然是,與他一個鼻孔出氣……”他不善扯謊,自己先心虛起來。

雲珩默默望着他,目光像鑒一塊玉料,能穿透他似的。

阿绫緊張地心口砰砰直跳,率先移開目光,突兀地幹咳了兩聲。

好在此時,寝殿門倏忽被推開,是木棉端了個銀盤子進來,裏頭托着一只天青釉提梁壺和兩只雞心杯。她身後還跟着三個小丫頭,頭一個捧着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中間一個端一盆清水,最後頭的托盤裏是一只玉綠的罐子和一疊裁剪好的紗布。

木棉指了指窗外,他們二人順着望過去,窗外天色已微微透亮,不知不覺竟到了這個時候。

怎麽都是女孩……阿绫又手忙腳亂把披風披回身上。

“不必穿,該吃藥了。”說完,雲珩攤開手。

阿绫看到他接過小宮女畢恭畢敬遞上的藥碗,再轉遞給自己,待藥碗喝空,他從阿绫手中拿回了碗又随手遞交給宮女。

阿绫心下好笑,太子殿下又不會伺候人,非要多此一舉經手這一下也不知是圖什麽,半點忙也沒幫上,還鬧得宮女們緊張兮兮。

“脫衣服,傷口要換藥。”雲珩毫無添麻煩的自覺,上手就剝他肩頭的披風。

“殿下……呃,我自己來就好……自己來。”阿绫不自在地瞄一眼那些不聲不響的宮女,大家都低眉順眼立在一邊,并不看他。

“你們都下去吧。”雲珩掃一眼他的表情便心領神會,立即屏退左右。

寝殿又只剩下他們二人,阿绫脫掉薄披,自己龇牙咧嘴揭掉了被藥浸硬的舊紗布。

雲珩湊近他的傷口吹了吹,喃喃道:“不知會不會留疤……”

“無妨。”阿绫只稍稍偏頭便要蹭上雲珩的耳鬓,這也……太近了吧……他稍稍向後躲了躲,“反正也不是女孩子,留便留了,不打緊。”

雲珩也微微一抖,直起身閃開了些。

阿绫并未注意他那只忽就紅透的耳尖,自顧自動手浸濕幹淨的軟布,開始清理幹淨傷口附近的陳藥和髒污,一擡頭便看到對方已一手捧着那只玉綠罐子,另一手持光滑小巧的玉抹刀等在一旁了。

傷口附近的水汽很快消失,明明不大會伺候人的太子殿下竟娴熟地剜取了适量藥膏,幾下就塗抹均勻:“包上紗布吧。恢複的不錯,這藥是劉太醫家傳秘制,普通的傷口三五日就好,厲害一些的十天半個月也不成問題。你肩上這道,抹個七八天便沒事了。”

阿绫看了一眼他頸上半圈細細的紅痕。按理說,頸上的傷口若沒有傷及性命,不該很深,否則大羅金仙下凡怕都無用。他脫口而出:“既然宮裏的藥這麽神,那你為何留了疤呢?”問完才覺得自己僭越忘形了。

皇家的事,他有什麽資格過問……

>_< 太子殿下怎麽這樣,暗戳戳拿人家的繡片做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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