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果不其然,雲珩手上一頓,沒有回答他,而是認認真真,繼續替他塗完了手臂的各處傷口。

他小指和掌側時不時碰到傷口周圍的皮膚,阿绫覺得癢可又不敢妄動,只得忍着。

雲珩的表情向來收斂,阿绫并拿不準他是不是生氣了。

見他還要繼續往腹上胸上塗過去,阿绫慌忙握住雲珩的手腕:“剩下的我自己來吧……”

“這些傷疤……其實是我刻意留下的。”雲珩忽然嘆了口氣,“醜歸醜,但很有用。一是要警醒自己,無論何時都不要得意忘形,忘記自己的處境。二是……想要提醒我父皇,叫他不要忘了,當年是如何答應母後會盡心護我,如今他卻對于這樣的事再三縱容……”

換好了藥,恰恰破曉。

他們一同沉默,盯着雲珩收拾藥罐子的背影,阿绫思忖許久,只說了一句:“不醜,像系了條紅絲線。”

雲珩緩緩轉過頭,張了張嘴,似乎咽下了什麽,推一推他肩頭讓他躺下:“你再睡會兒吧,睡得多恢複得會快一些。”說完那人替他拉上被子,又伸手遮他的眼睛。

關門時,雲珩從縫隙裏看了一眼阿绫的睡臉,看樣子湯藥起了效果,才剛躺下,那小子便又露出甜酣的表情,看樣子他的睡眠跟過去一樣安穩,估計這一覺不到天黑醒不來。

木棉早早等在了門外頭,已經差不多是早朝的時候了。

雲珩如往常一般,梳洗,束發,再一語不發換上朝服,帶上束發冠。

他心裏清楚,方才阿绫并沒對他說實話,至少,話沒說全。

那孩子從小便經歷了不少波折,聰慧,謹慎,還不乏膽識,斷不會輕易就給人得罪成這樣。

在阿绫昏睡的兩日間,他已叫熊毅審過那個刑部帶回的獄卒,獄卒的确不清楚宮中的是非,只老老實實供出了是塗仁交代趙寄榮,要好生“接待”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繡匠,認不認竊罪不打緊,千萬不可輕易放了,更不能輕易殺了,最好是能多拖延幾日,多給他些苦頭吃一吃,叫他服軟。

事情做到這底部,哪裏會是阿绫口中一句“無意頂撞”能解釋的,其中定有隐情。

四喜與木棉垂手跟在他身後,走到宮門口,雲珩才緩緩開口:“四喜,你今日去一趟造辦處,找個由頭帶那個叫孔甯的金匠回來,你親自問,也……不必對他動刑,只想法子叫他把話交代全了,他和阿绫是怎麽生出的過節,為何針對,那個塗公公對阿绫,到底說了什麽做了什麽,阿绫是因何開罪他,除此之外還有沒有其他人牽涉其中,要具體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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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殿下放心吧。”四喜哈腰,一路将他送到玉宸殿外才獨自退下,往造辦處趕過去。

孔甯進宮一年多,手藝出類拔萃,為人也算圓滑,沒招惹過什麽了不得的是非,只攀附上個塗公公,不想還引火燒了身。

他哪裏會知道一個從玉寧遠道來的小繡匠會有這麽大的靠山,眼前是太子的人,他還沒蠢到為了個太監得罪位真正的主子,立馬将阿绫在塗公公手下的遭遇一五一十和盤托出,事無巨細。

“四喜公公饒命!是小人無知,誤會了阿绫偷竊……但,但是這些都是塗公公指使小人做的!是他叫小人跟阿绫套近乎,順便替他摸阿绫的底!他,他不光對阿绫下手的,還有好多人!小太監小宮女都有!不信,不信您盡可以去查問,阿绫之前,是禦藥房負責抓藥的小太監!小人這也是被逼的啊!若是不從,怕也早就被他詢個借口這樣教訓了!四喜公公明察!太子殿下明察!小人冤枉啊!”

四喜自小進宮,自懂事起便跟在險象環生的太子身邊,這種見風使舵的人見多了。

孔甯無疑是個真小人,眼下捏死他雖比捏死一只螞蟻麻煩不了太多,卻沒必要,始作俑者另有其人,不如施點小恩惠,才是真正有利于殿下的,廢物也有廢物的用處。

果然,雲珩聽後只罰了這孔甯半年俸祿,并未降罪,還順帶扣了造辦處趙主事一個月俸祿。畢竟,事情是在造辦處出的,追他個失察之責無可厚非。

“那……塗仁……”四喜有些犯嘀咕,畢竟是貴妃面前的紅人,不好輕易得罪。

雲珩盯着那一紙孔甯的供詞,許久沒有做聲。

四喜只覺得那目光冷得要結出冰淩似的。

“你過來。”雲珩思慮再三,低聲吩咐了他幾句。

“這……”四喜眼中飄過一瞬的驚恐,覺察失态,立刻又恢複了平靜,“是。”

在太子的宮裏的暖閣躺了足足五日,那些傷藥真如雲珩所說,阿绫身上的傷口多數已愈合,剩下的也不妨礙他活動,只是疼一些,沒那麽自如罷了,他受得住。

雖說一想到要回造辦處面對種種是非就頭疼,可他還是要回去,按理說他沒有出入東宮的資格。

為了不惹眼,這幾日他都關在這間暖閣裏足不出戶,飲食起居都有人伺候。太子殿下的貼身宮女木棉仿佛不用睡似的,不論他何時開門,都能看到她站在門邊。

“姑姑……”雖說這木棉年紀尚輕,可在皇宮裏頭,六品以上的宮女不論年紀都會被尊稱一聲姑姑,“太子殿下如今在何處,我能見見他麽?”

木棉點點頭,先替他束發帶簪,又在他略顯羞怯的目光中背過身,等他獨自更好衣才将他引進了正殿。

雲珩才下朝回宮不久,正批奏折,聽到他恭恭敬敬見禮意外地擡起頭:“怎麽起來了?”說着,他合上折子擱了筆,走到阿绫面前,從頭到腳打量起來。

阿绫也打量回去,太子殿下外頭這件朝服他沒有見過,是淡繭黃的織金蟠龍袍,蟠龍刺繡沒用彩線,只用了明黃與銀色繡線,貴而不俗。裏頭那件內襯玄色中單倒是有點眼熟。眼下他沒帶那華美的鎏金冠冕,腰間垂挂的玉帶與繁複精美的玉玎珰也都解下了擱在一旁,發髻拆成了他喜歡的馬尾,柔順地垂在腦後。

雲珩淡淡一笑,撫了撫阿绫的肩:“原先覺得造辦處工匠這素袍子太不起眼,不想你穿了竟是這樣。”

“殿下,我該回去了。”阿绫說完,萬般不情願地長籲一口氣,他不想惹出更大的亂子,必快些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回就回,小小年紀,愁眉苦臉做什麽。”雲珩伸手彈他額頭。

說來難為情,阿绫低頭看着對方織了寶相暗紋的黑靴,有些難以啓齒,明明已經是個大人了:“也沒什麽,就是……心裏有點犯怵。”

雲珩聞言笑容一滞,聲音也低了些:“……怵什麽……是……不想再拿針了麽……”

“啊?不會啊,刺繡不拿針拿什麽。”他有些詫異地擡起頭,發現太子殿望着他的目光仿佛是在小心翼翼的試探,“……我就是怕那個塗公公沒完沒了……”

“……不會就好。”雲珩松了一口氣似的,繼而換上一臉譏诮,“你連我都不怕,卻怕個太監?”

阿绫默默嘀咕一句:“這有何好笑,你是君子,他是小人。你救我護我,他卻只會欺辱于我……”

“好,不笑你。阿绫不必怕。等會兒我叫人送你回去,以後有事,想辦法來找我就是。那個太監,絕不會再為難你。”

雲珩邊說邊親自送他出殿門,卻被外頭的四喜弓着腰攔了去路:“殿下……阿绫公子養了這幾日,就這麽回去,傳出去怕是不合規矩……至少,得有個由頭。”

“……也是。如今,快入秋了,造辦處該替我裁制秋冬的衣裳了吧。”雲珩轉身,“阿绫,你随我進來,量個尺寸。今年我的衣裳,你看着辦吧。”

阿绫眨眨眼,站在原地未動:“殿下,不用麻煩,尺寸我知道的。”

“你知道?”雲珩一愣。

“玉寧織造局都備着呢。”他伸手拽起玄色中單的袖底,展開一塊在手掌上,“這袖子上的宗彜紋還是我繡的。”

“……那些,都是兩年前的尺寸了。”雲珩似乎有些不滿,抽回衣袖,轉身就往寝殿的方向走去,“弱冠之前還會長,新做衣裳,尺寸總是要新量的。”

阿绫跟在他後頭,拿目光比了比他頭頂和耳尖,如今兩人身量幾乎不差什麽。

他倏而沾沾自喜起來,看樣子這兩年還是自己長高得比較多,重要的是,似乎還能長。

“傻笑什麽呢……過來啊……”

一旁,木棉已伺候着雲珩脫下了寬大的蟠龍袍和中單,只留下一層潔白的裏衣。

阿绫忙接過布錦尺,卻有些無從下手。

他是繡匠,裁縫的活并不熟練,這尺寸該怎麽量來着?

他低下頭,仔細回憶着繡莊裏那些記錄了尺寸的冊子上都有些什麽小項。

身長,臂展,腿長,頸胸腰臀……他看着手中的布錦尺,竟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阿娘。

五歲之前,他的衣裳都是阿娘親手做的,當年的自己赤腳站在床上,阿娘會拿一條布錦尺逗他,那一颦一笑猶在眼前。他忍不住心間一暖,跟着記憶中那張些許模糊的的面龐翹了翹嘴角。

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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