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雲珩不禁愣住,默默看着一抹幹淨的笑意倏然出現在阿绫清澈的眼眸中。
那快樂真摯而純粹,與他們初見時如出一轍,一瞬間就将他帶回到玉寧的天碧川邊,帶回熱鬧非凡的人間煙火中。
那時候他們也只有現在一半高,阿绫不知他真實身份,只當他是個險些被擄走的脾氣怪異的小孩,肆無忌憚地牽着他穿過喧嚣的集市,與他分食一口甜到發膩的點心,開沒輕沒重的玩笑。
後來他偶爾回想起當年的事,想到阿绫,他甚至萌生過許多荒唐的念頭,比如,若是能流落民間就好了。
在市井中長大,他是不是也可以像阿绫一樣,從小就那麽讨人喜歡?
阿绫卷起起衣袖,繞到了太子殿下身後。
他記得首先要找到後脊骨。
雲珩背上的肌理很薄,稍稍用力便可以感受到正中央那根挺拔而分明的骨骼,垂直地面從後頸一截一截摸下去,他率先找到了平齊于肩的那一點,将軟尺按住。
“殿下,胳膊擡起來。”他單手托起那條微微舉起的手臂,直至與地面平行,再扯緊了軟尺緊緊比着,從那截椎骨到終止手指尖的長度,這就是臂長了。
他轉身拿起宮女備好在桌上的筆,記下數字。
而後是腰圍,他繞着人轉了一圈,最終選擇在雲珩面前站定,中衣不算太貼身,他只好先張開嘴咬住布錦尺,而後用雙手的虎口貼住那人腰兩側,掐出輪廓,大致目測了一下,找到最窄的一圈,就是腰圍了。
看上去極細的腰,其實摸着并不那麽弱不禁風,反而勁瘦結實,尤其是腹部驟然收緊時,甚至摸得出清晰的紋理……可,他幹嘛要用力收腹呢?淨尺寸就是要在身體放松的狀态下才準确的。
“殿下,放松些。”阿绫擡頭,含糊地提醒他一句,這才發覺雲珩似乎連呼吸都屏住了,“殿下?”
“……有點癢……”對方面色平靜地側過頭去不看他,聲音莫名得輕,胸口有不尋常的起伏。
阿绫手上一頓,不知為何,腦袋莫名有些發懵,尤其是注意到雲珩躲閃的眼神。
他們明明都是男人,可他當即就像被熱茶壺燙到似的撤開了手掌,而後意識到這反應簡直是大不敬,又手忙腳亂換上布錦尺圈住了雲珩的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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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依舊能察覺到來自腰腹的輕微顫動,莫名其妙就吞吞吐吐起來:“殿下……殿下怕癢嗎,那,那……我,我快些。”
量完了腰,他立馬站回對方身後,輕輕松了一口氣,他不清楚這沒來由的緊張感是什麽,只覺得看不到那人的神情,便也不會那麽不自在。
阿绫站在雲珩背後,一手持布錦尺一頭,按在雲珩後頸處,另一手捋順軟尺,一路貼着後背的淺溝游走向下,用拇指指腹按到後腰正中,記下身長,而後又原地蹲下去,從後腰處那一點,量到腳跟,記下了腿長。
他深吸一口氣,再次站回到太子殿下面前,不自覺壓低聲音,仿佛怕被誰聽了去似的:“手臂,再,擡起來。”
雲珩像個乖巧的木偶,随着提線僵硬而動。
阿绫舔舔嘴唇,專心致志看着他中衣的護領處,兩手從他腋下伸到背後去,用尺子圈住了他的胸口。
此刻阿绫沒有擡頭,看不到雲珩眼中的動搖,可對方心口處的砰嗵亂跳卻被他的指背清清楚楚摸了去。
雖然隔着衣服瞧不見,可阿绫莫名就篤定那胸前皮膚此刻一定正被撞的一凸一凸,像被捶打的獸皮鼓面。
啊,原來“心如擂鼓”是這個意思,好像很貼切。
他一邊走神,一邊翻開對方潔白的中衣立領,想要量一量頸圍,手卻忽然頓住。
明烈的日光下,頸間那條橫劃的傷疤更顯眼了。
雲珩承受着猛烈的心悸,盯着阿绫那顆近在咫尺的眉心紅痣發起了懵,腦袋一瞬間空白,耳朵也像是被捂了個嚴實,什麽都聽不到,只剩自己誇張到令人不可置信的心跳。
這跟遇刺時似乎也沒差什麽,一樣都是全身每一處的汗毛都緊張地倒立起來,細微的摩擦觸碰都讓他忍不住戰栗。
不對,不對……遇刺時雖怕,可他很快便能冷靜下來,腦子裏不會這樣亂成一鍋滾燙的八寶粥,全然無法理清思緒,只剩下一個念頭:好熱啊……
明明只穿了一層透氣的中衣,這都已經入秋了,怎麽暑氣又席卷回來……
向來沉穩冷靜的他,也終于嘗到了心慌意亂的滋味。
就在他覺得自己即将被蒸熟的一刻,阿绫适時掀開了他的領口,一絲微涼的空氣擠進去,叫人稍稍恢複了清醒。
布錦尺圍住他的頸中,阿绫雖然呼吸稍顯急促,一對耳朵也紅透,但手上依舊穩穩當當。
雲珩看着他低垂的眼眸,清澈的日光晃動,光斑像魚,追逐嬉戲般,在他瞳中亂晃。
那樣柔和的眼神落在頸間,驀然又出現了一絲憐憫的意味。
阿绫就這麽靜立着,半晌沒有動作。
而後軟尺驟然松脫,少年伸出手指,緩緩劃過那條蔓延了好長的疤痕,口中近乎無聲地喃喃自語:“好險……”
溫熱的指腹觸到皮膚,比世間最名貴的絲緞還要柔軟。
耳根的潮紅退卻,阿绫眼中帶悲時,讓人忍不住想起慈美的觀音像。
雲珩心口重重一跳,不受控地往前一探身,雙唇碰到了那人的嘴角。
“……”阿绫呆若木雞,唇間的麻木許久才消退,他恍惚擡起頭來看着雲珩,心中有些迷茫。
尺寸量完,木棉已在伺候太子殿下更衣,雲珩沒穿回那身上朝用的蟠龍袍,而是換上了一身輕薄的蒼藍織銀花羅道袍,銀色縧帶束出利落腰身,玉蘭花玉雕帶扣貼于腹前,含蓄素淨。
阿绫茫然環顧四下,寝殿所有的宮女們都如常般低眉順眼,專心致志做自己的差事,木棉将桌上記錄着尺寸的宣紙遞給阿绫,讓他收好。
一切都太快了,蜻蜓點水般的觸感還殘留着,柔軟,潮濕,溫熱,落在嘴邊,也點出心間一圈一圈漣漪。阿绫不禁用食指的指背碰了碰下唇,用力甩一甩頭。
衆人皆是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難不成真的是自己發了白日夢,出了幻覺?腦筋這樣昏沉,是不是中暑了?
“走吧,我叫四喜送你回去。”太子殿下若無其事,轉身便走。
阿绫頭重腳輕跟在他身後,待回過神,已被親送到殿門前。
這次該沒人攔他出去了。
他深深呼吸,躬身行禮告別,順帶讓混亂的心緒平複下來。
再度起身時,他忽然注意到了雲珩的頭頂。
“怎麽?”雲珩詫異地看着他,馬尾根處那只白玉镂空小冠中,原本要贈與他的那根蛟龍簪橫穿而過。
“沒,沒怎麽……”阿绫默默盯着那玉簪,前日雲珩明明說過,有人問起,就說這是當年謝禮……所以,只是句說辭,并不是真的要贈與他嗎?也對,這簪子就算贈他,也是不敢插戴的,他用普通的銀簪木簪就夠了,白玉還是要配溫潤如玉的君子才合适。
于是他只搖搖頭,什麽都沒提:“卑職告退。”
四喜将阿绫送至造辦處院門外:“那奴才就先回去複命了。阿绫公子以後若是遇到什麽為難的事,可以去禦茶坊找個叫忍冬的宮女帶話給奴才,她每日辰時上職,酉時下職。”
“勞煩四喜公公了。”阿绫拱拱手,“我一個人進去就好。”
雲珩撂下手中的折子,小半個時辰過去了,他一句話都看不進去,只能随意挑些毫無意義的請安折子批複。
木棉适時端了茶進來,輕放在桌角,雲珩懊惱地将淩亂的折子山一推,埋頭伏在桌上,默默喊了一句:“……姐姐……”
木棉一驚,眼睛眨的飛快,趕忙湊過去摸了摸他額頭。
她長雲珩六歲,自小看着他長大,怕是有七八年沒聽到太子殿下稱她一聲姐姐了。
“你剛剛看到了麽,他是不是……舍不得這玉簪了?”雲珩一把從頭上拔下那根白玉蛟龍,“是失望了,還是在怪我出爾反爾?可我昨日想了想,在這宮裏頭終究與他在玉寧時不同,他的确不能戴龍簪鳳,萬一落了有心人口實便不好了。啧,原本是想今日告訴他的,可方才心裏一亂,我就給忘了……”
主子面前不該失去分寸,可木棉看着他一臉懊喪,還是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
她怎麽也想不到,他們年少老成,油鹽不進的太子殿下,竟會為了這麽個人找回幾分少年心性。
自先皇後離世,太子就沒做過一日孩童,不敢天真,更不能莽撞,坐卧行走無一刻不如履薄冰。
她拍拍太子的肩,讓他擡起頭來,雙手在半空裏比比劃劃。
雲珩看着看着,茅塞頓開,而後興致罕見地高昂起來。
他點點頭,挽起右手的袖口,語氣帶上一絲歡快:“對啊,我怎麽沒想到。那,替我磨墨吧,要……紅糖色。對了,叫人把我的印石也取來吧。”
雲珩盯着窗外的秋色,思忖着落下筆。
雲珩:……夭壽…以前怎麽沒覺得量尺寸這麽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