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初冬日出遲,晨起能看到院子裏的綠松針結一層晶亮透明霜殼,玉寧沒有。
阿绫站在門外,裹了裹外披,京城幹燥,寒風也直白鋒利,露在外頭的臉和手很快便被割得發紅。
“阿栎,再不走我不等你了……忙着趕活呢……”阿绫将手臂抱在胸前,搓了搓胳膊。阿栎昨夜捧着從書攤新買回的話本子看到三更,磨磨蹭蹭許久,好容易才起了床。
“馬上!這就來了來了!”阿栎比他更怕冷,也不知哪裏買來一副栗棕暖耳日日扣在腦袋上,猴子似的。
近日宮中喜氣洋洋,中秋過後貴妃娘娘順利誕下了小皇子,取名雲璟。
皇上登基後一連幾個都是公主,這麽多年以來,這還是頭一個新皇子,淑貴妃一宮上上下下都收到豐厚犒賞,倒是苦了造辦處,尤其是孔甯他們這些金銀玉匠,镯子璎珞長命鎖,連撥浪鼓都是玉制的鼓身羊皮的面,墜在兩側的彈丸是精挑細選的南紅珠子,陳玉匠做完試音,阿绫到底也沒聽出跟民間那些小木鼓有何不同。
“小孩子一天一個樣,金銀珍寶罷了,置辦這麽些穿戴,怕是還沒來得及都穿用一次就長大了吧。”路上阿栎抱悄悄抱怨,“你小披風繡了多少?”
“第三件了。”
一件玄色繡金蟒紋,一件大紅繡金麒麟,手上正繡的是葡萄紫吉祥如意寶相花紋。近日又趕上入冬後各個皇子公主都要制新衣,阿绫往繡繃前一坐,日日都是七八個時辰,忙得無暇擡頭,只午時得空胡亂塞幾口吃的。
繡完披風,他揉了揉眼想起身要歇息片刻,誰知剛下樓便遇上四喜:“殿下叫阿绫公子去一趟……”
“現在?”
“對,就現在。殿下等着呢。”
阿绫不見雲珩也一月有餘,寒露那日,忍冬特地等在他下值的路上,什麽都沒說,只塞給他一只食盒便行禮離開。
待人走遠了,阿栎才滿臉歹笑地湊過來,“嘿嘿……阿绫,這位姑姑是誰啊?特意在這裏等你下值……”
阿绫低頭看了看精致的烏木食盒,随口答道:“是禦茶房的姑姑。你幹嘛……”看着阿栎咧到耳根的嘴角,阿绫嫌棄地拿胳膊肘頂住他胸口。
“哦……禦茶房啊……笑起來好秀氣……怎麽認識的?今年多大了?哪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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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曉得,你有興趣自己去問問看。”阿绫不願站在路上受他盤問,拎着食盒轉身就走。
“啧,葉書绫!翅膀硬了是不是!你給我站住!”阿栎追上來,“這事不跟我老實交代合适嗎?哦!!!你上次說忽然親你的那個嗚嗚!!!!!!呸呸呸。”阿栎吐出團成團的帕子,“哎你能不能別什麽都往我嘴裏塞啊……”
“治你亂說話的毛病。”阿绫拎起食盒在他面前晃晃,“想吃嗎?想吃就閉上嘴。”他使了個眼色給阿栎,下值的宮人們步履匆匆,時而對他們側目。
阿栎吐吐舌頭,知道他是提醒自己莫要得意忘形,便跟他并排,沉默走着:“這會兒知道謹慎了,平日裏那些小宮女偷着看你的時候也沒見你在意……”
回到住所,阿绫打開食盒,上層幾顆新鮮柿子壓着紅葉,個頂個圓潤飽滿,像扁球形的燈籠,一看就知道是貢品。
“這柿子好漂亮。”阿栎抓了顆柿子,向半空一抛又接住,“寒露是要吃柿子的。他們京城的人還愛喝菊酒,賞紅葉,登高望……這!這這!這是!”
阿栎手裏的柿子啪的落在桌上,驚訝地說不出話。
食盒第二層可跟寒露沒什麽關系。
幾只精致的瓷盤擠在一起,白的是蒸兒糕,灰的是墨酥糖,嫩黃是綠豆糯米糕……還有……一盤熱氣尚存的月餅,正散發出陣陣熟悉的香氣,這是酥皮的味道……是玉寧中秋的味道。
“這還熱着呢,你發什麽呆,趕緊吃啊!”阿栎迫不及待,說話時口沫橫飛。
阿绫回過神,擡頭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笑,伸手取一只月餅緩緩掰開,外酥內韌的千層月餅皮一層層破開,酥松的渣掉了一手,一桌子。
就像他的一顆心,也瞬間酥軟,還冒着一屢屢熱氣。
見他磨磨蹭蹭,阿栎從他手中奪過半個直接往嘴裏塞,吃沒吃像。他一邊嚼一邊享受地閉上了眼,“呣!!好吃……這一口可想死我了……這姑姑是我們同鄉嗎?手藝真好,你快嘗一嘗啊!”
說着,阿栎一推他懸在半空的手,直接将月餅送到了嘴邊上。
阿绫順勢張口一咬,內餡肉汁充盈,潤而不膩,鹹香恰好,的的确确就是他們從小吃到大的味道。
阿栎吃得滿嘴油,胡亂拿袖子一揩,又抓起一塊綠豆糕,“啊……糕點果然還是要軟糯些才好吃。京城這綠豆糕香是香,可幹巴巴的,每次吃都要噎半天。不過,這中秋都過了這麽久了,怎麽這時候給你送月餅啊?”
是啊……中秋都過去這麽久了,怎麽還記得呢……
阿绫吃着家鄉的味道,只隐約記得那日自己酒喝過了,卻想不起都胡言亂語了些什麽。
被這樣記挂着,他思索了好久,依舊不知該回個什麽禮。
太子殿下的晞曜宮在東,出了造辦處,四喜卻帶他徑直往南門走,走了足足一盞茶還要久,眼見着快要到宮門口了。
阿绫實在忍不住:“公公……不是說,去見太子殿下嗎?”
“是,殿下正在天同門等您呢。”四喜馬不停蹄。
“天同門?太子殿下出宮未歸?”阿绫一愣,那是隔開外城與皇城的南門城樓。
今日是十月十五下元節,乃水官大帝生辰,天不亮,皇上的确是帶着皇妃與一衆皇子公主們,浩浩蕩蕩去宮城外的太廟祭祖,鬧了好大的動靜。可車架趕在午膳前便已回宮了啊……
“是。太子殿下預備去外城走走,沒跟聖上同回。”四喜舉手一指。
一架馬車映入阿绫眼簾:“……可我……”
“阿绫公子寬心,趙主事那邊奴才方才已經知會過了,不妨事。”四喜替他打開了雕花車門,催促道,“上車吧,時辰不早了,還要趕在宮門落鎖前回來,殿下等着您呢。”
事發突然,阿绫愣愣被推上車架,直到馬蹄聲噠噠響起,他才終于意識到發生了什麽,雲珩竟在宮外等他。
出皇城……他還以為要熬到過年……這便可以出去了麽?
被那堵牆困住,足足十個月,處處都是冷漠的目光,他小心翼翼,不聽,不說,不看,伏低做小,懸在頭頂的利刃仿佛随時會落下,他簡直要忘記外頭的普通人是如何過活……他甚至險些喪命在大牢裏……
他看了看手邊的一疊衣服,展開來,一身雪青道袍和豆綠披風,面料輕且軟,披風挂裏貼了鵝絨,不帶刺繡,素到一眼便知他們的主人是誰。
馬車一路徐行,阿绫坐在四平八穩的車子裏換好衣袍,聞了聞袖口,桦燭的奇特香氣隐隐萦繞。
窗外喧嚣聲漸起,阿绫忍不住掀開車簾,想看一看久違的市井煙火氣,呼吸一口自由空氣,可才探出頭去,他的目光便被迎面而來的駿馬所吸引。
銀鬃沙馬的背上,雲珩今日披一件白,遠看緞子上的暗紋提花随着馬兒颠簸起落一亮一暗。
那人頭頂的黑馬尾,和那條銀白色真馬尾同頻搖晃。
太子殿下擡手輕扯缰繩,威風的馬兒徐徐停步,垂頸站在阿绫觸手可及處。毛皮锃亮,阿绫忍不住從車窗伸出手去摸了摸純白鬃毛,果然柔軟。
“下車啊。”雲珩沖他笑笑,翻身下馬,衣袍翻飛,像朵流雲輕盈落地,而後走近車窗,伸出食指輕輕戳在眉頭處,“發什麽呆,不餓嗎。”
阿绫這才回過神,慌忙推開車門跳下去:“殿下……”
“在外頭別這麽叫。”雲珩打斷他,“怕別人看不破我的身份麽。”
“……可……也不好直呼殿下名諱吧……”
阿绫話音剛落,便看到雲珩微微怔住,又忽而一嘆,沒頭沒尾笑道:“……果然是喝醉了。”
“嗯?”阿绫一頭霧水,他今日并未飲酒。
“沒什麽。我們假扮兄弟,你叫我哥哥就好。”太子殿下一臉認真。
“……這……”阿绫當即傻眼,“叫……叫……不……這不妥吧……”
也不是沒叫過別人哥哥……認識的,不認識的,平日裏都是張嘴便來,這位兄臺,這位大哥。
可他不知為何,總覺得這麽稱呼雲珩有些別扭。
太子哥哥帶你出宮玩>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