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四喜心中一震,手卻不敢停,若無其事繼續敲打着經絡,順着他的話說下去:“是,小丫頭們私下裏也都常常誇阿绫公子。說他心善手巧,人也生的那麽好看……只可惜……”

“可惜?”

“可惜,似乎不大通曉人情……她們送他帕子,點心什麽的,他從不收,也不知是年輕單純還是裝不懂……”

“是麽?”雲珩轉過頭,視線穿過屏風,若有所思,“行了,你下去吧,讓木棉算準了時辰拿藥進來。”

“是……”他緩緩倒退至屏風後,又被叫住。

“四喜。”屏風上黑色的剪影仰頭靠在浴桶邊沿,馬尾垂在外頭,“以後,叫她們認真做差事,不要再亂送東西,也少說話。”

“是……”

雲珩擡腿邁出浴桶,蒸了藥浴發了汗,沒有先前那樣頭昏腦漲了。

他穿上寝衣,走到床前摸了摸阿绫退下熱度的前額,終于如釋重負,躺倒在他身邊。

這人仿佛八字與皇宮不和,這還不到一年,兩次死裏逃生。

“你若想回去,便告訴我,我想法子送你回玉寧好不好?”雲珩看着他熟睡的側臉,心中隐隐泛起一絲惶恐,他生怕阿绫此刻忽然睜開眼告訴他說,那你送我回去吧,我再也不要來這鬼地方。

是啊,誰不厭棄這會吃人的地方,吃人的單純,吃人的善良。雲珩自己又何嘗不對這從小長大的宮城厭惡至極……

苦楚酸痛沉甸甸占據了心頭,他怎麽也沒料到,眼下不過一個送阿绫回去的念頭竟會讓自己會如此不舍……

阿绫睡像恬靜,雲珩盯着他掙紮矛盾了許久,最終還是小心翼翼掀開被子一角鑽了進去。

他輕輕摸到被子裏阿绫交疊捂在胸口的手覆了上去,那雙手總帶着江南的細潤,沾着清新的花草香,第一次握住的時候,便叫人想起那一句“皓腕凝霜雪”,仿佛用力些便要化掉。

嚴寒的天,有個人挨在身邊,即便不用湯婆子,也能感受到無窮無盡的暖,以至于夜未深,他就萌生了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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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绫……再陪陪我好不好……”

阿绫許久沒睡得這樣沉。

京城的冬夜寒冷又幹燥,他與阿栎這樣從水鄉來的久也不能習慣,近日每夜睡前,他定要将剛熄滅的炭爐拖到床腳,再擺一碗熱水在床頭才能睡着,哪怕如此,也時常在淩晨溫度驟降時被凍醒。

被人推一推肩頭,他迷迷糊糊睜開眼,雲珩的睡臉近在咫尺,呼吸溫熱,眼角濕潤……這麽近,就像是抱在一起……

從兒時進了葉府後,他再沒與人同床,原來,有個人擠在一起睡便什麽都不需要了……

全身上下都在酸痛,腦袋裏也昏昏沉沉,阿绫覺得自己似乎被巨石壓在水底,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帶着層層晃動的水波。

恍惚間,雲珩也睜開了眼,他們默默對視良久,阿绫似乎被什麽人翻過了身去,往他麻木的喉嚨裏灌了些什麽,他下意識吞咽着,很快便再次沉入夢裏。

他夢到自己化身一根金繡針,在緞上繡出一條寧靜的河流,他回到了天碧川,回到玉寧。晨霧缥缈,花香襲人,冬日裏的太陽下連加棉的比甲都穿不住,熱得要冒汗。

河川對岸,年輕的阿娘站在一顆柿子樹下對他笑,阿绫心中一蕩,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見過她。她舉起手臂,擰下一顆柿子,作勢遞過來。

“阿娘!”阿绫奔跑起來,可才跑到橋中央,身後便有人叫他。

雲珩翻身下馬,從發冠裏拔下一根糖白玉簪子,同樣對他伸出了手:“阿绫,你想要什麽,我這裏都有,不要走,再陪陪我好不好?”

他猶豫再三,折返回去,伸手接過那只簪子,自己插在頭頂的發髻中:“我不走。過來,讓我阿娘看看你,他還沒見過你長大的樣子。”

可當他再度轉身,背後卻空空如也,沒有柿子樹,也沒有阿娘,緊接着,兩岸的景色漸次消失,天地霎時趨于黑暗,腳下的石橋坍塌,他們掉入并不算冰冷的天碧川裏,雲珩死死握住了他的手。

阿绫猛然驚醒,被明亮的光刺痛了雙眼,他偏頭躲開直射的光,卻看到一張姑娘的臉。

木棉正蹲在床頭,憂心忡忡地看着他,手裏捏着一塊浸濕的棉布帕子,替他沾了沾額頭。

見他醒來,姑娘将帕子搭到床頭的銅盆邊邊沿,轉身端來了只小瓷碗,裏頭飄出濃稠的米香來。

阿绫此刻肚腹空空,還留有一絲灼燒的疼痛,确實急于填補些什麽進去。

不只是疼痛,還胸口發焖,呼吸不暢。

他一低頭才發覺肋骨靠着一顆腦袋,胸前還橫壓着一條軟綿綿的手臂。

怪不得夢裏都喘不上氣,雲珩正合衣趴在榻邊,穿着一身平日裏成親才能見到的正紅色,頭頂束整齊的馬尾辮垂在一邊,發尾散開,遮住了半張臉。

發絲似乎阻礙了呼吸,他的表情有些難過,阿绫想替他撩開頭發,卻發現被子裏的右手被攥得緊緊的,手心都握出了汗。

他緩緩坐起身試圖将手抽出,可掀開被子的一瞬,心頭倏然一緊。

那只手食指與中指的第三截上,攔腰留下了深紫色的淤血痕跡,邊緣帶青,分明是一排清晰的齒印……

昨日的遭遇朦朦胧胧浮現腦中,被催吐時,因為劇痛,他難以自控,本能地咬緊了牙關……

阿绫的拇指輕輕撫過自己不慎留下的印記,沒想到竟咬的這樣狠。

他輕聲問木棉:“姑姑,昨日殿下也喝了那湯,太醫看過了麽?要緊麽?”

木棉搖搖頭,悉心在他背後塞了幾個軟枕,又在胸前比劃了一通,阿绫看不懂,但見她神色平靜,應當是無大礙,畢竟雲珩警覺又果斷,不然自己怕是早已一命嗚呼。

他單手接過那碗米湯,小口小口咽下,想起木棉随身攜帶的銀筷子與解毒的炭丸,想起雲珩手法娴熟地替自己灌下鹽水催吐,心裏百味陳雜……連縧帶都懶得自己系的人,偏偏對這些東西熟能生巧。

木棉接過他喝空的碗,回身走到桌前,提起一只紫砂壺,倒出兩杯熱氣騰騰的深褐色的茶水,放在木盤裏捧到了床前,先遞給阿绫一杯。

杯壁有些燙手,湊近了才聞到藥味,阿绫皺着眉吹了吹尚且滾燙的藥湯,見木棉跪在地上搖晃着雲珩的雙肩,試圖喚醒他。

阿绫猜是到了時辰叫他起來喝藥,于是替無法出聲的姑娘開口:“殿下,殿下?醒醒,喝藥了。”

雲珩猛地直起身,險些碰翻了阿绫手裏的冒着熱氣的藥杯。

他險險捧穩了劇烈震蕩的湯藥,側臉一看,太子殿下正呆呆望着他,呼吸半晌才緩和下來,撐着床榻邊起身,坐在他身側,下意識捶了捶膝蓋。

阿绫頭一次見雲珩穿紅,華麗刺繡與赤紅緞子襯得他清貴莊重,只是臉色還是蒼白着。他盯着繁複的蟠龍紋,用幹澀的聲音說:“這件是我還在玉寧織造局時繡的,這會兒穿,是不是有些短了……”

“胃裏還疼麽?”雲珩胡亂接過木棉手裏那杯藥,幾口就灌下去,而後擦了擦嘴吩咐道,“準備藥浴吧。”

雖說燒心的感覺尤在,但阿绫看到他滿眼自責,立即搖頭:“不疼了。”

“太醫說,按時服藥,多喝水,每日泡藥浴發發汗,很快便會痊愈的……”

“殿下,我真的……”

他話音未落,木棉忽然推了推他的手肘,比劃一下已不怎麽冒熱氣的湯藥,又做了個飲茶的姿勢。這次他看明白了,對方在催促,藥涼了。

他慌忙舉杯,可那湯藥才沾到舌頭,他便抑制不住擰緊了五官:“啊……這個,呼……好苦……”像嚼了滿滿一嘴的蓮子心……所以剛剛太子殿下是怎麽面無表情就喝下去的?

“木棉,忍冬先前不是送來了桂花蜜,去拿過來。”雲珩的表情總算是舒展開些,甚至對他笑了笑,“多大的人了還怕苦,一口氣咽下去,喝完了給你桂花糖水。”

一起睡睡覺>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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