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木棉捧來小罐子,溫水化開了飄着金黃細瓣的桂花蜜,阿绫眼前一亮,頓時覺得手裏的藥也不苦了,匆匆喝下,迫不及待接過那杯飄香的桂花。
是久違的香甜。
京城的人偏愛鹹口,這種東西被嫌小家子氣,總也見不到。
“忍冬姑姑也是玉寧府人麽?”他喝空了碗,意猶未盡。
“不是。但她手藝好,人也聰慧,先前遣她帶我宮裏小膳房的人去了一趟玉寧,她親口嘗了嘗你們那邊的吃食,回來之後試了幾次,便也能學出些皮毛。今後你若是還有想吃的,就告訴她,哪裏做得不對不好的,也告訴她……”
阿绫總算在雲珩臉上看到了發自內心的笑意,似乎很是歡喜。
先前地道的點心與月餅,眼前的桂花蜜……忍冬絕不只學了皮毛,定然是在玉寧好好的拜了師,用心學了幾手的。
“你不喝嗎……不覺得苦嗎?”阿绫問他。
雲珩一愣,輕聲答一句:“習慣了,小時候常常喝藥的。”
習慣了。他覺得這句話似曾相識,上一次聽到是什麽時候來着?
水聲響起,屏風後的藥浴準備妥當,阿绫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便被掀了被子拖下床,雲珩推着他走到屏風後,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寬大的袖擺:“阿绫,你先泡着,我去更衣。”
雖說有屏風遮擋看不真切,可他一想到木棉和幾個小宮女就在這屋子裏候着,頓時就束手束腳起來……猶豫再三,心說算了,不脫便不脫了……
他将散開的頭發随意綁在一側肩頭,穿着一層寝衣邁入水中。
“嘶……”興許是為了發汗,故意弄得這麽燙。阿绫咬咬牙坐進了平齊胸口的水裏,在氤氲的藥氣中靠在大浴桶邊緣,一邊閉目養神,一邊回味方才那一口桂花蜜,不知不覺便松懈下來。
雲珩知道他臉皮薄,不習慣被人伺候,便打發了一衆宮女太監。
“木棉,你一夜沒睡,下去歇息吧,這裏有四喜。”接着,他又交代四喜在門外守着,獨自回到寝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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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脫下蟠龍袍,換上一身行動方便的窄袖直身,繞回屏風後,一低頭卻有些傻眼。
“你!”
他知道阿绫是一定因為害羞,怕中途木棉他們進來伺候才有意穿着層衣服,可,可這還不如脫光了……幸好已經打發了他們下去……
輕薄的雪色寝衣被熱水浸透,緊緊黏在身上,透出蒸得發紅的膚色,阿绫眼簾微阖,睫毛帶水,發際沁出一層細細的汗珠,像深秋清晨細草上結出的霜露,眉心那一點朱砂紅得格外妖冶……
“衣服還是脫了吧……不然,泡久了這布料上總會帶着藥味的……咳。”雲珩不自在地輕咳一聲,“我叫他們都退下了,沒人會進來的。”
阿绫緩緩睜開眼,泡的有些懶散:“好。”
那層衣服像果殼一般剝落,飄在了水面上,雲珩撇開眼,随手撈起,搭在一旁。
“殿下……”阿绫仰頭盯着他,“昨日,其實我很高興的,好久沒那麽高興了……”
雲珩一怔,呆呆看向他,那眼裏的光溫和幹淨,直白坦誠,仿佛看穿了他的挫敗與心虛一般
見他沉默不語,阿绫替他找補道:“下次我們再小心一些,就不會有這種事了……”
雲珩不敢看他,繞到他的背後拖了張凳子坐下,挽起衣袖在一旁備好的工具中挑了個小玉錘。他認真回憶往常四喜和丫頭們是如何伺候的,試着将玉錘圓滑的一頭輕輕敲擊在阿绫白裏透紅的頸肩上。
劉太醫家那不外傳創傷藥收效極好,幾個月前的鞭傷沒有留下疤痕,只左側肩頭還看得出一道兩寸長的暗粉,相信不日便會褪盡:“你……還敢想下次嗎……”
“敢啊。其實醒來就在想了。不知京城的正月十五是什麽樣子,到時候殿下還能帶我出去麽?”阿绫肩頭被敲得直發抖,忍了半晌似乎終于扛不住,轉過身扒在桶邊,按下他的手無奈求饒:“別敲了。”
“敲疼了?是哪裏疼了?”雲珩一驚,可他并沒用多少力氣,莫不是哪裏有傷?
“不是,好癢。”水汽朦胧中,阿绫眯着眼睛一笑。他小時候活脫脫一個丫頭,如今長成少年,身量筋骨都如春季的花木舒展抽條,可笑起來依舊留有幾分雌雄莫辨的美,尤其是一雙花瓣似的眼。
“……不舒服,幹嘛忍着不說……”扔下手中的玉錘,雲珩懊惱起來,果然,這種事他是做不好的。
“說了,殿下便不能伺候我了。”阿绫漸漸收斂起笑容,微微皺了皺眉,“不為我做些什麽,殿下心裏就要自責難過,可這明明就不是你的錯……”
雲珩一呆:“可,你的确是因為我而……”
“有人要殺你,你就不委屈,不害怕嗎?”阿绫今日罕見地有些不依不饒,他趴在桶邊,與雲珩四目相對,一雙眼睛似乎要看到人心裏去,“不害怕,你為何夢裏都不得安寧?”
“……”雲珩無言以對。
他是太子,是未來的一國之主,注定一生孤獨寂寞。
他注定不能擁有普通的父母手足之情,他們既是親人也是仇人;他注定不能與摯愛相愛相守,要将自己的婚姻當做穩固權力鬥争的工具,要雨露均沾;他注定不會擁有真正的朋友,人心叵測,他只能做個處處留一手的明君,以防皇權旁落。
狼環虎伺,一切都注定。
他不能暴露出畏懼、軟弱,稍有不慎便萬劫不複。
對,他決不可委屈,害怕……
“殿下……其實有些事,說出來便沒有那……唔?!”阿绫的後半句被他惱火地吞了下去。
又來了……明明就是個無依無靠的可憐人,為什麽總要用這樣的眼神看着他呢?這仿佛是在軟化他,蠱惑他,逼他卸下防備……
雲珩不愛吃甜。
父皇說,口腹之欲,是貪欲,貪欲要毀人的。
可阿绫口中這一絲桂花蜜的清甜,卻讓他欲罷不能。
也許在許多年前,他被一雙小手從髒兮兮的麻袋中解救,拉着他在偏僻的小道上一路狂奔時就注定了,有些貪欲,他無法克制。
他不貪戀蜜糖,只貪戀一個人,想幹脆就這麽偷偷将他拘在這桶裏算了。
阿绫腦袋裏愈發昏沉。
其實醒來時就不大清醒,此刻被藥浴蒸的頭暈目眩。
雲珩的舌尖好軟,像街邊沒人要的小貓小狗,追着他舔咬,希望能找到個心善之人依附似的。
他覺得好笑,自己居然敢把坐擁天下的太子殿下比作流浪的小畜生,簡直是大逆不道。
一直以來,他都能感受到雲珩平靜下的不安,甚至偶爾還會不自量力地認為,太子殿下也是需要保護,需要安慰的,可他沒想到對方需要的居然是這樣的安慰……
胸口砰嗵亂跳,溽熱中,他呼吸不暢,心緒紛亂,卻也不忍推開這張柔軟的唇。
他隐約聽到寝殿的門被篤篤扣響,雲珩似乎完全沒有要理會的意思,一只手扣着他的後頸不松,換氣時口中不時逃逸出錯亂的嘆息聲。
“殿下……”敲門聲持續,“熊毅回來了。”
聽到四喜的聲音,阿绫一激靈,率先清醒過來,向後一閃,水面被攪動出嘩啦聲。
雲珩忽然被推開,懵懵看着他。
見垂在一側的馬尾發梢正滴滴答答落下水線,阿绫忙探身拽了一條浴布替他攥了攥:“是不是昨日之事有眉目了?”
雲珩似乎這才意識到門外的動靜,先是不耐煩皺眉,又深深呼吸了幾次,沉聲對四喜吩咐道:“叫他去正殿候着。”
君子動口不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