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水溫開始變涼,阿绫看了看發皺的指尖,起身裹着浴布在寝殿裏哆哆嗦嗦轉了一圈又無奈泡回到桶中。
要麽說太子殿下不會伺候人呢,這屋子裏只胡亂扔着一身蟠龍袍,連換洗的衣物都沒留下……
線香即将燃盡,阿绫閉上眼睛深深一嘆,好容易獨處,心緒不免翻湧起來。
先前那次量尺寸,他沒細想,只當是太子殿下與他親近,圖新鮮,戲耍着玩。
可昨日在廟裏神前,加上剛剛那樣過火的舉動,還能算是玩笑麽?
……雲珩他……跟別人也開過這樣的玩笑麽?
不知是不是這藥浴中摻了什麽安神的東西,又或是餘毒未清的後遺症,阿绫始終打不起精神,就這麽靠在桶邊迷迷糊糊睡過去。
直到耳邊嘩啦一聲,他睜開眼,雲珩的手離開水面甩了甩,又摸上他的額頭:“去床上睡,水都涼了……”
雲珩不知從哪裏抱來了一身薄軟的衣物,親自捧着。
看着他略帶歉疚的目光,阿绫把蹿到嘴邊的抱怨又忍了下去。
醒來時值黃昏,阿绫的腦袋總算是清醒了。木棉送藥來,還不忘泡一小杯桂花糖水給他沖淡嘴裏的苦味。
“姑姑,殿下呢?”他還了杯子,穿好衣服,還接過一件加了絨的長比甲套在身上。
木棉指一指門外,又走到銅鏡前示意他坐下,雙手又比劃了個吃飯的動作。
阿绫猜想是催自己收拾妥當出去用飯了。
“是一直都沒睡麽?”阿绫皺了皺眉,乖乖坐下,“太醫不是說要多睡睡才好的快嗎,他就只知道催我……”
阿绫悶悶撿起桌上的沉香木梳,雕的又是玉蘭,幾朵含苞,幾朵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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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日一早醒來時,雲珩穿着蟠龍袍,應當是去面聖了。回來趴了沒一會兒又去見了熊毅,多半是查問昨日遇刺之時。下午要麽是與少師論道講學,要麽是看奏折……
“噗……”
寂靜的室內,阿绫一擡眼便看到銅鏡裏的姑娘正掩口輕笑。
“姑姑?”他不明所以。
木棉從他耳尖上方揀出一條細細的三股麻花辮,每一股粗細都不同……這手藝還不是一般的糙,提筆寫文章的手做不出細活。阿绫也忍不住笑了出來:“算了,留着吧,不拆了。”
啞宮女一怔,而後笑着點點頭。熟練工就是不同,她替阿绫把這條麻花整了整,一同束進了發髻裏,最後插上那根柿柿如意。
殿裏的碳爐幾乎是十二個時辰不熄滅,阿绫起身這一會兒,就覺得有些熱了。他跟在木棉身後走到書房,覺得再這麽下去要冒汗,幹脆将比甲脫下搭在肘中。
雲珩正伏案書寫,背上披了件氅衣。
木棉抿了抿嘴,走上前端起那杯涼透的藥嘆了口氣,打發人下去重新煎一副。
其間雲珩動也不動,快速翻閱着成堆的折子,時而提筆寫幾個字,時而略顯不耐煩地皺皺眉。
阿绫靜靜看了一會兒,趕上宮女送藥到門口,他主動接過托盤,端了進去。
太子殿下潛心政事,有人靠近了也不擡頭。
阿绫端起杯子直接塞到雲珩空閑的左手中,那人就那麽端着,一目十行看完了手上的折子單手合起丢到一邊,又取了下一冊展開。
別看手指冰涼,杯子端得倒還挺穩。
阿绫看着平靜的藥湯,輕輕将那只手推送到那人嘴邊。
雲珩鼻翼翕動,輕輕一嗅,終于回過神轉過臉:“怎麽是你,睡醒了?”
“先喝藥。”阿绫瞥了一眼那堆成小山的奏折嘆了口氣,“晚膳準備得差不多了,不然吃了再看吧?”
雲珩将湯藥一飲而盡,起身活動了一下肩膀,又揉了揉發紅的眼睛:“餓了吧。”
遵醫囑,晚膳都是些山藥南瓜之類平補護胃的清淡餐點,用完才歇了一盞茶,雲珩又起身要回書房。
阿绫一把拽住他:“明日再看吧,你先去歇一歇。”
“明日還有明日的。好不容易把昨日耽擱的補上,一鼓作氣看完就好。你先去睡。”雲珩盯着他那條束進了發髻的細麻花多看了幾眼,甚是滿意地笑了笑,“無聊也沒轍,生病就是要靜養,養不好,這脾胃虛了,胃口不好不說,夜裏動不動還要燒心泛酸的,你就忍一忍……”
“那我陪你。”阿绫知道政事要緊,勸不動的,但奴才們輕易不敢開口,自己若是再一個人去睡,天知道太子殿下要忙到何時去,幹脆陪在一邊,到了該睡的時候生拉硬拽叫他歇下就是。
雲珩的書格子占了滿滿一面牆,史書兵法,諸子百家,分門別類,幹淨整齊。
“想看便看。”雲珩一手支着下巴,撐在案上似笑非笑看着他。
阿绫搖搖頭,自嘲一笑,不免遺憾:“大概看不明白吧。”他随手抽出最上方格子裏的一冊《山河游》,翻開來不出所料是連圖帶字的版面,記載了清晰易懂的各地風貌,一看就好讀。
“大概?”
“嗯,字都認得,可晦澀些便讀不透了。”阿绫搖搖頭,“殿下不必在意我,快看折子吧。”
“沒什麽好忙,十本裏頭有九本是廢話,要麽是請安,要麽是相互告發一些雞毛蒜皮。真有要緊事的,就這麽兩三冊罷了。”雲珩一邊說,一邊對照着那要緊的兩三冊,在紙上奮筆疾書,寫完了輕吹墨跡,夾進當中,看樣子還要送去給聖上過目。
“殿下。”四喜站在門外禀報,“東西做好送來了,您先看一眼?”
“東西?”雲珩看着四喜沉吟了片刻,忽然眉尾一挑似乎終于想起了什麽,擱下了手中的筆。木棉立馬将一桌子奏折收拾整齊,筆架硯臺也挪到了一邊,騰出空蕩蕩的桌案。
立即有兩人擡上一木箱,掀了蓋子,搬出裏頭的東西放在案上,有半人高,蓋着紅絨布。
雲珩伸手拽下那條紅布,阿绫眼前倏然閃過奪目金芒。
是一尊精細無比的金漆木雕佛像,配飾璎珞雕工繁複華麗,坐佛面容莊嚴且不失慈悲,叫人望而生畏。
寺廟去過許多,神佛也拜過不少,可這樣巧奪天工的雕工不常見。
“這是?”阿绫放下了手中那書冊,驚奇又疑惑地湊上前去,這晞曜宮裏并不設佛堂。
太子殿下繞着佛像轉了一圈,細細檢視,不忘給阿绫解惑:“是我給皇祖母準備的壽禮。這雕了有兩個月了吧?”
“是。”四喜答道,“差三日就滿兩個月了。車已經安排好了,您看過之後就送去菩提山開光誦經。從明日算起,七七四十九日後送回來,趕太後臘月十九的生辰綽綽有餘。”
這佛像實在精美,寬大的仰覆蓮座上鑲嵌了佛家七寶,金、銀、琉璃、砗磲、珊瑚、琥珀和瑪瑙。
阿绫忍不住伸出手碰了碰那隐隐生香的肥厚蓮瓣。
“咳,裏頭已經按殿下您吩咐的,封了一顆佛舍利進去。”四喜默默看了他一眼。
阿绫讪讪收回手,心中默念幾句阿彌陀佛。
“想碰便碰了。”雲珩一臉好笑地看着他,拽過他縮回的手,放到那顆蜜糖似的琥珀之上,“佛祖他老人家忙着普度衆生,不會因為這點小事便怪罪你的。”
“殿下不要胡鬧……”阿绫挑了挑眉,一把按下他的手。
雖說不是什麽善男信女,可水官大帝面前諸多不敬在先,這又在佛祖面前口出狂言,雲珩膽子也太肥了點……
“四喜,你親自帶人去送,路上小心,不要聲張。替我轉告雲清法師,下月初七,我會親自抄錄般若心經送過去,順帶留在金露寺禮佛兩日,煩請他安排。”雲珩撿起紅絨布重新蓋了上去。
“好像人上了年紀都躲不過吃齋念佛。”阿绫想起葉家的老太太,“我祖母當年也是這樣,平日也不見做別的。”
“興許……是上了年紀的人都愛忏悔吧。大限将至,禮佛不過是為了排解心中惶恐,幻想能贖罪,可以逃過無間地獄……”雲珩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聲音越來越輕,仿佛在自言自語,“畢竟,能幹幹淨淨坦坦蕩蕩過一生的人,太少了。尤其是這宮裏……不做些虧心事,仿佛活不到壽終正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