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近午散朝後雲珩匆匆趕回晞耀宮,趕在熊毅下值前安排好送去給阿绫的東西,午膳都來不及用又去往嗥天殿。

今日是太後花甲大壽,午後她老人家便會在皇帝的陪同下,在嗥天殿接受各宮妃嫔、皇子公主以及近臣的禮拜,之後移駕西側的燕安閣擺壽宴。

他們一路疾行,途中遇到幾頂嫔妃公主的轎攆,後頭還跟着擡壽禮的,一件賽一件碩大,淑貴妃那掐絲琺琅香爐甚至需要四人擡,精美的雕花木盒近人高。

雲珩只帶了個四喜,替他捧着裝了心經的木盒子,那宮燈則由他親自拎着。

才進門,身後不知飛來個什麽,不偏不倚猛撞在他後腰上,撞得他一個趔趄,趕忙護住手上的宮燈盒。定睛一看是個半大的孩子,正是睦王雲璿的嫡子雲炜。

雲炜見他手裏的盒子安然無恙,竟還做了個鬼臉,接着搶在他之前邁進門檻,朗聲道:“給皇曾祖母請安,皇曾祖母松鶴長春,福壽無疆。”

雲璿也跟着進去,經過雲珩身邊聳聳肩,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像是在勸他不要跟孩子一般見識。倒是他身後長子雲炀,與自己的父王和弟弟判若兩樣,規規矩矩對雲珩行了個禮,跟了進去。

雲珩向來不願多生事端,何況今日是皇祖母生辰,便先讓到了一旁,任他們出風頭。

雲璿父子倆跪在殿堂中央拜壽,又叫身旁兩個下人小心翼翼擡上賀禮。雲璿起身一把抽掉蓋在上頭的絲絨,那盆窮工極态的玉制仙客來珊珊露出真容,玲珑剔透,葉子上頭竟然還滾着兩顆渾圓的透明珠子,似露水晶瑩。

衆人驚嘆之際,雲璿自謙:“遠不如淑貴妃替六弟備的那‘有鳳來儀’有心思。”

淑貴妃出身不高,太後向來不喜她的小家嬌氣,直至她誕下個漂亮的六皇子才有所緩和。

“是啊,那香爐朕前幾日看過了,的确精妙。”皇帝陪坐在太後身邊幫腔,側頭問道,“貴妃還沒到?”

話音未落,奶娃娃咿咿呀呀的聲音便從殿外傳進來,嬌滴滴的貴妃也搶在雲珩之前,抱着六皇子經人攙扶走到殿中央,施施行禮祝壽。

“別跪了。”太後看着那粉嫩的嬰孩,笑得合不攏嘴,“快把雲璟抱過來給哀家看看。”

雲璿不甘寂寞,推了一把自己年幼的嫡出小世子雲炜,讓他也湊到皇太後跟前,摻一腳承歡膝下的熱鬧。

雲珩耐心地站在一側,局外人似的看着那一團人和樂融融,明明相互間也沒多少血緣關系,也不知幾個人存着真心。

雲璟被父皇母妃和皇祖母包圍在中間依舊不知足,莫名開始哭哭啼啼,下人立即奉上他玩慣的玉柄撥浪鼓,即刻被小皇子一把丢了出去。

衆人熱鬧夠了,太後才想起等在門前的雲珩,趕忙招招手:“太子也快過來。”

雲珩撩開下擺,帶着四喜走至近前,膝蓋才着地便聽雲璿在一旁陰陽怪氣道:“說起來,還沒見過太子的賀禮呢。”

一旁雲璿的貼身太監附和道:“是啊,當初我們王爺聽說太子殿下那佛像在菩提山引了火燒毀了,還為此憂心好久,生怕您來不及……”

雲珩面色一凜,擡起頭,淡淡一撇那太監,對方立即往雲璿身後挪了半步。

雲珩認得他,此人正是兒時将他騙出行宮,丢在天碧川邊險些被人伢子拐走的那個。也只有這種自小跟在皇子身邊伺候十幾二十年的近侍才敢這樣放肆地與主子一唱一和。只要不惹出什麽滔天大禍,別人多少要賣雲璿幾份面子。

大好的日子,這人偏提一嘴金露寺的事,是刻意想讓太後将自己的賀禮與小皇叔之死聯系在一起。

“放肆!這裏有你說話的份兒!自己掌嘴!”雲璿大驚失色,趕忙向雲珩與太後賠禮,仿佛這一切都是這奴才的無心之失,與他這個主子毫無瓜葛,“太子切勿見怪,是為兄管教下人無方,回去我定重重罰他!”

太監二話不說立即下跪自行掌嘴,原先和睦的氣氛在一串響亮的耳光聲中驟然降至冰點。

皇太後顯然被勾起了傷心事,垂眸轉動起了手中那一串碧綠的念珠。

也罷。

雲珩早知道,今日這大好機會,雲璿定然不會放過,也算正中他下懷。

他環視過殿內琳琅滿目的奇珍異寶,托起自己手中這格格不入的木盒,定了定神緩緩開口:“孫兒鬥膽,代小皇叔一同獻上賀禮。”

衆人齊齊一愣,走動聲,嘆氣聲,耳光聲,交頭接耳窸窸窣窣驟停,殿內一瞬間寂靜得可怕。

明明撇清還來不及,誰也不曾想,他會主動提起已故的太後親兒。

噤若寒蟬的一屋子大大小小将目光投往同一方向,雲珩坦然地抽開盒蓋,将素雅的四角宮燈取出,親自奉上。

太後一愣,顫顫巍巍伸手,隔空撫着那個壽字:“這是……是……”她一眼便認出這字跡出自誰手,老人家終是抑制不住思念,紅了眼圈。

“孫兒只能仿形,卻不能得小皇叔幾分的風骨。”雲珩親自提起那燈送到太後面前,轉動起不同的繡面,綿延青山、蒼翠松柏和雲中仙鶴依次劃過眼簾,“小皇叔曾與兒臣提過,說想趁您花甲之歲,畫一幅松鶴延年給您祝壽……還有這心經……”他一伸手,四喜立刻将經折取出遞上,由他轉交皇太後,“原本孫兒準備了佛像做賀禮,他親自在佛前誦經百遍,祈您福壽長寧。”

雲珩自己對皇太後并沒有太深厚的情感,但本朝以仁孝治國,平日晨昏定省也只是恪守兒孫輩的規矩罷了。

可此時此刻的熱鬧中,他看着眼前這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可憐女人,明明才失了親子,身為太後卻依舊要吞下心中的苦,為了彰顯皇室之“孝”與這些全無血緣的兒孫強顏歡笑。他不禁想起被自己無辜牽連殒命的小皇叔,內心愧疚有如潮湧,自然而然便有些哽咽:“皇祖母……您案前的燈舊了,換上這一盞吧。小皇叔若是在天有靈,定會保佑您年年康健,歲歲平安。”

“好孩子,好孩子……”太後顯然是誤會了,熱淚盈眶擡起頭,親昵地拉起了他的手,“手怎麽這麽涼?剛剛皇帝不是拿了個新手爐送給哀家麽,添上碳讓太子用着吧。”

趁太後回頭,雲珩睨了一眼雲璿,偷雞不成蝕把米,那主仆二人正冷着臉,正對這廂的感動嗤之以鼻。

看他不痛快,雲珩便痛快了。

眼見着太後未有不悅,殿內氣氛跟着和緩下來,衆人恢複說笑,有嬷嬷提了個精致的景泰藍手爐來,镂刻的蓋子上圍鑲了一圈帝王正紫翡翠珠,袅袅香氣溢出,雲珩捧上的一剎那莫名想起了阿绫。

今早讓木棉給他準備的手爐送去了麽?此刻他是不是已經坐上馬車,往南邊,往他朝思暮想的玉寧去了?那手爐有沒有包上一層布袋子?鎏金略有些惹眼,路上不會惹上什麽小賊吧……早知道應該安排個侍衛送他回去的……

“這手藝真是驚人啊。”雲璿不請自來,湊近摸了摸宮燈的檀木架子,一計不成倒絲毫不氣餒,側頭問身旁的太監,“你剛剛說,太子殿下為此親自學了刺繡?”

太子,學刺繡。

殿內先是一陣寂靜,繼而嘩然。

那太監才掌完嘴,臉頰嘴角還帶着清晰可見的巴掌印兒,卻立刻陪上笑臉:“奴才也是道聽途說。下人們盛贊太子殿下仁孝來着,聽說是叫了造辦處最年輕的繡匠,日日出入晞耀宮,手把着手教的。後來那繡匠更是夜夜留宿在太子宮內,足不出戶,連造辦處都不去了……還有人打趣說咱們太子殿下總算是開了竅,學起了金屋藏嬌呢。”

雲珩一怔,敢情是在這裏等着他呢。

什麽手把着手,夜夜留宿,金屋藏嬌。這遣詞故意要引人遐想,仿佛他晞耀宮裏聲色犬馬夜夜笙歌,太子尊卑不分,厮混偷歡,不成體統。

“……留宿……”沉默了半晌的瑞和帝終于皺起了眉,“繡匠?”

衆人皆知穢亂宮闱是今上最為忌諱的事,他曾因年少時與那戲班武旦的一樁醜事,遭受父母冷眼,百官暗嘲,更是被扣上了色令智昏不堪大用的帽子。為了扭轉此等劣名,瑞和帝十幾年來甚少納妾,連登上皇位之後都不曾大肆選妃選秀,只近年零星封過一兩個妃嫔罷了。

“太子。”皇上擡手一指那太監,冷着臉問雲珩,“他說的可是真的?有繡匠夜夜留宿你宮裏?”

對于雲璿的發難,雲珩向來是見着拆宅,他不慌不忙擡頭,看着父皇暗暗發抖的手指,知道他在強壓火氣:“回禀父皇,确有此事。但并非……”

沒等他辯解,嘩啦一陣脆響,茶杯被拂飛,在雲珩腳邊摔了個稀碎,滾燙的茶水飛濺,沾濕了雲珩的鞋面與衣袍,瑞和帝對他怒目而視:“好啊。你很好啊!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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