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龍顏一動,一殿人撲通撲通接連跪倒,六皇子年幼,不合時宜地放聲大哭,淑貴妃一個眼色招來奶媽,叫她抱孩子退下去。

“去,給朕叫造辦處的人過來。還有那個繡匠,朕倒要看看是哪家不知廉恥的女兒,膽敢勾搭太子!”

“父皇息怒。”雲璿趕在雲珩開口之前替他辯白,“怪這奴才說話不清不楚,父皇定是誤會了,那繡匠并非女子。雖說……民間的确有人喜,但太子殿下向來知節守禮,想必,不會有那般不堪嗜好……至于傳聞中的舉止親密,也一定都是誤會。”

“啊,是了!”淑貴妃見縫插針道,“先前太子殿下好像是為了個造辦處的繡匠私闖邢獄來着。那時候雲璟還在臣妾肚子裏呢。皇上可還記得?”

瑞和帝的臉色越發難看,淑貴妃與雲璿的對視一閃即過,被雲珩盡收眼底。

他沉默地立在殿中,冷眼看雲璿殷勤地安排下人清理地面,又親自端上一杯熱茶,送到父皇手中。

“皇帝啊……”這關頭,也只有太後敢開口勸,“且等着呢,不急着動怒,等人來了,問問清楚再責罵不晚……”她錘一錘腿,有意緩和,“今日從一早便坐着,這腰都僵了,你們先同哀家去禦花園轉一轉吧,聽說花匠培出了新山茶,半墨半雪,哀家想去看看。”

一旁的嬷嬷聞聲立即展開玄色鬥篷,替太後系好了緞帶。

太後開口,自然無人敢拒絕,衆人跟随太後起身,魚貫而出。

黑絨跟步伐輕動,百鳥随之振翅,盤旋于梧桐枝頭。一衆嫔妃與公主跟在後頭不住贊嘆:“這百鳥朝鳳果真還是要太後這般人物才鎮得住啊……”

太後眉開眼笑,展了展鬥篷:“你們啊,一個比一個嘴甜。”

錯身時,兄弟間又一次目光交鋒,雲璿幾近譏諷,露出了勝者的笑容。

雲珩沒将他放在眼裏,只盯着漸行漸遠的人群看,那只彩鳳的鳳羽裏,正紅換成葡萄褐,翠綠改作孔雀青,配色實在不俗。

他默默嘆了口氣,眼下這麽一鬧,怕是要耽誤阿绫回鄉了……

阿绫一行人趕到宮中近申時,天色已經開始發暗,風雪也落下來。

身為工匠,萬萬不可踏足的嗥天殿就伫立在眼前,巍峨肅穆。

擡頭是西斜的日光流淌過宮殿的琉璃檐角,低頭是漢白玉雕刻的階梯,龍飛鳳舞,美則美矣,只是四處都彌漫着皇權的威壓,叫人無心風景。

邁上臺階,阿绫收起了好奇心,垂着頭,半擡起眼望進去。

雲清法師百日喪期未過,今日宮內擺的是家宴,只皇親與近臣在,說是一切從簡,吃個便飯。

可大家似乎都沒當這說法是回事,殿內金紅交映,嫔妃們盡态極妍,皇子公主一個賽一個富麗華貴,連王公大臣們的妻室也都卯着出風頭的勁似的,環佩叮當美不勝收。

可阿绫心中卻倏忽一緊。

開闊殿內除了宮女太監,所有人都賜了座,只一人長身鶴立于大殿當中,接受着一束束或奚落,或審視的目光。

他今日穿的是正是那身藤蘿紫道袍,配上白玉蛟龍簪與腰間的白玉蘭玉扣,整個人素雅至極,反倒出挑。

“葉繡匠,先在此候着吧。”禦前總管太監不慌不忙邁進殿門,阿绫被留在了門外。

這天明明幹燥寒冷,可他的手心卻忍不住冒汗,再被風一吹,兩塊垂在袖子裏的冰疙瘩似的,又麻又僵。

裏頭發生了什麽,阿绫一概不知,只能從雲璿幸災樂禍的神色中猜出一二,定是這人從哪條眼線口中得知他與太子殿下關系親近的事了吧,不然這種日子叫他來做什麽。

可他們究竟知道了多少?進去之後該如何應對,才能盡力保住自己性命和雲珩的名聲?打死不認麽?可聽說宮裏頭的刑罰比刑部更加殘忍,會不會屈打成招?就算不殺了他堵悠悠衆口,三不五時提他審一審也夠受了……雲珩會不會因此失了聖心?會不會威脅到他太子的地位?

還有,這麽一鬧會不會牽連到阿栎?若只是把人趕回玉寧也好,繡莊的營生雖不能大富大貴,可好歹可以平安度日,阿栎和老師應該不會怪罪他吧……

腦子裏正亂成一團,冷不丁被人拍上肩頭,阿绫心頭一震,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阿绫,進……可別……亂……腳……”身後似乎傳來雲璋殿下的聲音,阿绫緩緩轉頭,卻只看到對方嘴唇在動,耳朵像被人捂住了似的,話都聽不真切。

不只是雲璋,還有少師和蘭少羽小蘭大人也都候在外頭,陌生的侍衛宮女們都好奇萬分地打量他,盯得人發毛。

“阿绫公子,裏頭叫您了。”四喜湊近他耳邊提醒道。

阿绫猛地轉身,看到那滿堂的目光都投射到門口來,像一條條冰冷的鐵鏈要将他五花大綁,頓時腦子裏一片空白。

這一步邁進去了,他還能全須全尾的出來嗎……阿绫茫然地盯着那快要及膝高的門檻,也不知是實在太冷,冷到整個人都凍住,還是內心太過懼怕,背後的雲璋暗暗催促,甚至用力推了他許多下,他也沒能如願擡起腿來。

直到殿堂正中那人也轉過身來,安安穩穩沖他笑了一笑。

輝煌的燈火落在那片熟悉的紫竹之上,雲珩嘴唇微微開合,無聲地對他說:“過來啊。”

也就是這一個瞬間,殿內唯一一絲暖意流進了他的呼吸中,阿绫的身體與大腦同時恢複了知覺,他好像又能動了。

看着安然自若的雲珩,阿绫深吸一口氣,暗暗平靜下來,他挺直了腰杆,邁過高高的門檻,走進那密密麻麻的視線裏。

“卑職葉書绫,叩見皇上,太後。”他垂着頭停在雲珩身邊,鄭重跪了下去,端正地叩首行禮,“願太後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前一陣子他跟着雲璋聽詩經,覺得這幾句的畫面大氣磅礴躍然眼前,沒怎麽費心便記下了,如今這也勉強算是學有所用了吧……

他悄悄瞥了一眼雲珩,對方恰巧也在偷瞄他,目光相碰的剎那,雲珩微微翹了翹嘴角。

“嗯?”

“這……”

質疑聲此起彼伏,瑞和帝與太後同時愣了一愣。

“你是造辦處繡匠?”太後微微俯身,聲音慈祥,“擡起頭來。”

衆人皆以為進門的會是個半男不女,不登大雅之堂的妖媚貨色,畢竟雲璿那厮的話先入為主,加上男人善刺繡,想一想都覺得離奇。

誰也不想跪在殿中的卻是個翩翩少年,謙卑自重,臨危不驚。

阿绫稍稍擡起頭,并未與太後平視,而是盯着太後手中的念珠。為面聖,他特地換上了月白工匠袍,全身上下除了一根簪子再無多餘雕飾,可在一衆錦羅玉衣的環繞下,這樣的簡單樸素更襯得他整個人天然不俗,尤其是一雙靈氣十足的翦水秋瞳,純淨清透,在這深宮裏難能可貴。

“這孩子,長得倒是周正的很……多大了?哪裏人?”面對這張臉,太後說話的語氣也不自覺地柔軟了些,目光停留在他沾着幾片雪星的簪子與臉頰邊的碎發上。

阿绫朗聲道:“回太後,卑職虛歲十七,玉寧府人。”

“怪不得。”太後點點頭,目不轉睛,“玉寧自古出美人。”

瑞和帝依舊皺着眉,可盛怒中卻摻雜了些許狐疑:“就是你,近日夜夜在晞耀宮中留宿?”

“回皇上,卑職奉命行事。太子殿下有心,想親手繡個壽字送給太後。而造辦處除了卑職,繡匠們皆為女子,思及男女授受不親,故太子殿下特命卑職受此重任。”

“這……倒也是啊……”太後點點頭,望向皇帝,後者依舊沉吟着不做聲。

誰都沒注意到,雲珩背在身後的一只手動了動,門口立即有人通傳:“五殿下到!”

雲璋風風火火沖進來,噗通一聲跪地:“兒臣參見父皇,皇祖母。祝皇祖母萬壽無疆!”

“這孩子,凍得臉都紅了。快起來吧……先賜座。”太後指了指皇子公主們的方向。

可雲璋卻站在原地入座,轉頭道:“咦,阿绫?你怎麽在這裏,不是回鄉了嗎?”

“……雲璋,你認得他?”瑞和帝詫異問道。

“回父皇,認得啊,前些日子太子哥……殿下忙于政事,實在無暇顧及兒臣。念在兒臣沒有伴讀,這阿绫恰巧在晞耀宮為皇祖母趕制壽禮,又與兒臣年紀相仿,殿下便臨時吩咐他陪兒臣念書,寫功課來着。”雲璋不好意思地笑笑,“兒臣才疏學淺,那些小兒科的功課實在不敢拿去煩太子哥哥,便和阿绫一起商量着做……”

“哼。鬧了半天,少師提過的伴讀就是他呀……”皇帝嗤笑一聲,聽他提起功課,面色總算是有所緩和,“難得你最近勤勉,可連一個沒讀過書的繡匠都不如,也沒什麽好自滿。”

“但兒臣習武卻強他百倍呀!若皇祖母想看,兒臣可以舞劍祝壽!”雲璋躍躍欲試,逗得衆人哄笑,有人笑他永遠長不大的少年心性,也有人單單是嘲笑他粗俗不登大雅之堂罷了。

眼見着氣氛要扭轉,雲璿自然不想這樣善罷甘休:“刺字便刺字吧,一個未入流的工匠,他何德何能陪皇子讀書……何況兒臣還聽說,太子不僅僅親闖刑牢救人,下元節出宮去廟會都将人帶在身邊……”

阿绫皺了皺眉,聽到這睦王開口他便是一股無名火起。他居然還敢提廟會……正是這人,三番五次痛下殺手,想要了雲珩性命……

“何德何能。”雲珩慢條斯理開口,“皇兄,可還記得雲珩兒時在天碧川走失一事?我與葉書绫是舊識,當年正是他,不顧危險,将兒臣救出。”他轉向皇帝,“如若不然,兒臣今日怕是無福站在這裏替皇祖母祝壽了。不知救命之恩,算不算是一樁大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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