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母後說的是,是朕疏忽了。總覺得他們兩小無猜,早晚是朕的兒媳,不急一時。”皇上與少師遙遙舉杯,“我看容兒也長了些,也不知兩年前就備下的吉服還合身不合,如若不然,又要讓工匠們趕一趕了。”

少師不見喜也不見憂,恭恭敬敬将酒盅一飲而盡。

“是啊,轉年先忙雲琦的婚事,嫁了個姑娘出去哀家可是舍不得,太子也要給我們娶一個回來才是。趕明兒,讓欽天監的人給他們算一算,看看明年有什麽合适的吉日,咱們就把這事辦了吧。”太後拍拍那郎才女貌一對璧人的手背,像是個心照不宣的信號,衆人見狀立即起身。齊聲恭賀,畢竟太子要成婚也算是舉國上下的喜事。

阿绫呆愣半晌,等那震耳欲聾的祝賀平息了,才費力咽下口中芋泥。

不知是不是太大一口,他忽覺得這點心似乎也不那麽順滑了,卡在喉嚨裏噎得難受。

他捏了捏自己的脖子,将咳嗽硬生生壓回了嗓子眼裏,憋出一陣胸痛。

“阿绫……”

他側過頭,是雲璋在不遠處悄聲叫他。

五殿下不受寵,原本就被安排在遠離主位的地方,衆人都忙着相互逢迎拍馬,只有他,無人在意。他沖阿绫招手,阿绫便悄悄移了過去。

“你……不要緊吧……”雲璋支着下巴低聲問道。

難得,向來大大咧咧的少年眼中居然為他閃過幾分失落之色,阿绫心中感動,忙笑着搖搖頭,輕輕說了句:“我沒事,被點心噎到……”

雲璋殿下顯然不信,但也沒多問,只吩咐身邊的宮女又添了個酒盅,親自斟滿面前兩杯,一杯推給了阿绫,一杯自己端起:“不是噎到了麽,喝吧。”

周遭又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恭喜,摻雜着幾句郎才女貌,佳偶天成的恭維。

怎麽就郎才女貌了,這郎明明既有才又有貌啊……

阿绫默默盯着這盤金畫銀的酒杯,皇子的體貼都有些劍走偏鋒,噎到了不給茶居然給了杯酒。

罷了,大小也算個恩典,自己是什麽身份,膽敢挑三揀四。

阿绫遙遙一望被衆人的目光簇擁住的太子與他身邊那個叫容兒的姑娘,猛一仰頭。

“咳咳……”許久沒喝,他一時忘記這是京城人最愛的“寒江雪”,隆冬裏驅寒最是有效,比他們玉寧最烈的酒還要火辣十倍,需得慢飲才不會燎到喉嚨。

雲璋嗤笑一聲,一手酒壺一手酒杯,自顧自滿上,頗為挑釁地瞥了他一眼,似乎在同情他:“不會喝?”

怎麽就不會喝了。

他只是不大愛喝這烈如刀割的燒酒罷了,雲珩是知道的,所以平日裏即使與他小酌對飲,也是入口柔和的糯米酒居多。

阿绫沒有回答,放肆地伸手,搶過他手掌下按着的酒壺,替自己也續滿,緩緩傾杯啜飲,不甘示弱地看了回去。

舔了舔唇,那辛辣的滋味無孔不入,自喉嚨一點一滴往頭頂侵襲過去。

他靠在身後支撐着碩大宮殿的柱身上,眯起眼睛,細細打量起少師的女兒,未來的太子妃。

是一張極其标志的美人面,明眸皓齒,鳳眼櫻唇。這長相,配上芝蘭玉樹的太子殿下,勉勉強強。不過,自己又有什麽資格去品評人家姑娘呢。她父親是才氣動天下的太子少師,祖父是權傾朝野的左丞相,如此矜貴的大家閨秀,必定知書達理,才情動人。也只有這般人物,才能入主東宮,成為雲珩日後的助力吧。

阿绫一口接着一口,飲完一杯,又再續了一杯。

與雲珩相處的日子太惬意安寧,讓他一度忘記,或者說是刻意忽略,太子殿下終是要娶妻的。那不只是一個人的妻子,更是未來的一國之後,是關乎江山社稷的大事。

阿绫甚至還清楚地記得這未曾謀面的姑娘穿幾尺緞的衣服,幾寸長的靴。相隔千山萬水,當初他還暗自猜測着雲珩會取個怎樣的女子。

可如今,親眼見了這早已被抛諸腦後的太子妃,心裏竟然這樣火燒火燎……

“意思意思得了……”雲璋奪了他的酒杯,“你若喝醉惹了禍,我可慘了。太子哥哥怕是要大半年不理我……”

“謝五殿下。”阿绫知道他的難處,乖乖還了杯子,逆來順受地站回自己的位置,低頭撫了撫身上這件穿不了幾日的工匠袍,避開了遠處投射過來的視線。

他知道雲珩在看他。

可他不願擡頭,這些沒出息的委屈,只會讓人看低了自己。

宴席持續到入夜,太後實在乏了,瑞和帝親自送太後回宮,淑貴妃見狀也忙陪着過去。

雲璿那六歲大的嫡子睡着了,他也先一步與近臣們話別,打道回府,喧嚣散去,大殿中只留下奴才們打掃,井然有序。

阿绫站了整整兩個時辰,終于能毫無顧忌地活動一下手腳了。眼下似乎所有人都有事要忙,只有他一個閑人,待在哪裏都礙眼得很。

雲珩代瑞和帝送走一衆賓客,匆匆回到殿內,發覺只剩一個雲璋在等他。

“人呢?”他焦急問道。

“誰啊……”雲璋明知故問,沖他憨憨一笑,一張嘴便是一股濃重酒氣,不知是喝了多少,“恭喜啊太子哥哥……”

雲珩皺了皺眉,再次問道:“他人呢,我看到你給他酒喝來着。這酒太烈,他喝不了兩杯便要醉的。”

“不知道啊,方才還站在這裏的,就在這燈下。”雲璋忽然沉下臉,“太子哥哥沒看到嗎,不只那些小宮女刻意從他面前反複路過……連郡主都在偷瞄他呢。”

雲珩怎麽會沒看到,阿绫站在那漆紅柱子前,垂着一雙眼睛不肯理他。

“興許是怕掃你的興,自己知趣跑了吧。”雲璋不以為意道,“那麽大一個人了,怕他不認識出宮的路麽。”

……雲璋這孩子甚少這樣跟自己鬧脾氣,雲珩啧一聲,料想他今晚定是遭受了許多議論與冷眼,因而一時憤懑借酒澆愁,便也沒有理會他的陰陽怪氣,立即轉身離開去找阿绫。

四喜緊随他身後撐開了紙傘,想替他擋一擋愈加淩厲的風雪,一邊問道:“五殿下怕是喝多了,就這麽扔着不管麽?”

“扔着吧。”

堂堂五皇子,誰撿着了都會争相護送他回去,沒什麽好擔心,可阿绫不同。

今日除了皇親國戚,宴請的都是朝中正二品以上的重臣,大家轎攆車架都停在南側宮門,等着接他們回外城的府邸去。

唯獨一個人,與宮中最卑微的宮女太監一樣,住在東門外那一排排簡陋院屋裏。

雲珩沒跑多遠便看到了那條孤零零的背影,走在漫天風雪中,像一條纖細卻吹不斷的野草,随風左搖右晃,走走停停,不知何時便會一頭栽倒在雪地裏睡過去。

要麽說大雪天裏喝醉了再危險不過呢。

這樣冷,那人倒也不着急,棉披襖随意穿着連扣子都沒系,還赤手從道旁的枯枝上收攏幹淨的積雪,再團一團狠狠扔出去,仿佛在對着空無一人的黑夜發洩着不滿。

不是總說怕凍傷手指不敢玩雪的麽……

雲珩伸手奪過四喜手中的紙傘,朝那氣呼呼的醉鬼跑過去:“阿绫。”

那人回過頭,一張白皙的臉凍得嫣紅,眉梢眼睫沾着雪,可憐兮兮地沖他笑了笑。

雲珩心口一陣狂跳,心疼之餘居然還伴随着強烈的心悸。他看不得阿绫委屈,卻忽然不合時宜地為了這般狼狽樣子而春心大動。

“不是給你送了披風,怎麽還穿這麽薄,手爐也不拿……不怕凍……”他話還沒說完,那人居然像聽不見似的全然不理會,轉身便走。雲珩看出他不大清醒,慌忙追過去拉他的手,“阿绫,你等一等……我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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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阿绫一揚袖子,毫不留情拂開了他的手。

雲珩一愣,呆呆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又擡頭看着那抽身離去的背影……這……似乎還是阿绫頭一次正經對他發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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