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阿绫從來溫吞,像江南特有的的淡煙疏雨,細潤無聲,卻能不費吹灰之力便悄然滲入微小的縫隙裏。

他聰慧通透,體貼細膩,雖然自小漂泊無依寄人籬下長大,可卻從未怨天尤人。

只是,他從來都保持着清醒,清醒到雲珩時而恐慌。

他生怕那人接受自己的親近,并不是出于真心,而是因為寂寞作祟,是因為同情而心軟,是因為感激自己的庇護而半推半就,或是礙于太子的身份委曲求全……畢竟,時至今日阿绫也從未親口對他表訴過什麽情誼,充其量只是一味縱容罷了。

哪怕一次也好,他希望阿绫能在他面前放下謹小慎微,像個普通的少年人一般莽撞任性,訴說痛苦與委屈,發洩恐懼與憤怒……就像,現在這樣……

雲珩小心翼翼跟上去,多此一舉地替他打着傘,油紙傘岌岌可危,根本擋不住蕭蕭風雪。

醉鬼終于停下腳步,略帶嫌棄地将他的傘撥到一邊去:“你跟着我做什麽……”

雲珩輕聲哄他:“雪太大……你這樣……”

阿绫沒耐心聽他長篇大論,有些孩子氣地駁道:“我又不是什麽千金大小姐,一點雪算什麽。”

“是……不算什麽。 ”雲珩順勢握住他的手腕,另一手又将紙傘支回頭頂,順着他的話往下說,“可這雪怕是要下一整夜的。你才喝了酒,跑出來吹風會頭痛。”

醉酒的人力氣奇大,阿绫一把抽出手,神志不大清醒,口中卻振振有詞,一點面子也不給人留:“被人瞧見太子殿下陪我在這裏吹西北風,又說不清了。”他倔強一笑,“若是再傳到太子妃耳朵裏,我可就太作孽了。”說着,阿绫頓了一頓,情緒随之低落下去,喃喃道,“啊,差點忘了恭喜你啊。雲珩,你要成家了,以後就……有人陪着你了……”

那兩片花瓣似的眼眸唰的一下子蒙上一層透明水色,月光在眼底打了個明晃晃的轉,粉紅從眼頭蔓延至眼尾去,酣醺醉眼,惹人憐,更惹人愛。

雲珩愣愣盯着,他第一次知道,阿绫也可以這樣委屈,這樣蠻不講理。

一個向來懂事的人若是開始耍性子,那定然,是真真切切動了心吧?

而且,阿绫沒有叫他殿下,卻換了一聲……雲珩。

頭先喝醉了也是這樣,這會不會是酒後吐真言,事實上阿绫從未當他是什麽勞什子殿下,只當他是個普普通通的人?

這念頭讓雲珩有些欣喜若狂。

“雲珩,哪怕我不在朝中,也聽聞方家滿門忠良。娶了方家的女兒,以後你在前朝的路也會平坦許多,不必處處忌憚那個睦王了吧。”阿绫緩緩轉身面對着他,用冰涼的手指替他順了順被風撩起的鬓發,“你要成親,我,實在沒什麽好送你的……只能祝你們……祝你們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這人近日在陪雲璋讀詩經,理應知曉這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說的根本就不是夫妻。

“不過。”阿绫鎖緊眉頭,推開雲珩,“日後你若做了皇帝,不要再娶那麽多嫔妃,個個都辜負,也別生那麽多孩子了……生在帝王家,太可憐了……雲璋也是,你也是……”

雲珩慌忙扔了傘去抓他,這次,是連人一起抱進了懷中:“阿绫……我不娶她,誰也不娶……”

“雲珩,別說傻話。也別騙我。”阿绫伸手接洋洋灑灑的雪,“我知道你做不了主……怪了,明明不算是你的錯……可是我還是忍不住怨你。”他像往常一樣藏起了所有懦弱,明明在發脾氣卻也不忘體體面面笑着。

“你怨我吧,是我不好……”雲珩摸到阿绫燙得出奇的臉頰,不知是醉酒所致還是着涼,“阿绫乖,你先跟我回去好不好,這裏太冷了。”

雲珩一邊憂心他生病着涼,一邊還要提防附近會不會有人經過,今日鬧了這一出,他與阿绫日後在人前怕是要更加謹言慎行。

“不要。”阿绫拼命搖頭,“我不去。你以後也不要再招惹我。你安安心心做你的太子,我也本本分分做我的工匠,替你和你的太子妃繡嫁衣冠服……日後說不準還能為你們的孩子繡……”

阿绫邊退便說,只聽咚的一聲,他後脊狠狠撞到了一棵嶙峋的樹幹上。

雲珩伸手去扶,可那人驟然一股子蠻力,推得他也一個趔趄。

眼下阿绫醉的厲害,軟的不吃,那就只能來硬的了。

雲珩深吸一口氣放棄那些無用功,幹脆利落向前一個栖身,捏住阿绫的下巴尖,直接封上了他那張愈發口不擇言的嘴。

阿绫措手不及,整個人一僵,半晌才想起反抗,手握成拳,抵住雲珩的胸口,又拼命轉頭,錯開了這個突如其來的親吻。

可這反抗卻有些收斂,怕傷了誰似的,按理說他力氣明明比這大的多。

雲珩微微睜開眼,兩只手扳住他的臉,令他無從躲避,舌尖重重一侵,與那混着酒香餘韻的柔軟猛烈勾纏到一處去。

直至感受到胸口那拳頭不再往外推搡他,雲珩才稍稍收了些力氣,一個蠻橫的吻漸漸緩和,碎成許多斷斷續續的啄啄點點。

“阿绫乖,先跟我回去好不好……”雲珩抵着他的額頭輕輕喘息,“回去再怪我……”

這次阿绫沒拒絕,卻也不肯答應,微微低下頭,眼中柔軟,多了些惛懵。

雲珩拖拽他,他倚着樹,紋絲不動。

“還不走?”

阿绫咬住嘴唇不做聲。

沒有二話,雲珩偏一偏頭,又毫無保留地吻了過去。

那件棉披襖的衣領有些舊了,雪片紛紛揚揚落進去,雲珩将手臂圈到他脖頸上去,緊緊勾住,替他擋下。

不知是不是那些說不明白的歉意,依托這一個纏綿悠長的親吻傳達到了阿绫的心裏去,那人拒人千裏的防線總算被瓦解,吮得輕柔又黏膩,終于,那兩條擋在胸前的胳膊敞開來,雲珩的腰間一緊,被他牢牢圈住。

他再度松開阿绫,用衣袖擦掉對方後頸皮膚上化掉的雪水,悄聲道:“先跟我回去。”

阿绫擡眼看他。

不想那因醉酒而渙散的瞳仁猛烈一縮,雲珩全無防備,被他大力一推,失去平衡,重重往一邊倒過去。

摔在雪地裏的一瞬間,布料摩擦的聲音在頭頂響起,緊接着是撞擊聲和阿绫悶哼。

雲珩心中瞬間結冰。

呼嘯的風雪是最好的掩護,他太忘形了,以至于有人接近都不曾發覺。

回頭的剎那,眼角是匕首的寒芒一閃,阿绫正面迎上了身着夜行衣的刺客。

阿绫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

這人襲來的一刻,他的腦袋雖依舊昏沉,可身體卻自然而然有如神助,輕而易舉便讓過了那人的致命偷襲,一瞬間抓住了那人的手腕反手一扭,借力打力将他按到了地上。

先前晞耀宮裏,他正是這樣被雲璋左一次右一次摔得七葷八素,動不動手上膝上便要帶點跌打傷,這下子,總算是沒有白費。

他成功了。

他用盡全力按住那條肌肉虬結的粗壯手臂,單膝壓在刺客後腰處。

極度恐懼中他難掩興奮,酒也醒了一半,他擡頭對摔在一旁的雲珩喊道:“殿下!我抓住他了!”

“阿绫!”雲珩一道閃電似的撲過來。

也看不出那趴在地上的黑衣人如何發力,阿绫身形一晃,猛被重重掀翻在地。

啊,果然,自己這三腳貓的功夫,怎麽跟人家練家子抗衡……不過至少是躲過了致命偷襲,不然刺客這匕首怕是已經紮入雲珩的後心,要了他的命。

這麽想想便也不算虧。

阿绫淡定又絕望地盯着那匕首閃着寒芒從半空落下,直沖心口而來。

功敗垂成的刺客目露兇光,明明與他素不相識,卻沒有一絲猶豫,這便是宮廷的紛争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電光石火,那近在咫尺的刀刃被一只手緊緊握住,刺客大驚,更加用力的刺下來,可匕首紋絲不動,只有如注血流落在他胸前,轉眼洇成一片,像雪夜裏競相盛放的山茶,散發出特別的甜腥味。

“呃……”雲珩緊咬的牙縫間洩露出痛苦的低吟,死死抓住匕首。

遠遠跟在他們身後的四喜瞬息而至,一腳狠狠踢中刺客面門,阿绫聽到了骨骼斷裂時清脆的咔嚓聲。

刺客吃痛,隔着黑色蒙面捂住口鼻,眼見着一隊巡邏侍衛被四喜的高聲喊叫吸引而來,只得落荒而逃。

“追。抓活的。”雲珩瞪着那消失的背影,咬牙切齒吩咐道,“他定然跑不出宮。除非……”

“太子殿下,這,不宣太醫麽……”領頭的侍衛盯着他的手戰戰兢兢問道。

“去追!”雲珩心有餘悸,站在一地觸目驚心的鮮血中,吼得衆人齊齊一驚,慌忙領命向刺客逃逸的方向跑去。

阿绫坐在地上,呆呆盯着眼前那一條細細的血線自雲珩垂下的指尖源源不斷地流淌,終于回過神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