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阿圓

她甫一說完,便見他貓兒眼瞬間瞪大,一臉喜出望外的模樣。

生怕他再說出“想道謝就以身相許”之類的混賬話,連忙又說道:“不過上次我也算救了你一命,所以兩下相抵,咱們誰也不欠誰了。”

果然,話聲剛落,便見他又露出失望的神色,唉聲嘆氣地:“唉,還想着這救命之恩能讓你以身相許呢。敢情就撈着一句不值錢的謝謝啊?果然做好人就是命苦,唉唉唉!”

甄珠瞪他,他還笑嘻嘻地,又說道:“你看咱們都互相救過對方的命了,也是十分有緣了,不如認識一下?美人兒你叫什麽?籍貫何處?家住哪裏?年歲幾何?可有婚配——哦你肯定沒婚配,倒是有個假未婚夫真姘頭。”

哪怕對自己說着不要跟這口無遮攔的混賬置氣,甄珠還是被他又氣了一下,狠狠瞪了他一眼,扭頭就走。

“哎哎哎別走啊!美人兒,真的不認識一下嗎?我還想謝謝你呢,小爺我有仇必還有恩必報你不能讓我破了這個戒啊!”

甄珠“哼”了一聲,走地更快了。

正在這時,耳邊隐隐約約聽到有人喊姐姐,她一喜,登時朝着聲音的方向飛奔。

身後傳來那纨绔扯着嗓子的大吼:“喂喂怎麽那麽小氣,連名字都不說一下?算了算了,小爺吃虧下,先讓你知道小爺的名字。”

“小爺叫阿圓,圓滾滾的圓!”

聽到那“圓滾滾”三字,正跑着的甄珠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沒摔倒。

回頭一看,就見那纨绔縮小的身影迎風招展着,即便離了那麽遠,一身錦衣依舊鮮亮地刺目。

她又好氣又好笑地搖搖頭,不再理會,轉身繼續朝着阿朗聲音的方向跑去。

沒跑多久,便看到一邊跑,一邊間斷喊着姐姐和她名字的阿朗。

他的右腿是瘸的,平日慢些走路還看不出來,這樣飛快地跑起來卻十分明顯,這路也不平,他飛快地跑着,腳卻一跛一跛,一不小心便被地面的不平處絆倒,他竭力穩着身子,不減速地繼續跑。

跑着跑着,他終于看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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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地,那單薄瘦弱的身影忽然頓住,然後又飛火流星一般,跌跌撞撞地、一颠一跛地、速度卻飛快無比地到了她面前。

再然後,就緊緊地、牢牢地、簡直比方才何山箍着她時還用力地抱緊了她。

“姐姐、姐姐、姐姐……”

他叫着她的名字,聲音裏甚至帶了哭腔,不久前才脫離孩童稚氣的小少年嗓音,因為這哭腔又帶上些孩子般的稚氣,仿佛失孤的小獸,急惶惶一聲聲喚着母獸的名,又像鳥巢裏的孤雛,遲遲等不來親鳥歸來的身影。

甄珠被他叫地心軟,想拍拍他的背,卻發現手臂也被緊緊箍住,根本無法動彈,只得安慰道:“沒事,沒事,阿朗不怕,我好好地回來了,我還在。”

阿朗腦袋趴在她肩窩上,無聲地流着淚,淚水落在她肩上,燙地她肩頭灼熱。

“對不起,對不起姐姐,我不該讓你一個人走的,我應該跟着你的……”

“我答應過,要保護你的……”

那時候,還有着一身肥肉的甄珠對他說:“你要好好練功夫,以後保護我,我這麽美,萬一被人搶去了怎麽辦?”他當時還不以為然,覺得誰會想不開搶她。後來她卻真的變美了,越來越美,也真的有人來搶,甚至直接登堂入室。

他日日苦練功夫,終于在她不願意再見那男人時能夠威懾他,讓他不再騷擾她。

可是,他還是粗心了。

不可饒恕。

甄珠心裏又暖又酸,雙手動不了,就蹭蹭他的腦袋,輕聲道:“不用這樣。”

“阿朗,你已經做地很好了,很棒,不要把什麽都攬到自己身上。”

“你還是個孩子啊。”

人不是機器,人都有犯錯的權利,孩子更是,更何況,他并沒有犯什麽錯,再怎麽小心提防,又怎麽能防地過他人的別有用心?

将他人的罪行歸為自己的錯誤,不斷內疚不斷自我譴責,這根本就是本末倒置。

她的腦袋與他的腦袋緊緊相貼着,借由頭頸處皮膚溫熱的溫度溫暖着他:“阿朗,你沒有錯,錯的是別人,你記住,永遠不要因為別人的罪惡懲罰自己,你應該做的,是記住作惡的人,不讓他再作惡,再傷害到你和你重視的人。”

她的聲音徐緩,輕柔卻又有力,說話時的氣息羽毛一樣拂過他耳朵,熨帖着他急切狂亂的心。

他止住了眼淚,重重地點了點頭,下巴磕在她肩頭上,落下沉甸甸的重量。

“是鐵匠。”他說道,聲音仍有些稚氣,語氣卻無比森寒,帶着十分的戾氣,“姐姐,剛才是那個鐵匠對不對?”

甄珠一愣,輕輕“嗯”了一聲,确認了他的猜測。

但不等他說話,便又道:“阿朗,我不許你去報複他,也不許你仇恨他。”

阿朗的身子頓時一僵。

甄珠嘆息,又輕輕蹭了蹭他腦袋,“阿朗,你還小。和他相比,你還是太小了,小到像是以卵擊石。”

阿朗張口反駁:“我打得——”甄珠卻阻止了他說下去。

“——不,不要說你功夫好能打過他,即便你能打得過他,打過後呢?你想過後續可能發生的結果沒有?況且,被憤怒和仇恨支配的你,能夠控制住尺度,只是打他一頓麽?”

“阿朗,你記住,弱者的憤怒毫無意義,所謂的報複也不過是自我滅殺。若你只會熱血上頭憑一時之氣行事,那麽你遲早會害死你自己,弱者不只是身體、能力乃至所有外在條件上的弱,更是心理上的弱,當你将仇恨放在第一位時,你便将自己放在了弱者的位置。”

“心被憤怒支配、眼被仇恨蒙蔽,冒然決絕地進行報複,結果只會是傷人傷己。”

說完這一大通話,甄珠艱難地扭頭,就看小少年呆住的側臉,便又道:“當然,我不是要你有仇不報,甚至以德報怨割肉飼鷹,做什麽聖人佛祖。我只是不想讓你被仇恨和憤怒沖昏了頭。”

長篇大論的教誨說完,她又笑盈盈地道:“等你心平氣和了,這事兒也過去了,我們一起喬裝打扮,把那臭鐵匠蒙上麻袋打一頓怎麽樣?”

她語氣輕快,聲音又輕又脆,清泉流響般流落在他耳邊,又流落到他心裏。

他胸口劇烈跳動着,擁緊着她,用力點頭。

“好。”

他說道。

——

看着甄珠的背影消失,那自稱阿圓的錦衣纨绔也慢吞吞地走起來,只沒走幾步,屋頂上便跳下來一個人影。

紅衣貌美,作的丫鬟打扮。

她單膝跪地:“公子,少八的消息,已經誘住那兩個夥計。”

他點點頭,大大的貓兒眼笑成彎月:“來得正好。”

“小七走,跟公子我看看,是什麽事兒能讓我那好哥哥大發雷霆。”

訊問的地點在酒樓的一間包廂裏,當中桌子上擺滿了酒菜,俱是尋常百姓難得入口的好酒好菜,席上坐了三人,一個青衣俊俏的少年,兩個作夥計打扮的男人——正是剛剛被方朝清趕出悅心堂的兩個夥計。

纨绔公子和紅衣美貌少女缺七進了隔壁的包廂,兩間包廂之間卻早被鑿出了孔洞,能清楚地看到隔壁的情形,聽到隔壁的聲音。

一進包廂,那纨绔便貼在那孔洞上,暗中窺看。

隔壁包廂,兩個夥計餓虎撲食般風卷殘雲地吃着席面上的酒菜,不一會兒,便吃得杯盤狼藉,兩人嘴角泛着油光,臉色醉地發紅,雙雙抱着肚子滿足地嘆息。

而對面坐的青衣少年少八,也開始套話。

“……那方老板怎麽突然發脾氣将兩位趕出悅心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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