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表姐
天方過午,正是白日裏人最困倦的時候,悅心堂本就冷清,此時更是沒什麽客人。
方朝清卻不困,看兩個夥計瞌睡地不行,還讓他們自去內室裏歇息一會兒,自個兒在前面守着鋪子,左右無人,也不用費心什麽,依舊是坐在櫃臺後面看書。
除了看書,他似乎也沒什麽可做的了。
他從小就不是多喜歡玩鬧的性子,就喜歡一個人清清靜靜地看書,練字,後來長大,能一個人到處走了,便喜歡登山臨水,揣摩山形水意,将之融入書法中。
但如今他已經很少出去游玩,又無別的事可做,整日地便只能看書,悅心堂所有的書,他幾乎都看過一遍。
甚至這些天,他已經開始看醫書。
那日被方朝元鬧過後,崔珍娘刺激太重昏厥,夜裏又做噩夢,到了白日裏依舊魂思不屬,更加吃不下飯,本就病弱的身子愈發難以為繼。
她胎裏便帶了頑疾,以前大夫說若是放寬心懷好生将養,興許還能活到半百之年,然而成年累月地不好好吃飯,又心思過重,心力交瘁之下,只怕壽命難久。
方朝清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不懂醫,只會用言語開解勸慰,但那似乎毫無用處。如今眼看她的身體每況愈下,便是再不懂醫,他也還能硬着頭皮啃書。但他再怎麽啃醫書難道還能比得上大夫麽?所以,不過是但求心安罷了。
正低頭看書,忽然聽見腳步聲。
這腳步輕快随意,只聽腳步聲,便知道不是個成熟穩重的。
他百般無聊地心裏猜測了下來人秉性,擡起頭。
視線裏首先出現的,是一襲耀目刺眼的錦衣。
他眉頭一跳,視線上移,然後便看到了那張唇紅齒白,分明很讨人喜歡,然此時在他眼中卻格外叫人厭惡的臉。
——阿圓,亦或者說方朝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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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朝清眉頭皺起:“你來做什麽?”
阿圓卻不回答他,只背着手,大爺似的在鋪子裏轉了一圈兒,時不時地對着鋪子嫌棄地啧啧。
轉到櫃臺西側,看到那紅綢蓋着,絲帶系着的畫軸,還好奇地上手拉絲帶。
“夠了沒有。”方朝清一把抓住他手腕:
“方少爺若是無聊,盡可去別處逛,小店寒酸簡陋,恕不接待。”
阿圓斜眼看他,旋即冷笑:“方老板就是這麽對待上門的客人的?”
又“啧啧”着搖頭晃腦:“怪不得生意冷清地沒一個客人!也是,背靠大樹好乘涼,有個嫁妝豐厚的老婆,哪裏還用得着苦心經營,學什麽圓滑手段,還能維持着高高在上的清高架子,當自己是個世外閑人呢!”
方朝清眼裏怒火微聚,放了他手腕,揚起手。
“你又想打我?”
阿圓仰起頭,将那一半剛将養好幾天,嘴角的疤都還未褪盡的臉頰湊到他身前。
“好,你打啊!”
他冷笑着:“不是說你的手廢了?連字都寫不了了?呵呵,明明還很有力氣嘛,提不動筆,倒是打得動人?當初打死人也是用的這只手吧?看來方老板真是走錯路了,當年就該去考武舉呀,說不定還能再考個武狀元呢!”
他冷笑着,語氣嚣張,字字誅心。
然而這樣近的距離,這樣亮堂堂的白日,方朝清卻分明能看到他的嘴唇微微顫抖着,圓圓的貓兒眼裏瞳孔大睜,清澈的瞳孔裏還映着他的影子。
方朝清愣了一下,看着他,又低頭看着自己的手腕。
這一愣,便叫阿圓掙脫了他,又滿臉不屑地伸手拿那畫架上纏着紅絲帶的畫軸。
“嘩啦”一聲,畫軸在兩人面前展開。
——拙劣的畫工,交纏的人體,分明就是一幅坊間最常見最不入流的春宮圖。
這下輪到阿圓愣了。
方朝清劈手将畫奪過來,低聲微怒:“你到底夠了沒有!”
阿圓愣愣地,看着方朝清小心地将那拙劣不入流的春宮圖重新卷好,又拿絲帶纏了,再仔細放回書架,拿紅綢蓋上。
他身形俊挺磊落,面貌清隽,哪怕穿着最不起眼的灰撲撲的長衫,全身上下無一飾物,也蓋不住渾身的文雅書生氣,那小心卷起畫軸的動作,叫人看了便覺得那畫定是什麽珍稀名畫,傳世精品。
然而事實上,那不過就是一副最拙劣最不入流,坊間市價不過百十文的春宮圖。
阿圓握拳,愣過之後,臉上冷笑更甚。
“原來……方老板還在賣春宮圖啊。”
“怎麽,嘗到好處,舍不得了?”
“可惜,沒了‘風月庵主人’,這種不入流的破玩意兒,誰都不稀罕吧!”
……
方朝清深吸一口氣,轉過身,回到櫃臺後,又拿起放在放下的醫書。
竟是任阿圓說什麽,都不再看他一眼。
阿圓氣急:“怎麽,說不過就當縮頭烏龜了?!”
方朝清目光聚在醫書上,不管看不看得進去,卻是一個眼神都不給他一個。
阿圓劈手躲了那醫書,瞟了一眼,誇張地笑了一聲,随即掼在地上。
“噗,你居然在看醫書?”
“是想找法子治好你那病秧子骷髅鬼老婆?叫她多活幾年?還是想叫她給你生個小妖怪?”
方朝清終于擡頭,語氣平靜無波,眼裏卻凝聚着怒火:“方朝元,随便你怎麽說我都行,別侮辱珍娘。她沒有對不起你什麽,更不欠你什麽。”
阿圓瞪眼,一臉乖戾:“她怎麽沒有對不起我了?長那麽醜還叫我看到,每次看到她都惡心地吃不下飯,這還不叫對不起我?再說,我哪裏侮辱她了?叫她病秧子骷髅鬼就是侮辱?實話實說也叫侮辱?好,那你把全天下人的嘴巴都堵住啊!不然就算讓全天下人評說,崔珍娘也都是病秧子、骷髅鬼、醜地像妖怪!”
方朝清忽然站起身。
阿圓不由後退一步。
方朝清定定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
“仗着口舌之利,平白指摘侮辱一個弱女子——”他語氣平靜,聲音平穩,只有袍袖裏的手微微顫抖着。
“當初我就是這樣教你的?”
“阿圓……你太令我失望了。”
他看着他,直視着他的眼睛,兩雙不似又相似的眼對望着,如此近的距離,彼此都能看清眼底最深處的情緒,容不得一絲逃避隐瞞。
喚出“阿圓”兩個字時,方朝清眼裏的一抹痛色沒有逃過阿圓的眼睛。
阿圓呆愣愣地,忽然,眼睛裏大顆的淚珠滾落。
他也不去擦拭,就任由它滾落。
他長了一副唇紅齒白觀音座前童子的讨喜模樣,尤其那雙貓兒眼,圓圓的,黑眼珠大大的,哭泣時便成了楚楚可憐的下垂眼,叫人看了就不忍,恨不得将他抱在懷裏好生哄弄一番,再不叫他哭。
從小到大,他也确實是這般待遇。
他一哭,所有人便都妥協了,寵着他,順着他,他便是要天上的星星,也要想方設法地給他摘下來。
便是方朝清,小時候也這樣寵着他。
可是,現在已經不是小時候了。
他不是人人寵着的小娃娃了。
他哭了半晌,直到眼淚止了,方朝清都沒說一句話,只冷冷地、無動于衷地看着他。
而阿圓收了眼淚,啞着嗓子,眼裏帶着譏諷:“是……崔珍娘是沒對不起我,可是,她對得起表姐麽?”
“不是她,表姐不會嫁給姓周的那個畜生,不是嫁給那個畜生,表姐會死?
“你知不知道,直到出嫁前,表姐都還希望你改變主意來娶她!”
“她不嫌棄你坐過牢,不嫌棄你功名被廢,不嫌棄你斷了手再也寫不出讓她喜歡的字,她從來不嫌棄你,拼死跟家裏人反抗,可你——卻為了報恩,娶了崔珍娘那女人?!”
“若不是崔珍娘挾恩求報,你會娶她?!”
“所以我讨厭她,我恨她!有錯麽?!”
阿圓瞪大了眼,仰着頭,竭力不讓剛剛止住的淚水又掉下來,卻仍舊忍不住,一顆顆晶瑩透明的淚珠滑過因為憤怒而泛紅的臉頰,落在地面,摔得粉身碎骨。
他忽然低頭,捂住雙眼,蹲在地上,像個失去親人的小孩子,斷續的嗚咽聲從指間透出:“……你知不知道,臨終前,表姐都還念着你的名字……”
方朝清嘴唇微張,徹底愣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