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往事

方朝清出生時難産,方母為生他落下病根,五歲時,方母去世,方父娶了繼室林氏,兩年後生下方朝元。

林氏與方氏皆是南陽望族,林家稍弱,方林兩家多通婚,可說是世交之家。林嫣是林氏嫡出哥哥的女兒,長方朝元五歲,小方朝清兩歲。

林氏雖是庶出,卻與兄嫂關系極好,出嫁後仍舊時常回娘家,且又因為方林兩家的交情,方朝元出生後,林氏便經常帶他回外家,林嫣也常随母親來方家,與方朝清方朝元兄弟都熟識了。

方朝清十四歲時,林氏撮合,方父做主,給方朝清定下了林嫣。

四年後,方朝清高中狀元,方林兩家大喜,正欲為方朝清和林嫣擇定婚期成婚,喜上再加一喜時,方朝清卻出事了。

同窗舊友聚會宴飲時酒後失德,因一酒家女與人起争執,失手将人打死。

偏偏這人還不是什麽平頭百姓,而是禦史之子。

方家多方使力,卻抵不住禦史血濺朝堂,百官怒目,先帝雖愛惜方朝清之才,卻也抵不住壓力,只得奪了方朝清功名,又命人将方朝清收監,依據律令,便是按過失致死算,也至少要十年監禁,亦或刺配充軍,再或者流放偏州。

方家用盡辦法也無法轉圜,只得放棄。

方朝清與林嫣的婚事自然也告吹,方朝清被收監後半月,林嫣父親便親自登門退親。

再之後,之前便傳聞中意方朝清,卻被人人背地裏嘲諷的崔珍娘跪求其父崔相,以死相逼,求崔相救下方朝清。

崔相大怒,卻終究抵不住崔珍娘數次性命垂危時相求,最後使盡手段,也只換得方朝清十年監禁變成五年,且功名永除,再不得為官。

監禁三年後,先帝駕崩,新帝即位,崔相又為方朝清謀得大赦名額,方朝清才得以重見天日。

方朝清一出監牢,崔相便令其登門求娶崔珍娘。

然而方朝清卻猶豫不能決。

這态度頓時惹得崔相勃然大怒,讓崔珍娘斷了嫁方朝清的心思,并揚言誰若再幫方朝清,便是與他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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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第一個反對他的便是崔珍娘。

得知父親強逼方朝清娶自己,崔珍娘羞憤之下跑進尼姑庵,落發明志。

方朝清得知後,去庵堂探望崔珍娘,欲與其詳談。

路上卻正遇上探望女兒回來的崔夫人,又偏偏遭遇了“山賊”。

事後查明,所謂山賊,原來是那喪子禦史不甘心方朝清只被關了三年監牢便無事,遂找了人假扮山賊,想要置方朝清于死地。

與“山賊”的拼鬥中,方朝清手腕受傷,從此再難提筆。

而受了方朝清牽累的崔夫人,竟為方朝清擋刀而死,臨死前,崔夫人含淚祁求方朝清娶崔珍娘,好好照顧她一生。

三個月後,漫天争議中,方朝清與剛出熱孝的崔珍娘成親。

遭遇喪妻之痛,又見崔珍娘如此忤逆不孝,崔相心灰意冷,與崔珍娘斷絕關系,揚言再不管其死活。

婚後,方朝清沒了功名,仕途斷絕,連那手備受推崇的好字也因手腕受傷而一去不複返,雖然妻子崔珍娘出身高貴,奈何卻已成相府棄女。

甚至連崔珍娘曾為翰林之首、門生遍布朝堂的外祖,都因方朝清間接害死崔夫人,而崔珍娘又在熱孝剛過便與方朝清成親,而對崔珍娘失望透頂,連她的婚禮都不讓族人出席。

除了崔夫人留下的豐厚嫁妝,崔珍娘對方朝清也毫無助力了。

恰恰那時候,報國寺主持,德高望重,多次出入宮廷,受着皇室供奉的了凡大師為方朝清批命,說他此生若想順遂,便必須遮掩鋒芒,平凡度日,否則必定克親克人克己。

批命一出,方朝清更是成了瘟星一般的存在,人人避走,除了崔珍娘,沒有人家願将女兒嫁給他,沒有人願意靠近他。

這樣的方朝清,終于被方家徹底放棄。

幾番争鬥下,無心抵抗的方朝清便被如狼似虎的叔伯兄弟們攆出京城。

至此,倏忽五年已過。

——

金烏高挂,明光熾熾,正是一天中最熱最惹人困倦的時候,時令入夏,悅心堂門前的樹上趴了幾只蟬,聲聲噪耳,擾人清夢。

悅心堂裏安靜極了,只聽得到堂外蟬鳴,和堂裏阿圓小聲的嗚咽。

方朝清愣了許久,才艱難地開口:“表妹……去世了?”

林嫣才貌雙全,與方朝清又算得上青梅竹馬的情分,所以他對這個未婚妻從無不滿。

他曾經還十分期待過婚後的日子,甚至早早便拒絕了家人安排的通房妾室,便是不想婚後林嫣為此堵心,像他母親一樣早早逝去。

然而,也就僅止于此了。

與林嫣的緣分,早在入獄前,林家登門退親時,他便以為已經結束了。

林嫣出嫁的時間,比方朝清與崔珍娘成親早了一個月。而這還是成親後,聽崔珍娘偶爾提起,方朝清才知道的。

乃至此時,驟然聽到她竟然一直等着自己,臨死前還念着自己的名字,甚至已經亡故時,方朝清固然震驚乃至感動,然而震驚感動過後,卻又十分地茫然。

看着蹲在地上哭泣的阿圓,一時間,他竟茫然不知所措。

阿圓擡起頭,看到他的模樣,冷笑一聲。

“果然,你連她已經死了都不知道。”

方朝清鉗口不語,良久,才微垂着頭顱:“我……的确不知曉。”

不知曉她的心意,不知曉她的死訊,若非今日阿圓告訴他,他甚至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知道,那個曾與他有婚約,曾羞怯地喚着他表哥的少女,竟然對他用情如此之深,乃至間接因他而芳年早逝。

又是一條人命啊……

他閉上了眼,聲音苦澀至極:“我……對不起她。”

旋即,卻又對阿圓道:“但是,珍娘沒有對不起表妹,更沒有對不起你。”

“我的錯,表妹的亡故,都不能成為你遷怒甚至侮辱珍娘的理由。”

阿圓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還在為那個女人說話?!”

方朝清苦澀地搖頭。

“我不是為珍娘說話,我是為道理說話。”

“阿圓,你分明是在遷怒。”

“你若恨,便只恨我吧。”

“我以前……不知道表妹的事,還對你多有怨恚,往後不會了,你恨我……是應該的。”

他閉上眼,認命了一般,明明是夏日,他卻像深秋蕭風澀雨裏時日無多的寒蟬,合攏了雙翼,不再鳴唱,靜靜等待死亡的降臨。

他閉着眼,眼前卻浮現出往日場景。

方家家大業大,方朝清父親那輩便兄弟衆多,方朝清和阿圓也并非方父唯二的兒子,在方朝清之前,方父便已經有了兩個通房所出的庶子,在他之後,更是接連三個庶子。

除了最小的阿圓比他小了整整七歲外,其餘兄弟與他都不過一兩歲年齡差,小孩子雖然說不上有什麽勾心鬥角,然而身份上的差距,無形的比較競争,卻也讓他與其他兄弟并不親近。

直到阿圓出生,雖非同母,卻同樣嫡出,年紀差距又那麽大,小小的娃娃圓滾滾的玉雪可愛,圓溜溜的貓兒眼一見人就笑,逗得所有人都寵着他。

“弟弟圓滾滾的,小名就叫阿圓吧!”七歲的方朝清第一次見他時說道。

他的一句童言稚語,便叫方朝元得了“阿圓”這個小名。

初時方父還未官至戶部尚書,外派為官時沒有攜帶妻子,只帶了幾個妾室通房,方朝清與阿圓母子俱在南陽祖宅,阿圓母親忙着掌理家務,侍奉長輩,阿圓無父親教導,母親又繁忙,早慧的方朝清便半擔起父母之職,教他讀書啓蒙,教他為人處世。

那是林嫣也在南陽,因為阿圓母親的緣故,與方朝清兄弟,尤其是與阿圓關系密切。

小小的時候,阿圓胡鬧着非要與他們玩過家家,阿圓扮演孩子,他和林嫣便扮演父母。

所以,後來他那般不争氣,一次次讓方家蒙羞,乃至林嫣都因他而早逝,阿圓恨他,也是應該的吧……

以前,他還怨恨阿圓故意搗亂,不明白為什麽連從小帶大的孩子,也會跟那些不親近的庶兄弟一樣,甚至比那些庶兄弟還狠,在他從方家出局,連京城都遠離後都還不放過他。

如今看來,或許也是他應得的吧。

方朝清眼睑緊閉,臉頰蒼白,仿佛引頸就戮的囚犯,毫不掙紮地等待屠刀落下那一刻。

然而他這樣的态度,卻并沒有讓阿圓的怒火稍息,反而更加憤怒。

他跳起來,跳到方朝清跟前,眼睛通紅地指着他的鼻子:“好,好,方朝清,你有種,有擔當,有義氣,你以為你把什麽都自己扛了,我就看得起你了?”

“你以為我恨你,我叫人壞你生意,只是因為你害死了表姐?”

“不,我不恨你,我只讨厭你,看不起你,因為你孬種,沒了功名坐過牢又怎麽樣?手受傷了又怎麽樣?你就因此一蹶不振了?你就信那狗屁大師的批命了?你就忘了自己當年的志向,不著書不練字,反而跑去操持商人賤業,是指望發大財好叫人刮目相看,好叫人不再說你是靠妻子嫁妝養的小白臉麽?”

“你還記不記得,先帝曾說你的手合該用來寫字的?”

“你的手是傷了,不是斷了,可那麽多年了,你有沒有努力嘗試過重新練字?就算右手斷了,你的左手也斷了麽?”

“就算雙手都斷了,練不出好字了,你曾經說要著書傳世的狂言呢?”

阿圓憤怒地吼着,方才停住的淚又苛刻滾落下來,卻無聲無息地,甚至都未讓他的聲音有絲毫變化。

“我看不起你,因為你現在就是個孬種,以前的膽氣志向全忘了,甚至還指望靠賣春宮圖翻身?”

他哈哈笑了一聲,忽然從懷裏掏出一本薄薄的冊子,扔到方朝清面前。

“我還以為你忘了這個呢!”

“當年離京時,有人千金向你求購《登臨貼》原稿,你說原稿丢失了,任人出價多高,連練筆的字紙都不肯賣,真真是視金錢如糞土。”

“現在呢?”

“為了些難登大雅之堂,撐死了百兩一幅的春宮圖,你豁下臉面,四處低聲下氣地跟人游說推銷,甚至還靠着這春宮圖來攀關系?”

他咬着唇,竭力忍着淚,眼裏淚珠卻還是滾滾而落。

“你告訴我,以前的方朝清——去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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