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囑咐
證明了身份,甄珠被要求留在金谷園事先學習宮廷禮儀,待計太師在洛城事了,便一同去往京城。
甄珠借口要安排家中事務,勉強争取了三天的時間。
回去的路上,數個黑衣大漢形同看守地跟随着,方朝清也與她同道,卻根本沒有機會說話,一路無言,到了岔路口,兩人也只是對望一眼,道聲再會,甄珠便自去還家,方朝也回到方宅。
回到家,黑衣大漢們被供在一進的院子,當大爺供奉着,回到自己房間,終于得了點自由身的甄珠長舒一口氣,第一件事便是先把臉給洗了,換上家常衣裳,然後便開始為離開做準備。
囑咐好下人們在她離開後各遵值守,又讓萍兒娘幫着收拾行李。
倒也沒什麽好帶的,不過銀錢、幾件換洗衣裳、幾本路上解悶的書、一些自己調配的顏料,最後最不能少的,自然是化妝用的大量脂粉和一柄銅鏡。
萍兒娘原本要給她收拾許多東西,都被她推拒了,因此最後也不過收拾了一個小箱子,不到天黑便收拾完畢。
接下來,甄珠先是寫了一封信給阿朗,大致告訴他自己要去京城的事,只是不願他多想憂心,因此隐去了是跟計太師一起入宮為太後畫像不提。
最後連信也寫完了,天邊金烏也已西垂,甄珠一頭鑽進了畫室。
将之前積存的、比較滿意的畫都整理出來,打包好,準備第二天讓下人再送去悅心堂給方朝清。
這一去京城,還不知要多久,就算諸事順利,起碼也要一兩個月,悅心堂卻不能斷了她的畫,所以還是把存貨全交出去,讓方朝清自己計劃着怎麽賣吧。
正整理着,萍兒跑進來說外頭有人來找。
正是方朝清。
甄珠愣了一下,看着正在收拾的畫,想着倒免了再讓人跑一趟,便揮揮手讓萍兒帶他進來。
方朝清第一次踏入甄珠的畫室。
随意卻不淩亂的布置,開闊軒敞的格局,琳琅滿目的書畫挂滿擺滿了目之所及的地方,西向的軒窗幾乎占據了整面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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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窗葉俱打開了,橘黃近金紅的夕陽從軒窗裏斜斜地照進來,鋪陳滿地,将滿室都染成溫暖又濃稠的顏色。
這一片濃墨重彩中,她懷中抱着一堆畫軸,聽見腳步聲,扭頭看他。
羽扇一樣的睫毛輕輕扇動了一下,落下淺淺的影子,笑眼彎彎:“你來了啊……”
随口而出的一聲招呼,只是聲音柔軟,聲調微微拉長,映着她的笑,便仿佛暮光裏落了蜜,溫暖甜蜜又粘稠。
渾然沒有半點擔憂沮喪的樣子。
從今日見到她起便急促悶痛的心忽然和緩下來,方朝清嘴角露出笑:“嗯,我來了……”
甄珠把沉重的畫軸放到書案上,微微喘了一口氣,笑着,卻一點也不客氣地道:“正好你來了,幫我一起整理。我這一去京城不知道要多久,攢下來的這些圖,待會兒你全帶走吧。”
聽到“京城”二字,方朝清的神色頓時一暗。
卻沒有說什麽,只微微挽起袖子,照着甄珠的吩咐,将四處或散落或挂着的畫作取下來,一一堆齊擺放在書案上。
兩人幹着活,除了幹活外便沒有再說別的話。
畫也不算很多,堆了小半張書案後,雖然牆上畫缸裏依舊還有已完成的畫作,甄珠卻不讓方朝清繼續取了。
“其餘的有些畫的不好,不能賣給客人,有些畫地太好,我自己留着,不想賣。”她解釋道,眼睛微微眨着,有些狡猾,有些可愛。
方朝清抿着唇,點頭,輕聲道:“這些便足夠了。”
甄珠笑,又瞅瞅那些畫,估摸了分量後,撓撓頭道:“你一個人也帶不走那麽多,我叫幾個護衛送你吧。趁着天還亮着,等下天黑了也不好。”
方朝清喉結滾動了一下,伸出手,聲音低啞:“不急。”
甄珠“嗯”了一聲,擡頭看他。
卻正正撞上他的視線。
猝不及防之下,他未來得及躲閃,便叫甄珠驟然清楚地看見他清亮漆黑的眼眸,以及眸子裏的情緒。
痛苦、掙紮、歉疚、自責……
那濃烈地有如實質的情緒,在他眼眸裏翻滾着,仿佛海上潮湧,激烈而澎湃。
他從未在她面前表露過這樣激烈的情緒。況且那痛苦太過濃烈,濃烈到甄珠根本無法忽視。
甄珠一下愣在那裏,腦中正呆呆地不知道怎麽組織語言,卻見他陡然垂下了頭,再擡起來,眼裏那些濃烈的情緒卻已經全部消失了,直叫甄珠恍然以為那是錯覺。
他甚至微笑着:“抱歉,方才想起一些事,有些失控。”
甄珠眨眨眼,沒有說話,只“嗯”了聲。
方朝清又繼續微笑道:“先不急喚人,我有些事要對你說。”
“關于計太師、太後,以及京城的一些事,你多知道些,總有備無患。”
甄珠眼睛一亮,這下重重地點了頭。
這正是她急需知道的事。
方朝清笑笑,慢慢地為她講起來。
“……計太師名為計都,兩年之前,朝中尚無人知其姓名,因他那時只是一地方七品小官,還是捐納來的,而傳聞……在地方任上時,他親自帶人搶劫過路路商隊,因此才短短幾年,便成了一方豪富。此事未必可信,但空穴來風,非是無因……”
甄珠聽得眉頭一皺,“這……怎麽像是——”
方朝清點點頭,接下了她未說完的話:“石崇。若傳言屬實,他的确可稱為當世石崇了。”
雖然這時空與她穿越前所處時空的古代并不相同,但石崇這個人物倒還是有的,雖然細節上可能有些出入,但大抵還是甄珠記憶中的那個石崇沒錯。
石崇此人,給甄珠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一個自然是鬥富,二來是綠珠墜樓的典故,三來,則是其起家的方式。
“在荊州,劫遠使商客,致富不赀”。
這是史書中對石崇起家的記載,石崇是官亦是盜,仗着官府勢力大肆搶掠過路客商,因此數年下來累積了無數的財富,然後才有了鬥富和綠珠墜樓的典故。
若按方朝清所說,這計都還真是與石崇如出一轍,甚至比石崇更加嚣張狂妄——他甚至還特意買下了金谷園,豈不是向世人宣告,他便是石崇第二?
且石崇雖享盡富貴,最後卻在八王之亂中死去,下場并不算好,這計都卻毫不避諱的樣子,可以說狂妄至極了。
甄珠嘆了一聲,想起白日裏所見的男人,倒也不覺得多奇怪了。
那男人的樣子,倒的确像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
“關于計太師,還有一事,便是——”方朝清頓了頓,才道,“他喜好美人,這一點并非傳言,所以——”他擡頭看看甄珠已經洗幹淨的臉,腦海中冒出白日裏她那白粉塗滿臉的模樣,不由微微一笑,“你今日的做法是對的。”
雖然是被誇獎,但甄珠仍舊不由被他說得嘴角一抽。
果然,以後在那計太師面前,都要頂一張大白臉了。
想到這裏,甄珠頓時有些憂郁,眉毛都擰在了一起——這麽幾個月下來,她有種自己會爛臉的不祥預感啊。
看着她糾結的樣子,即便心裏沉重,方朝清還是不由笑了。
笑罷,便又繼續為甄珠講述,卻是将計都這幾年大致的蹿升路說了一遍,然後便又說起太後。
當今皇帝不過才十二歲,五年前登基時更是只有七歲,名副其實的幼帝,而先帝去地又倉促,還未來得及為幼帝挑選顧命大臣,雖有崔相等人輔佐,但到底勢微力單。
因此,最後的結果,便是當今賈太後臨朝聽政。如今皇帝十二歲,賈太後卻沒有一點還政的意思,眼看要等皇帝長大還要至少好幾年的時間,是以,如今的天下說是皇帝的天下,倒還不如說是太後的天下。
所以,太後召甄珠入宮為其畫像,這是極為榮耀,也極有風險的事。
至于計都起家與太後的關系,以及太後為何會知道“風月庵主人”的事,方朝清猶豫了下,最終還是沒有說。
只是再三告誡甄珠,不要接近計都,不要惹怒太後。
除此之外,方朝清對當今太後所知也并不多,只籠統講了她出身來歷等消息,接着便為甄珠講述京城的一些事,一些要注意的地方,以及去了京城後,他可以幫她引見拜訪的人。
其實他可以幫甄珠引見拜訪的人已經沒有多少了,只是多少還有些往日的關系在,只要豁得下臉面,未必不能請對方稍微照拂甄珠一把。
所以自離京以來,方朝清首次與京城的那些舊友故交們聯系,卻是為了拜托甄珠的事。
當然,這些事情甄珠是不會知道的。
她只是聽了方朝清的話,覺得都十分有用,便連連點頭,仔細記下他的話。
待到話說完了,天色便逐漸黑透,方朝清也該走了。
甄珠果然喚了幾個護衛送方朝清,甄家也沒車馬,便只能幾人用匣子裝了畫帶走,最後各個提着一個沉重的厚匣子,方朝清也不例外。
甄珠看着,揮了揮手:“方老板再見,一路順風。”
方朝清回頭看她。
愈發濃重的暮色裏,她仿佛融入了那萬千金紅遍地的光華,溫暖地像一副她曾用各種黃色和橙色畫成的“油畫”,滿目都是溫暖的顏色,眼裏都是溫暖的笑意。
終于,直到遠地看不清了,方朝清才緩緩轉過頭,閉上眼,雙拳卻已緊握,臉上再度現出那猝不及防被甄珠發覺的、濃烈到恍如實質的痛苦目光。
他捂着胸口,那裏在劇烈地跳着。
然而他卻覺得,那裏已經死了。